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午後。和煦的微風輕聲拂動椰子林,金綠混雜的羽毛一片一片、甚至一整束地往天際撩撥,如同海岸女郎的秀髮,她穿著無袖連衣裙,手壓著白色的大頂洋帽,迎風對藍海微笑著。潔白似紗緞的光自樹葉隙縫漏了下來,當然,大部分還是沒受到任何阻礙的--一道道投射在沙子與石磚路的留空處,掠過牛奶色洋房的邊緣,款款而落,像白紗或蕾絲窗簾那樣夢幻優美。
注視落下的光令人神清氣爽。天是蔚藍的而空氣是乾淨的,睡眠不足帶來的倦累,此刻不復存在。少年明夢拿起單眼相機,連續按了幾次快門。「W」,這個千代目市第二大的集團,有意進軍吉倉,目前的種種跡象都顯示了,他們最可能跳進下午茶的池子去摻和摻和,既甜美又浪漫的,攻陷年輕女孩的心。
他的手在照片與實景之間比劃,假裝畫個圈圈。右邊往前的第三間白房子是最佳地點,邊沿毗鄰海灘的白沙,又享有一片藍色大海的風景。至於採不採納這點子,還得等候W的考量,不過,他今天之內一定會向他們提案。
明夢對自己選址的品味很有把握。他和朋友敘舊,散步散著散著卻意外來到吉倉的沙灘,就順道留心一下W新建的咖啡廳的事吧,他想。
他是率性的人,規劃隨時都可以更改。
「對了,你今天早上有沒有去過七百貨?」他朋友問道。
「我一直在家裡啊。怎麼了嗎?」
「我幫我媽去會員中心拿禮物,從百貨公司出來的時候,看到你在大廳。」朋友信誓旦旦地說。
明夢皺緊眉頭。「你絕對認錯人了,我來吉倉不會特地去那種地方逛街的。」
好吧,我想你是大眾臉。他朋友失望地說。
「沒事的話我先走囉。」他收拾了相機,轉過身默默地走掉了。他細長的背影左擺、右擺,越過沙子。
「喂,你確定你不是失憶,還是你不知道那棟大樓叫七百貨什麼的嗎?因為那就是你--」
明夢舉起一隻手,示意自己聽到了,讓朋友別追過來。
是他嗎?這樣說的話,他也來吉倉了,但那是基於什麼緣由。他沒提過,自己倒也沒捕捉到風聲,等抵達舊城再確認看看好了。
一個專搞破壞的傢伙。想起即將和他在吉倉相會,明夢便冷汗直飆。他首度垂下頭,將拇指與食指靠住下巴深思熟慮。
鏡像那一端的人,也說不定在做著一模一樣的動作。差別是,這面鏡子沒有鏡片,只有鏡框。
出門前他把包包帶著了,沒事的,他可以像個流浪者一般慢慢地走。
「呼,還好我們逃出來了。」圓香嘆了一大口氣道。
啊,新鮮的空氣,鳥語花香......玲一樣一樣的數著,他容光煥發的,彷彿剛從海難中獲救的水手,看到什麼都以初生孩童的驚喜態度讚揚著。
芽羽又虧了一句「他這樣百分之兩百是壓力過大」,過去找音羽玩兒。兩姊妹互相捏了手指並擊掌,隨意地伸展著。
「抱歉各位,那隻四腳怪獸哪鑽出來的,我完全不知情。已經讓好孩子公司的人處理了,不會再作亂了。那毛絨絨外表的品味真差,對吧音羽,連我也看不下去了......」美生奈撇過臉向音羽傾訴道,他們兩眼對著的,分割整齊的小櫥窗盡是粉紫色系。美生奈的臉上刮過一陣春風,凝視玻璃,嘴角情不自禁揚起。
由於粉紅色的緣故。
你美生奈心裡絕對有鬼。儘管是疑心病作祟,但玲忍無可忍了,總得讓他找個人頭發洩發洩。
那兩人又從窗子裡的白色泰迪熊聊到熊搭配什麼領結比較好看,例如波爾卡圓點點、直線條......等等的。這些屬於個人喜好的資訊,聽了等於沒聽。喔,去你的,美生奈。玲很「順利」地喪失了監聽的心情,這都是某人的功勞。
