福本狀若遊魂地在街上遊蕩著。
我該往哪裡去?有多少人要追殺我?
路邊的黃頂石牆騎樓裡,一位母親將機器魚上緊發條,交給她的小兒子。那魚的大嘴「喀嚓喀嚓」的開合著,尾椎也左右擺動。
連小孩的玩具也都是魚。福本想著,咬咬拇指。
他只感到天昏地暗。對了,他家人也一定還在舊城區吧。自私的、令人無法了解的個體......。
那嬰兒像短髮的美生奈在哭。
為什麼要哭泣?
福本只覺得,這種曖昧不明的動機使人作嘔。
把自己裹在長麻布洋裝裡這件事。
他摸著摸著,有些虛脫地走進了一棟現代建築。吉倉火車站,舊城與新城接壤的樞紐。
黑黑灰灰的。他又瞧見了那三角窗的小店,一手撐著後腦勺徒步。溫暖的木頭空間,不高不矮的午茶桌,勾起一絲懷念的味道。這兒沒開什麼燈,遙遠邊際的窗拉下了萊姆色的紗簾,有微微的明亮透進。一短柱子上接橘色燈罩的檯燈,底邊靠放著一張黑檀木的長餐桌。福本沒再多想,坐上灰白色法蘭絨的高腳凳。他在桌上交叉著雙臂,盤起,好幾次想趴睡,睏意濃烈起來。普維爾甜甜圈,又不知不覺來到這裡了,連續兩天,同樣的地方。想想,他才和彩瀨圓香吵過架。
笨蛋就是笨蛋。
眼皮半降的微縫裡,他見,有人的電腦插著桌面的充電座,那人一邊打鍵盤,也有人攤開報紙,桌上一杯濃咖啡或黃色能量飲料,擺著一盤未吃完的火腿蘿蔓吐司。他意識到了,正對面的座位還有一人,駝著背脊,臉上老花眼鏡引人注目。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福本若里志。」
「啊,主任!」
福本認出那是安柏?密利挽,而對方展露了一個微笑,轉過臉閱讀手上對半折的報紙。福本在校園裡見過他幾次,開學不久,他就和新生們打成一片,也受到許多師生的愛戴。千代目的大紅人。福本想。他又怎麼會來吉倉?
「功課寫完了嗎?」
他隨口問道。
「不,最近真的有太多......」福本不好意思地搔著頭髮。
「我也沒有。」安柏語氣平淡地說。
咦。福本一愣,言下之意是,他也還沒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為什麼要突然向我坦白呢,我又不是特別的人。
單純的沒話找話聊吧。福本推測道。
「聽說下午有大雨,我先來這裡躲著,以防萬一。」安柏翻著報紙。
「那你又是為什麼來到這裡?」
「我......來散散心。」福本即興丟了個理由,眼睛不敢直視對方。
「真不巧,這種時候不太適合出去啊。」安柏往窗簾一望,對著滲出的微弱光線說。「比如去海邊散步,卻忽然下起傾盆的春雨,完全沒有遮蔽物呢。你會在沒看天氣預報的情況下主動帶傘嗎?」
「倒是不會。」福本說道。
「所以天氣真的很讓人心煩啊......」他感慨著。福本暗自怨道,我才煩好不好,被異形騷擾後還能完好無事在這坐著說話。從安柏的雙眼對上紗簾時,他就舉著食指朝向它了,不知是無意識的,還是真的想讓福本看什麼東西。
福本扶著一側臉頰,不是很有興致地盯著那扇窗。
「啊,已經開始降雨了。」安柏叫出聲道。那原本拉滿窗戶的簾子忽然朝兩旁退開,一瞬,室內盈滿光輝,待光漸暗,福本定下了神。窗裡,暗白色的天與灰色的地如一幅貼著窗的畫軸,被玻璃隔成兩個世界,似是哪兒的海灘。雨絲淅瀝淅瀝地打在沙上。
不對!這是在車站裡,哪來的海?福本的手指放進嘴掛著,他用的是什麼透視的法術吧。
「感謝異力的轉播吧。」安柏兩手舉高,快樂地說著。
此時,在窗外,橫越過數里的沙灘,小雨已然在下,彷彿要將春日喚回大地,但造就出來的,卻是一片荒漠似的、遼闊的冷清景象,只有怪石、沙子、禿頂的山和單調的大海。天空將水分給予泥沙,千畝的平地被毛玻璃般的灰雨淋潤著,在泥灰色的、犁痕整齊的土地上往山的界線處擴散。
生機的雨沙沙地下著,將地下成泥濘,而山,孤苦的山坳,幾座長長的石窟如龍、虎在地上盤著前爪,雨也切進他們爪子前的地盤,門前的領地,唰啦唰啦地灌溉著。
