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理府左閃右躲,巍峨的牆面浮出一座座似台階的長方水泥塊,直要向他捶去,實在不行,他一跳,輕巧地翻上了水泥塊。誰知那塊竟向牆壁收齊,下一階已沒入牆,下方再次成了陡直山壁,千理府連翻帶跳地攀上前面的巨型方塊,一塊,又一塊。慘白的石頭猛敲著石階,瞬時,石階的一側碎落了,陣陣白霧升起。千理府見前無路,後路又傾塌,索性往外躍起,把手一抹,地表上空便張開一層卵黃色的緩衝墊。忽然,一根擎天石柱衝破地面,穿過卵黃雲霧,三尺有餘。千理府幾經控制,總算落到了柱頂平台。
他再張腿躍起,欲利用空隙回到陸地,一塊乳黃方柱巍然升高,接住他下落的腳掌。有人要困他於高處。千理府不怕難,再跨,又一基柱自地裡突出,他覺自己如在神殿的祭台上奔跑,方型台子的中央,自己這人類渺小得似一粒沙,又如被放進博物館高高的柱型展示台,他是一尊青釉花瓶,驚魂夜裡向看客表演著死裡逃生。然後,第三根。他愈踩著柱頂跑,巨型方柱便長得愈多,竟像一座彎曲的階梯了,回音牆一般壯闊,高聳挺拔。不幸的是,後面的白柱一根接著一根倒了下來,橫躺在眾石柱台階上,一壓,石柱逐漸崩毀。當場會被砸成肉醬,千理府想,跨一階,跳一階,柱如被拉斷了牽引,琴槌般被放倒,銷毀了退路。盡頭,他果斷躍下,終於著地。
超市裡,彩瀨光夫兩手開掌,伸長手臂,作勢推移著空氣,五指往內一扣,成了鷹爪,手中如有隱形的絲線,傳送門那頭的千理府仍健步如飛,他把手一揮,那大廳裡就降下一個障礙物。對他集中開火,待他雙腿帶不動他,全身力氣匱乏,再捉拿之。
光夫流了點汗,一身的黑西裝倒裹得他熱了,千理府朝畫面左邊逃,光夫便將手往右一擺,那手掃過之處如有大風吹起,廳子的牆裡,一個點,橫向分為兩條線,向下折,直直地爬著,又收回來,一個方形被用極光色的線條鋸出,與牆壁分離,掉下,牽著大石塊落往千理府。飛天的磚頭,他心頭一驚,趕緊繞開。
光夫齜牙咧嘴,兩手操弄著場地,這是一場考驗雙方耐力的競逐,他的心裡只有傳送門,與下一刻的戰術。千理府要往哪裡逃?光夫鎖定了任何的徵兆、外在的線索,以念力控物痛砸他一番。光夫需要保持高度的專注,尤其是在他隔空將石塊抬起,將它導往預計路線的時候,若比對方先放鬆力氣,便將與勝利擦肩而過。
兩手再起,如獸類的利爪對空一刮,千理府那邊的牆面竟冒出了方塊,第一個,掉落,接著保有凸起、掉落、凸起、掉落的規律,長好就掉出牆外。
「到底是什麼在搞鬼......」
忙對著方塊的千理府咬牙思索道。它們一一被摹出形體,凸起,如海面的冰山、魯班鎖的木塊樣子的磚佈滿了整座牆,橫的、豎的、跨在其他磚上頭的,卡著彼此。雪磚模樣的水泥塊,一時之間竟全崩落,千理府邁步遁逃,磚一砸,於牆旁碎如雪堆,又拋下兩三塊驚心動魄的。可他不管向哪踏步,所對著的那面牆即推出磚頭,牆吐了一個,他便提氣壓回去,隔壁的磚塊馬上被吐出。
「還你!」他提了氣,舉起一塊磚頭,推往牆去。千理府邊跑邊運著氣,磚來,砸得場子面目全非。他提起一點兒力,打出雷電閃光擊碎磚塊,趁空閒小喘一會兒。
光夫上氣不接下氣,臉頰赤紅。見他手扶著半蹲的膝蓋喘氣,隨扈問他:「還好吧,總理?」他卻舉手說不要緊。這小子。光夫手裡抓了一把物品,朝門框大力拋投。
這物品,銀光閃亮的配件,「咻」地一下穿進了傳送門,自牆而出。它們空中散成一線,已可以分別,其中有不鏽鋼的方塊、幾枚小鐵球,和如刺的錐子,夾著迴繞的白霧而來,千理府趕在最前一位,那些配件,浮著也能變位子,左右夾擊,他一掌將部分的球與方塊打落。
「......福本若里志,請盡速到櫃檯報到......」
女性的聲音如催命鈴聲,他凌亂的步伐越過地上方磚,一手出拳打掉銀飾,運腿側踢。又是這廣播。千理府化一尖槍挺身來擋,一耍,槍轉成的飛盤一點點閃著黃金色,將圓球、方塊、細針彈出。再撥下一鐵球,剖開一石頭,千理府槍尖抵著地,勞累不已。