「森永同學,你和美生奈出來後就沒講過話了。」圓香在他的側臉旁說道。「雖然我覺得,她可能在逃避你......」
「音羽對他而言是一道天然的防護罩。只要有福本音羽,我就無法拆穿他的假面。」玲說。
圓香想了一想,玲果然太躁進了。進去百貨,他便不斷針對音羽二人,彷若那對姊妹淘侵犯到他似的。謹慎為上,自己奉行的原則,這謎中之謎,還是讓她揣摩了一下,在心間。「我才沒有,彩瀨。那是真的!真的!吉倉那戶人家被耍得團團轉,周圍的居民也選擇裝笨,一邊忽略異常的事物生活,明明怪物就在他們旁邊!」
玲惟恐天下人不知,臉色沉重而手勢誇張地向圓香陳述,但她的柳眉緊蹙,使他連講解的興致也沒了。
美生奈為大家報告,前面就是舊城區。
白灰色的巴洛克式大樓傲然地立著,這群體積龐大的方塊連成一線,像被拱得高高的雪磚,上面開著密集的小窗,栗子色的、琥珀茶凍色的......不自覺令人聯想到蛋糕頂部的金箔,斜下方望過去就掛了數十片兒。圓香抬著頭走,一邊估算著它們的高度,脖子越彎越後頭,踮著足尖,後來實在穩不住,退後了兩三步,卻還只捕捉到一點灰撲撲的穹頂。
「哎,站好。」芽羽及時扶住她的肩膀。圓香的眼珠咕溜溜地轉了轉,這建多少年了?高樓邊稜鑲著的貝殼花飾,那金漆不曾掉落;頂上大理怪獸石雕與草、葉、薔薇的浮雕卻潔白得像是用海鹽堆起來的,還看得見顆粒,沒被歲月侵蝕。頂端窗邊插著面代表區域的錦旗,太陽底下亮晃晃的,隨著微風輕輕飄動。兩側豐腴的樓夾造出了壯麗的大峽谷,就算是吉倉土生土長的成員,也沒有不放慢腳步左右顧盼紀錄風景的。
他最初還背對著它,幹勁十足地拿出辯論的一套方式。「我要很誠實地說一句話,有其他異形蟄伏在街區。......不,不,聽著,你不去處理,他永遠都會在!」玲把頭甩往前方,再到後頭,重複一遍,就已不知不覺淡忘了與美生奈的衝突,而又想不起自己要探訪什麼。噢,天啊......。
他陷入短暫的發呆,回頭咬了咬下唇,讓意識保持清晰。「我是說,我們不能裝沒事。就像福本大宅,在那我老聞到一股沼氣味,而且陰氣重得不得了。」樓房底層鑲了副木頭雕花的壁飾,每片羽毛葉子與捲藤像是擁有生命,自檜木的框中長出,「穀物、果乾滿盛的方缽子,被佐料塞得一點空隙也無,兼顧對稱之美」,這是最好的比喻了。而眾花葉中心的盾牌處,刻了個「R」,邊上豎立幾支國際通用的旗幟,紅紅黃黃,綠綠藍藍,但圓香始終不能理解是幹什麼用的。她被趕著走時,雙眼炯炯地盯著旗海,不願分離。
「如果你說的異形是指絆的話,那我們聽多了。」
美生奈沉穩地說道,兩隻眼直直盯著交錯的街巷,從不轉頭看玲,或身後的任何一個人。
嘴巴真硬。玲盡力不擺臭臉,不過交叉的手臂說明了他的心境。
一堵長長的白牆將古式的街樓封住,那牆高約二公尺,長得不知通向哪裡。牆下站著一高挺的人影,他的大手正撫過白雪顏色的粉磚。儘管他的姿態是半蹲著的,但玲曉得,以他的身高,大概稍稍蹬腳--或用不著蹬,直接伸出雙手撐住牆頂端,就能翻過去。
「馬哈里維?察貢拉斯!」
圓香驚訝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怎麼會來的?你--」
馬哈里維此時才慢慢吞吞地轉過頭,第一眼瞄到的卻是另個穿長裙的人。他趨步離開牆,匆匆去和長裙的主人緊緊握過手,再向前讓彼此的肩膀互相碰觸,又豪邁地分開。整段動作一次到位,被忽略的圓香呆呆地看著他們,想插也插不了嘴,好像淪為了舊城油畫般的一幅背景。