深入其中一座龍形的巖穴,十來位搬運工人連成隊伍,跟在彼此的後頭,不敢大意。他們大多是從村裡徵召來的,協助挖出泥沙裡的怪物魚,老者告誡過,要是眾魚震怒,聖山也將不保。這地方被各種傳說和奇聞包圍著,若說橫貫吉倉的山脈是大魚的脊椎,這些山洞就相當於脊髓,裡面佈滿了細密的血管及神經。空間中游離的異力,會隨機在山洞頂凝聚成球,並與其他的球用雷電般的觸手連成網路。也或許是球間的連結砌出了一面縝密的防護罩,誤闖進來的魚無法衝破阻礙,一次撞牆、兩次撞牆......體力疲乏了,就乾脆賴在洞裡。
工人們把魚扛在肩上,持續走著。一滴露水自高處的小石滴下,石地那坑坑窪窪的,都積了水,如層層的鏡片排成的八瓣雪蓮。眾人從踏入洞中的那一刻,就提心吊膽會不會有野獸竄出,現在來看雖是多餘,但誰又能確保能不在岔路小道裡走丟,隊友又沒及時發現......他們挖掘了兩個多小時,每一秒,就有一根針扎在心口。
起初,是一個小夥子說,自己找到了世所罕見的巨魚,大家在他的號召下才勉強去看一看的,可這都轉了不知多久,還像是在同一條路上。跨一步,腳就像裝了鉛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肌肉痠痛的痠痛,放眼望去,每個汗如雨下。大漢們的背脊,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卻望不到這片黑色沙海的彼端。
儘管有石頭縫隙落下的光,不至於讓人摸黑,他們仍覺得無比難受。前方是一整片未知的境地,面對不能預測的事物,才是最令人卻步的。
灰青山洞越到深處,石塊越因照射不到光而形成暗沉的色澤。洞窟頂端似有一道創口,創口,也就是石頭的裂縫,只容得下一點點光打進。
光如水幕輕瀉而下,橫貫中央,營造出一窟飄灑著濃墨的海草石洞,洞裡有天女舞著飄帶,烏黑的,天空中迴旋著躍起,轉了一圈,還似金魚長長的烏紗尾鰭,飄盪過的影輕掠過石山、石塊,和一座石頭遺跡。四邊鎮著尖稜的矮石,海水浮波一般的影子,淌過黑石銳利的斜截面。那是四方靈柱,洞中神廟的鎮邊柱。
「那裡就是所謂的『薩赫爾』吧。」一個男人說,抹掉額上的汗。
「拜託,那是沙漠!吉倉雨可多著了。」
「薩赫爾在阿拉伯語中,是海岸的意思。以前的遊牧民見到撒哈拉沙漠南方一片乾燥的過渡帶,沙漠對他們來說,就像是陸地上的海洋,而薩赫爾,則如同偌大海洋的邊際,便以其稱呼該地區。」戴鴨舌帽的青年說。
男子想,他們如同行走在苦海裡,無法登上海的對岸,就連是否有對岸都不得而知。也許又是汪洋。
隊伍中的大塊頭抱著雙臂。「喂!我說你,我們跟你找了這麼久,連個屁都沒看到!該不會是騙人的吧?」
「幌子吧。」瘦瘦乾乾的小個子光頭男人揮手趕著蒼蠅。
「早知道我就自己出去了。」
「就是!」
眾人陷入一陣沸騰,早已是攔不住的野火。
「稍等,各位......。前面往我右手邊轉就到了。藏寶的人可不會笨到把珍寶放在中心位置,你們說是吧?」青年道。
「我受夠你的鬼話了。」大塊頭「呸」了一聲。
「你會失望的。」青年泰然自若。忽見左方立著一赤紅土牆,上有花蔓鏤刻的圓拱,他轉進去。「嘖......什麼爛地方!可惡!」大塊頭握緊雙拳,從額頂紅到了耳根,以及脖子。他說不過青年,又不甘心寶藏從眼前飛走,只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其他人,也一一進了那矮房子。
於是越走越深,初不甚大,後那巨拱竟向兩邊開展,恰如一雙張開懷抱的手臂。天、地、貫通四面的石壁,是暗紅的,帶點黑糖顏色,卻似打磨過的鏡子,無一不整齊光亮,像有人把寶石打成大片的磁磚,直接鑲在神殿的門面、各方角落。圓柱、橫樑、臺階地、沐浴的水池,無一處轉角,不是連得嚴絲合縫的紅寶石牆。
這群山野莽夫,哪裡知道石洞裡還藏著一座秘境!