空了。銀飾機關陣暫時沒再從另一頭發射出。千理府瞅瞅大廳,暫時沒有攔路虎,走道暢通,離下一次攻擊應該要再隔幾分鐘。
福本彎腰撿起那銀色小方塊,兩隻手指各捏著一角,借光來回觀察著。「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放下,福本。這兒的東西都不能帶出去。」千理府說。
福本的嘴扁扁地,把它放回地面。
福本小朋友,有聽到嗎,福本......。樓下小姐以可親的語調哄著,怕他沒接收到,再說了一遍。「我看我們先下到中間樓層吧,找個庇護所......但這也難保不會有敵軍的異形駐守。」
那份不安如煙灰擴散了心房。福本揉著耳朵,沒聽錯吧。
「千理府,我......」他不敢看對方。
聽到請回答,福本若里志。聲音又來了。
「樓梯在那。」千理府指著一座角落,他們轉過身的前方,有組手扶梯,外面罩著斜頂的金褐色半透明亭子。怠速中的扶梯向下移著,如瀑布嗡嗡流轉著。福本嚥著口水。
聽到......。
「好,我跟你下去。」
千理府打頭陣,福本緊隨他前行,瞥了瞥四周。
福本。
福本若里志。
福本,聽到了嗎?
福本......。
福本......
「福本若里志!」
斜頂的亭蓋忽被一巨物給穿破,那傢伙的大頭被困在玻璃碎裂出的洞裡,發出一聲巨吼。由手扶梯底層俯衝上來,一條紫色黏膠狀的未知生物,飛起時像惡龍,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進行廣播的,是此等的怪物。停止時,它才呈現出原始的樣貌:一個淡紫色的巨大嬰兒,身子向前一撞,金褐玻璃碎成了細沙,嘩啦啦地向下傾注。它掙脫出亭子時,爬過的金屬運輸帶凹陷了進去,連帶平台鋪設的鐵板也裂了一道;亭口立著提示樓層販售品性質的牌子倒下,一隻手、兩隻手......它粗暴地打破了整堵牆,從涼亭出來之際,兩人腿都軟了,那嬰兒拖著不成形的軟爛下半身,揮著肥手追趕他們,特別是福本。
「那那那......那怪物是男是女啊?」
「都說是怪物了,哪有性別啊......」千理府臉色蒼白。
「福本!......」
嬰兒亂吼亂叫,大手一拍,福本一面跳著一面快跑。那掌下去,就變成「福本糊」。嬰兒似乎很想把他抓到手上把玩,再如哥雅所繪的巨人一般吃掉他。「逃啊!逃......」福本腳一滑,它上身越發湊近,頭上長出了長度及頰的頭髮,風中飄著吹送。「福本......」嬰兒的兩眼是空洞的,不,該說是白色的兩個實心圓。福本倒吸一口氣,轉身逃離,跑了三步,對面卻傳來電鑽的聲音。
嗡嗡--。滋滋滋滋嗚嗚咿--。
水泥牆被劃出了一道圓拱的線條,細縫裡透著純金色,頓時,那遭到鋸開的牆「碰」地一聲倒往福本所在的地板。一群人紛紛跑進新造出的拱門裡,手裡提著步槍,個個身穿橄欖綠的雙排釦軍裝,綁著黑色的腰帶,井然有序。
這是被什麼人突圍了嗎。福本瞧了瞧他們戴著的軍帽。前有像士兵的男性,後有那巨嬰怪物,該不會是來幫我們的。
連「橄欖館」也派人來了。
看了看他們的樣貌,千理府深知這情勢,雙面合攻,不被夾死,光站也能悶死人。他握起一顆漆彈似的東西,朝福本面前向下一丟。一砸,大理石地面竟開出了個雞蛋型的大洞,裡頭初時為黑,再來如美鑽的星辰密布著被點亮,洞口像封閉的水體般流動著。
「跳進去!」千理府大喊。
福本看看周遭,一時躊躇。腹背受敵,不管了,他心一橫,捏住鼻翼像跳水般躍入地洞。當他沒入了黑暗,整個洞快速地閉合,那裡只剩下光禿禿的一片。嬰兒與穿軍裝的人面面相覷,他們的目標消失到哪去了。
那洞口連接著的,是一口透明的豎井,福本在下墜時還能看見各個樓層的人在做些什麼,無數無數的旅客從他頭上的地板踩過,有一種掉進玻璃屋的感覺。他「啊啊啊啊」地叫著,外界的人並未予以回應,似乎外界看不見他,而他卻能看見外界。福本的兩隻手抓緊鬢角,雙腿不停踢著,強勁的風力與這嚇人的高度直逼得他心神崩潰。好不容易,底下終於出現了白光。