「欸,美生奈!」
「里維!」
最近過的還好吧。多謝,好極了。兩人打著官腔,不知聊到了什麼勁爆的話題,一串笑聲就這麼「哈哈哈哈」地上去,直要突破天際。「喂!里維,是我,我是圓香啊,彩瀨圓香......」圓香怕里維太久沒見,不認得她了,連忙提示了一番。
「喔,我們當然知道妳是彩瀨圓香啊,我只是不想相認。」馬哈里維說完吐了個舌頭。
「里維!你很討厭耶!」圓香飆了幾個氣呼呼的高音,激動地踩了一下腳,手握拳嘟著臉頰說。
好啦好啦,我們倆都那麼熟了,沒事啦。他作勢要安撫,手伸來假裝拍拍她的肩,對空氣上下揮著。
「啊,你是藤原鳳梨。」芽羽像發現新大陸,指著他說。「......社群有十六萬人追蹤的網紅,出生於越南西貢,父親是傣族人,母親則為來自泰國的華僑,由於雙親工作性質的緣故輾轉搬到了我們國家,並在千代目發跡,以亮眼的外表收穫了不少粉絲,尤其是大和族。......回越南深造一陣子後,又出現在了螢光幕前。」
平常不關心這些的玲聽著聽著就糊里糊塗了,轉頭瞟著話題的中心,對芽羽拋出了無助的眼神,他們好像是另一顆星球的居民。
你也太遜了吧,方士。勾著美生奈手臂的音羽說道。
她小跑步到里維身邊,打量塑像似地看上看下。他穿一件橘黃色的、畫有鳳梨圖案的長衫,袖子處滿是西瓜籽模樣的黑點;墨綠顏色的棉褲,長得蓋住了帆布鞋。額頭中間的瀏海是亮眼的金黃色,然後以藍、黃、藍、黃的順序擴散,兩條髮辮盤過耳垂下方,於後腦杓和其他頭髮綁成一小束。雙眼像貓的眼睛,兩隻眼睛旁各長著一顆淚痣,他的臉,就如佛像般,柔和端莊。
原來「藤原鳳梨」不是本名啊。她嘴裡咕噥著,特別抬起手機兩相比較,此人的相貌就跟相框中的全身照一點不差,標準的靠牆斜側面角度站姿,只是缺少了軟體附加的白邊紅底特效框--社群主頁上保留了現場沖洗的感覺,那時他在推薦一家南洋美食店。
照片中那件紅棕漸層、「S&D」字樣的印花襯衫,是某潮牌去年夏季的新款。芽羽分析著,計算著他一身的行頭,她的眼珠子快掉到地上了。
「哈哈,那是粉絲幫我取的,因為我的髮型很像鳳梨。」馬哈里維順了順捲捲的頭髮說。
她還真會廣結善緣。玲瞇眼看著倚牆而立的圓香。「我和彩瀨是老朋友,從她小學就認識了。」里維跟大家說明。「對了,美生奈帶你們走過市區了嗎?」
那個傢伙?唉,怎麼可能。芽羽搖搖手說。
你真不夠意思。他對美生奈說。
「那我等一下帶大家繞繞。」里維展示出了招牌的陽光笑容。
「欸,不用了啦,馬哈里維先生。我們待會準備去餐廳拿菜,就不麻煩了。」音羽大聲地告訴他。
美生奈仰起臉。「多管閒事。」
他過去找美生奈交頭接耳。那份資料。他暗中用手打了信號。這兒。對方將一疊裝訂好的書頁放到他手中。這正是美生奈昨天下午從站前公園市集,錦江擺的攤子桌上偷來的。
我特地改了封面。美生奈說。
就知道我信得過你。里維轉身,塞了一張紙條給「他」。
「那我們也該走了。」芽羽說。
喔。玲頭一個跟上,終於不用悶在這,而且有好吃的了。
隊伍行進中,圓香還不斷地朝馬哈里維揮動小手臂,喊著「再聯絡」、「記得打電話」等等的,灰棕色的牌樓與磚地中間,他遠遠舉著手表示接收到了。圓香回首遙遙望著視線盡頭,市街的景象頓著、晃著,成層的披著亮麗白光輕紗的樓底下,那人影逐漸小去,直到車聲將他掩蓋,拐進一條彎徑後,來時的小路也被兩側的樓夾起收束,回頭,視線所及的最遠處,只是又一座陌生的、冷冰冰的高大洋樓。