瘦子先說,他對青年改觀了。那名男子與一部分隊員沉浸在紅光四溢的牆裡,口中念的,俱成了難解的經文,不知在嘀咕著什麼。至於大塊頭,兩條腿一軟,早就安分地跪著,臉上神情一副呆板,宛若心神耗盡。
大夥叫的叫,跪在地面喜極而泣的也有,還有的打著歪主意,拿手指在牆上摳著石頭,期待著能摳下一小塊回去。「好了,各位,不是這裡。重頭戲在裡面。」青年招呼他們道。
「我們是不是走錯了?這裡沒有魚啊!」男人問著,戒慎恐懼。
「唉,管他的!都有寶物了,誰還要魚?」瘦子說,一群隊員尾隨他衝入前方洞窟,男人沒辦法,心想:我去就多了一個人搬箱子,遂也不顧那些疑慮了。
洞窟甚是寬廣,愈深,紅光愈暗,那幾個等不及的,呵欠直打,眼淚縱橫,跑著跑著無力了,回復一般速度。這卻像地下陵寢,廊道兩側的火盆皆點著了,一盞盞黃玉火焰呼呼地燒著,氣勢如千根蠟燭、千把燈火,燃燒的光輝再投射在石壁上。他們還訝異著為何寶石洞之內,能看得一清二楚,這下問題全解開了,是洞窟裡的火光穿透到了外部。
裡頭並無什麼華麗的裝飾,只是那紅色礦石的牆卻越接近瑰紅,越亮,越好像包進一塊粉白的璞玉,甚至感覺裡頭有光源。他們規規矩矩地前進,卻見一座巨牆擋住了殿心,仔細研究,這面牆上鑿出了一扇拱門,其餘全部是平整的,沒有缺口。
大夥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那個青年帶他們來幹什麼,這可是死路啊。
「好了,各位,把你們手上的魚交出來吧,否則門不會打開的。」青年凝視著牆壁,拍了拍石頭道。
「什麼?找不到魚就算了,還要我們把魚送出去!你這傢伙最好......」大塊頭差點衝上去揍他。
「真是講不聽。」
青年拿下了鴨舌帽,那深藍色的鍋蓋頭隨之披散,他在牆前緩緩轉身。頭髮是長了些,但那些看到他的人,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
「左井廣利!你為什麼有臉回來?」
一向沉穩的男子驚愕道。
是的,他就是那個被福本欺負過的阿左,由於屠宰場一案,名聲在吉倉已經很差。大塊頭不想承認也不願相信,這傢伙,還裝得滿腹經綸,結果居然是那個賣便當的小弟阿左,一個嘍囉,憑什麼使喚他們所有人。
他這次回來,恐怕是秘密進入吉倉的。一個隊友想。
阿左露出了一個典型、暗藏著半分偽善的笑容,不知是否因為他服務生的工作經驗,使這抹笑意儘管陰險,卻用更多的禮貌來包裝。
「告訴你們吧,這座山洞被我的老闆,絆,買下來了。你們手上拿著的魚,基本上都屬於他的財產,最好照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