他像隻小老鼠般被擠出排水道,從豎井出口掉下。等心情穩定,福本驚覺,他整個人伸直腿坐在一樓的廣場上。福本扭動脖子,這地方,他陪音羽芽羽和他母親來過,熟得像自家廚房。他連忙站起。自己自危險區域逃出來了,這層的旅客沒被異形影響到,悠哉悠哉地逛著。
太好了。福本欲找路,卻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福本,我是千理府。你到了一樓,千萬要避開櫃台,挑小路走。」
千理府。福本驚喜之餘壓了壓耳殼。
他出於好奇瞄了門前那方資訊台,台子後站著兩名電梯小姐裝束的服務員,身形修長。當她們張嘴聊著並咯咯笑時,滿口的尖牙「嚓嚓」開著闔著,一雙三角眼放著紅光,渾身透露著妖異的氣質。不僅如此,與他隔了數尺的白柱旁,也有服務員靠著監視。
「那是天魔女,福本。我們從側門離開。」
福本聽從他的話,邊晃邊尋,側邊的一條小路,天花板漸漸變低,兩道大豆黃色的粉牆縮小了寬度,看過去如宮殿內的密道。末尾,果有一扇銀框的小玻璃門。福本檢視玻璃外的景色後,把門拉開,自己鑽出了門。
門闔上。福本顧盼著,這是一條森林中的坡路。榕樹、槐樹等常綠的大樹,整齊地種在分隔島和路邊。這段爬坡通往七百貨,從坡腳一直往懸崖頂部的這段路程,馬路擠滿了排隊上去的汽車,連成一條鐵龍,相對音羽他們從吉倉漁村出發,這是另外的途徑。
叭--。車子的鳴笛聲在蒸人的熱氣中迴響。一車鳴笛,整個隊伍的車便跟著鳴。紅、黃、銀的車,卡在長長的鎖鏈中動彈不得。
福本看了前面,又看了後面,沒有追兵。「幸好我們逃得快。那些魔女,會把看到的生物全部撕碎。......他們佈的陣太過精妙了,因此絕對不能在某個樓層亂闖。」
「千理府,你在跟我通訊嗎?你逃出四樓了嗎?」
「不,福本,你看看你的腰。」那聲音道。
福本低頭,他的腰部外圍浮著一圈橘色的水浪,像是數位影像。水浪隨著聲音的起伏掀起浪花,唰唰流竄。「這個是電話嗎?」
「沒錯。我沒辦法親自打給你,就改用異力傳訊。福本,你出了森林不要回頭,走到市區就安全了。」聲音說他人還在百貨,情況危急。
抱歉我誤會了你。福本深深地自責,他連累了千理府。他腳步蹣跚地走著,想找座便道下山。
「慢慢地走,福本......」
滋滋滋--咿--。那水浪傳來雜訊。福本踢到了顆石子,踉蹌後停步。
「第二階段封鎖,啟動--」一個全然陌生的電子音說。
不。他認得,是彩瀨光夫。
水浪於彈指間湧出一個頭,長成一條愛心棒棒糖形狀的支流,越聚越高,越高越肥,竟有一支老樹根那麼大,末端漸轉為白色,分出三指,如手掌緊扣著某物。福本嚇得後退,那某物叮叮盪著,形塑成了一樣他曾看過的事物。頭如隆起的樹瘤,方下巴,端正的表情,身上無衣物,雙手在腿邊併攏,站姿威武。
這是那個會入侵腦部的白石小人雕像!
只差一步之遙,這隻怪手就要把第二尊人像塞進他的腦子。福本猛擰住肥厚的樹藤,一手將小人扯下樹根,狠狠地丟往山下。小人離了手,那怪手一點點地化為灰燼,整道水浪亦是,轉啊轉,轉得出了福本腰際,如雲氣般消散了。
「啊啊--!」
福本雙膝一跪,摀著臉痛號。嗚咽到最後,他的臉浸潤在一片黑裡,頭彎得愈來愈低,傳出小聲的啜泣。這世間,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相信的了。
「那就表示他遲早會殲滅我們?你給我好好解釋,夏多尼!你想讓漁村的人都去送死嗎......」大叔慌亂地放下酒杯。粉紅色的水面晃著,那首腦,彷彿就要從暗處爬出。他整個人籠罩在恐懼之中。
「我實話實說,你不......」
門被猛地推開,撞向牆壁。兩人轉頭,門框邊的,竟是憤怒至極的米山。「早上送魚到山上的時候,你在哪裡?」他幾乎是用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