街,回到近海的街,樓的高度稍微下降,變得親切了些,他們瞬間萌發了種自天界重返凡間的感覺。
「是大海啊!」
圓香跑向路邊的石堤,雙手扶著矮牆,將頭伸出去俯瞰。海水藍得像座只放蓼藍的染缸;白淨平順的廣大沙灘恰如一張毛毯,帆布傘稀疏地立著,而休閒服的人群不停移動,帶著樸實的懷舊色彩,那衣著,似是從六零年代穿越回來的。「嗨!你好嗎?......」她對海灘上的遊客招著手,有名年輕男孩予以回應,也跟著把手揮。
「又是妳認識的人?」芽羽問。
「不是。我太開心了,隨便找人分享喜悅。」
看到舊識就什麼矜持都拋下了。芽羽擺出一副「真是......」的表情,扁起嘴說道。「啊,望遠鏡!」圓香見堤邊設了個鐵台,台頂一支投幣式的望遠鏡,又奔到台前,投了錢就搬起郵寄包裹形狀的鏡身,那有兩支耳朵狀的握把供她的手施力。
「我們要遲到了啦......」芽羽有氣無力地抱怨道。
圓香上下左右移著鏡筒,視野小了許多,又有點昏暗。沙洲由岸沿突出,臥在碧藍的海面,波光的細點於水裡擺擺蕩蕩。「看到了,我看到燈塔了!就像眼睛一樣啊......」
玲忽然探頭。「妳啊,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幸運?」
「是很幸運沒錯啊。我都不知道,這裡竟然有望遠鏡!我正想拿望遠鏡看海。」她的頭離開鏡子。
「我們早上就走過這條路了,妳知道嗎?」玲握住的拳撐起下巴。
「咦?」
「這條路,是去七百貨之前的路。望遠鏡也是老早就裝在那的,今早經過時我就發現了。很多妳認為是偶然發生的事情,並不全是偶然的,只是由於自身的情緒好壞,將它解釋為『偶然』。」玲說,不帶任何的笑。
他吐氣。我真的不懂妳為什麼要為了一件小小的事而興奮。
「你什麼意思啊?」圓香轉過臉,不高興地說。
「妳真的應該改一改妳的個性,比如不要看到一項妳認為新鮮的東西就停下來,拖延大家的時間!」
鋪陳這麼久,原來是打算跟我說教......好啊,森永玲。圓香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芽羽叫著暫停,說其實玲不用幫她們講話的,可玲聽不進去。
七百貨那回我就想這麼說了。他大聲起來,對方的表情越發難看。
「不看就不看,誰稀罕啊。」
圓香跳下台子,像個悶葫蘆一樣低著頭走。
所有的店擠在一樓,高高的堤岸邊,彷彿就「種」了棟船屋。屋廊的木板下,吊著柄巨大的船錨,小空間堆放著草帽、摺成一塊塊的絲絹手巾,有的擺些簡便的衣物,還有的湊合著賣水上用品。石堤停歇的白鷗啄食著麵包丁,幾隻鼓翅嘎嘎啊啊地聒噪,圓香摀起雙耳,靜悄悄地繞出這一段路。
吵極了,陽光刺得兩眼好痛。她在心底忿忿地唸道。再照下去,花都謝光了,蟬也要破土而出。氣憤中,她又瞧見美生奈選了架上的新衣服,替音羽量尺寸。玲也陪她們等。
他居然肯留下來等待。雙重標準。圓香繼續走,跨出樹蔭籠罩的轉角後卻又停了一下,調頭。
她發覺狠不下心,因為自己太善良了。
走了許久,還是沒有到終點站的樣子。他們散步在粉白色調的、飄著洋氣味兒的街道,樓房不是特別高。白色的連棟建築燈火黯淡,中間夾著的一家被圍住,正在整修。圓香想走近,屋樓的玻璃猶未拆除,也能看見那錐塔般的銀吊燈,旋旋繞繞,蜿蜒勻稱。「這是我爸媽以前約會常來的餐廳。」音羽介紹道。
「喔!好浪漫。它何時會修好?」
「不知道,也許是下個月,也許明年,也許永遠都修不好。」她的語調雖然聽著平實,圓香卻是感受到,那釋放出了一份淡淡的憂傷。「它會以無花果入菜。我爺爺說無花果長得像蒜頭,他每次吃到都會哭......他真的好愛哭。我的奶奶喜歡吃無花果麵包,可是她還沒去世他就一直哭了。」
聽至一半的圓香,目光又被街邊的大看板釣走了。塑膠布上,是一顆水彩畫風,粉紅皮金黃果粒,又似石榴,又似無花果的果實。「解析你的結構,請換位思考--為吉倉居民權益請命。」她不自覺念了出來。
街邊站著守候許久的、紫衣衫的胖女人快步走來,攔下兩人。「啊,就是妳,還有妳,我剛剛聽見妳們在談論標語。如果我猜得沒錯,妳們是支持『無花果行動』的人,對吧?」
「我不曉得那是什麼。」音羽說。
「沒關係。簡而言之,我們不能再讓大財團強取豪奪了,得要為了吉倉人的未來挺身而出。我們還會辦晚會......」女人各發了一封摺頁給她們,準備接著嘮叨一番。
音羽以「我們不感興趣」為由,推著圓香匆忙離去。
圓香左看右看,紫色衣褲的青年男女呼著口號,向過路人分發著白色單子,大概零星的幾個參加者。摺頁就是圓圓的無花果造型紙板,留一點白邊,打開後,兩邊各印一面剖半的無花果照片,紙質光滑,製作精美。薄紅的果肉上條列著表演節目之類的資訊,她讀得津津有味。「是晚會,他們沒騙人。」
「反正啊,離得愈遠愈好。就快到了,別再想有的沒的了。」
前方,四條柏油路好似將綠色的街區釘成了孤島,一間水泥的矮屋在草地紮根,周圍的幾棵青綠樹木遮蓋了它的稜角,甚至長得蓋過屋頂。過了馬路,圓香見,它有半個身體是灰的,上半則以大片的玻璃和貼於室內的,少量的黃紙卡完成,對正門開闢的長方形窗戶內放了一台腳踏車。
玻璃溫室,圓香直覺如此。窗裡,靠牆的木桌子坐著的人拿著銀叉,桌面那盤綠油油的沙拉,葉菜之間擺了滿滿的無花果塊。「啊,無花果料理!這是妳說的那家餐廳......的分店嗎?」隨著紫色的果子被叉起,圓香注視著移動的銀柄一邊詢問。
「當然不是。」音羽瞥了她一眼。「而且,我們要去的不是這間。」說完走到樹下,紅綠燈邊跟人回覆著訊息。嘿,怎麼又不急著拿菜了......。圓香嚷著,不只音羽,隨行的成員彼此十分疏離,都似乎在忙自己的事務。
草皮外,美生奈沿著小屋漫步,檢視每項細節。嗯,挺舒服的場所,適合冥想。下次也跟音羽來好了......。
電話的嗚嗚聲扯斷思路。
該死的震動模式。雖已經下決心不要再接來電,但通話對象顯示是福本家的家用電話。
美生奈心不甘情不願地接聽,表情僵硬無比。「喂?」
「是美生奈嗎?求求妳快回來吧,信男吃到一顆沒熟的無花果,哭得唏哩嘩啦的,怎麼哄他就是不笑。」話筒那端的阿姨焦急地說,講完一面敲著牙齒,接著背景傳來宏亮的哭聲。
該如何說這窘境,她完全失去了頭緒,由於大叔等家庭成員,包含信男的爸爸遲遲不見行蹤,留守家裡的眾女性抱他出來,到舊城散散心,接觸陽光。大家走得累了,進去建築的亭子休息。涼亭的屋柱腳邊,坐了個街頭藝人,他戴巴拿馬帽,像個安地斯的牧場主。
這男人年約四、五十歲,懷裡的信男想跟他玩,吵著要阿姨走近摺疊椅,聽見孩子的歡呼聲,他的嘴巴笑得浮現出魚尾紋。信男小手拍著拍著,忽然一把拉掉了他的墨鏡,墨鏡後的樣貌,卻讓信男嚇得哇哇大哭。那是一個沒有眼珠子的男人,嘴唇仍然在笑,兩個丹鳳形的、空蕩蕩的黑眼窩,在信男眼裡,簡直是活生生的魔鬼。
阿姨趕緊把墨鏡還給男人,道了歉,搖著信男舒緩恐懼,但他的哭聲愈發慘烈,還發出了尖銳的嚎叫。他對街頭藝人產生抗拒,連接近走廊也不允許,一面哭鼻子,哭吼到臉都紅了,嗓子啞了,嗆著痰難受地咳著。
那個人很慌張,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她趕緊撥通了電話,聯繫美生奈。她是育兒專家,鐵定有辦法。
美生奈問她話,她卻不知從何說起。這時,一位女性表親拿給她顆無花果,本來要讓信男帶著野餐的。講這個,講無花果。表親提示道。於是乎,阿姨就編了個信男誤食苦無花果的故事,好讓專家出馬。
美生奈毫無猶豫。「我在忙,你們先安撫一下他好不好?......吐掉了,那給他玩具。好了,好了,多說無益。」
這時候才想起我,不需要時又一腳踢開,好嘛你們。教也教不會,就憑這取笑別人麼?
手機被按掉。美生奈抬頭仰望著森林小路的另一側,有座高架橋橫跨過天際。自己當年就牽著一台腳踏車,緩慢走過高架鐵軌下的紅磚道。而那個時空他的身分,該說是「阿七」。
他呼吸著清新氣息,六月中旬,下午,一條綠葉聚得像團棉絨的巷子。把車停在前院進了紅色的門,是他同學的家,約好的一群友人已坐下玩撲克牌,同學向他微笑。他踏上玄關的木板台階,前腳進屋,門鈴便巧合地響了,他剛到還沒鎖門,推紗門相迎,問何事。
那名有急事的鄰居婆婆搖搖晃晃地衝進來,踩著藍粉磚,整張臉和耳根、脖子都紅通通的。她拉開尖嗓說:「是美生奈嗎?你哥哥......他從頂樓摔下來了,是學校撥的電話......你哥、你哥他已經......」
咚。
美生奈臉色發白地倒向木質地板。目擊者會說,他就是一根剛被砍伐的木頭,斜斜地躺在大廳。
頭部被撞擊的當下,記憶交錯、扭曲,產生了錯覺。
過去與現在都紛雜到一起。
聽聞噩耗的三個月前,他哥被拉去一場家庭派對,參加的全是同窗。一座華麗的大房子,高級的木材是粗柱,陶瓷鋪地,宛若金野平曠的麥田,時鐘早已不走。他很想多逗留在外廊,欣賞復古的黑白大理石方磚,還有咖啡灰色的木頭收納櫃子、各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機關。而他也如願了,捧著一盤乳酪丁在近乎空曠的屋裡閒晃,因為沒有人管他。
這兒沒人是他的朋友,邀請他來,只是由於派對需要開心果,無聊還能看這個「特別嘉賓」的笑話。
外面冷清得像間鬼屋。真正亂的是裡頭的客廳,成堆的塑膠袋和垃圾,沙發,不只沙發,牆壁的四個角迴盪著靡靡之音。
他躲到牆後。他們怎可以這樣搞?我還是中學生啊,殺了我吧!
美生奈的哥哥把小盤子安在了茶桌,面露不安地尋覓著出口,搖搖欲墜,卻是在布滿磚塊的玄關倒下了,在一櫃金銀的卡通公仔面前。他過敏發作,不知誤食了什麼,全身紅腫。
回到美生奈一家接獲死訊以後,每天,阿七見了和屋的玄關時,都覺得那玄關木板上躺過屍體,不論是不是凶宅。好險,他家室內改成西洋式的設計了。
跟他人不同未必是壞事,但那份性格如果不是會讓人愉悅的,特別是一些柔性的特質,就等著被打成「異類」。吉倉漁村的小孩,他看過更惡劣的。
他也不是念吉倉的學校。
關掉了回憶,阿七只覺得天氣好熱,長裙悶得他起疹子。
他得趕緊找個地方換下這身洋裝。
他不要再當異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