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八荒。
青丘山顶一片皑皑积血上,独坐一红裳少年,肌肤胜雪,红衣如火。他眉慈目善,眉如墨画,青丝如瀑,目若墨玉,静如止水。葱白玉手正轻抚一张梨木古琴,眼中无半丝波澜,心无旁骛。
唇红齿白,清俊无双。
五百年前,青丘三殿下雪延之妻——九重天一族天君幺女善馨上神诞下最后一子,其时晦暗天阴,但在孩子出生那一刻,万里霞光突然从乌云中穿透下来,照亮整个天地,三十六天刹那齐放金光,祥瑞之云朵朵绽放,彩虹横贯天际西方梵天佛祖座下之圣灵妙音鸟携几百只灵鸟在小世子的瀚宸殿房梁上盘桓七七四十九天,余音绕梁。小世子诞下时,怀中抱着一颗灵珠,灵珠发出的白光足以照亮整个翰宸殿,甚至把九重天上天君陪护两侧的青、白二龙也给吸引到了殿前,围绕着怀抱灵珠的小世子盘桓不停,青丘上下无不惊叹,此即“二龙戏珠”。这种迎生阵仗,万年前现任天君曾有过,此后再无他人,如今奇景重现,竟应在了青丘的小神君身上,四海八荒,无人不啧叹,“此儿日后功德定无可限量。”
此儿正是青丘幺世子,未来乘袭青丘帝位,四海八荒独一份的九尾玄狐,单名一“尘”字。
公子雪尘。
公子雪尘。一剑能当百万兵,一曲回眸莫道情。
这样引人注目的神,却鲜有的孤独。公子雪尘上有三位皇兄,两位皇姐,虽说情分都还不浅,但作为从小备受瞩目的帝君继承人,所有人对他的目光皆是尊敬、敬仰甚至说是敬畏、忌惮的。除了他的母妃和父君,连他的兄弟姊妹也和他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分,虽说他们的手足情并不浅。这样的公子雪尘,清湛而薄情,他心中所有的感受皆化作一曲曲天籁,就连九重天上的宫廷乐师怕也及不上公子雪尘琴艺的三分。天君极喜欢公子雪尘的琴声,因此命人将天宫上一颗棵九万年的老梨树制成琴身,赐给公子雪尘。
公子雪尘三万岁时,已是不凡。他在战场上的身姿全不复他平时清湛、慈善、潇洒的样子,反而是一个精致的杀人利器般,挥手谈笑、杀伐决断间,早已是尸横遍野。据外界的闲话,公子雪尘的能力怕是能到与当时掌乐司战的战神陌苍并驾齐驱的地步了。天君虽然非常器重他,但也十分忌惮他,这样的神,若不能为他九重天所用,他是无法引颈无忧的。
两个月后,北荒传来通报。黑龙一族赤臾君度其天召时日,扬言他的父君——前黑龙君黑龙赤楼即将要突破封印,卷土重来,东山再起。黑龙赤楼已被封印于锁妖塔余几十万年,几十万年以前,公子雪尘还只是青丘一只未通灵性的红狐,远没有现在这般尊贵。黑龙赤楼也是差不多的处境,他那时是昆仑山下悟念池中一只虺,但已经通灵且有悟性了,具备修仙的资格,可是那是时的公子雪尘,还不会化出人形,但这阻碍不了他们成为亲如手足的朋友。时光如白驹过隙,黑龙赤楼千年成蛟,公子雪尘无半分变化。犹记得当日,黑龙赤楼化作人形,坐在狐狸洞旁,看着百无聊赖昏昏欲睡的公子雪尘,嘴角逸出抹笑意,道是:“狐兄,今日是吾我脱胎换骨之日,怎的不为我吾我开心?”红狐狸伸了伸爪,又蜷缩成一团,“脱胎换骨的又不是我。”黑龙赤楼一听,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软肋,倒也不气,“总有一日你会悟得的,”他偏头似有深意的看了它一眼,“但不是现在。”红狐狸终于睁开了眼,无奈的目光,“天上地下独有我一只九尾红狐,通不通灵悟不悟性我倒没那么上心,最起码我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倒是你,赤楼,会不会越走越远。”黑龙赤楼目光回转过来,拍了拍红狐的肩膀,“放心,你永远是我兄弟。”红狐狸知道的真切:黑龙赤楼不知他话中有话。只是黑龙赤楼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过想让他唯一的朋友放心。半日无话,红狐狸依旧闭上眼睛享受日光。不一时,黑龙赤楼偏过头来,嘴里叼着根草,“狐兄,这么叫你也有一段时日了,但总还觉得不妥,按长幼,我左右大你几百岁,不若我送你个名字,也算权了我们这么久的兄弟情分。”红狐狸没有睁开的眼睛里是一抹哀伤,它知道它留不住黑龙赤楼了,那便站在来处望着他罢,“你说。”“你我二人,想必都有缘于那赤色,你听,我的名字中有个‘赤’字,你呢,却是天生一身赤色,这第一个字,便叫‘红’吧”“不错,接着说。”“为了显示我们兄弟二人情分,这样吧,我叫‘楼’,那你便叫‘城’吧,这样,两个字合起来,就是‘红城’。”红狐狸不满的咂了咂嘴,“怎么合起来这么女气。”黑龙赤楼大手一挥,下了决定,“什么女气不女气的,适合你不就成了。”因红狐狸不能化作人形,黑龙赤楼看不到此刻他脸有多黑。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因为这是黑龙赤楼为数不多的要求了。
此后的年月,红城只管陪着赤楼游山玩水,因为他知道,这是他能为黑龙赤楼做的最后的事情了。在梨花纷飞的林中,红城一边睡觉一边被黑龙赤楼呵斥起来看他的招式;在长白山前的山溪瀑布边,二妖一起吃喝玩乐;在青丘的雪山之巅,他们躺在这最高处陶醉于漫天星幕;在青湖边上,黑龙赤楼被红城半夜拖起来去湖边看日出。匆匆数十载,已在他们的足迹中悠悠越过。
万年已至,黑龙赤楼万年成龙。红城知时日已到,遂摆了一桌在狐狸洞前,为黑龙赤楼祝贺也为他践行。一龙一狐坐在石桌前,只管吃酒,不曾动菜。这样下来半日,却依旧无话,纵然心中有万八千的话,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亦如此时的夕阳残霞,无意间见证了他们之间十万年的友情,就像高山流水的琴音,是是俞伯牙钟子期无言的知己情。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触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难眠,西南月落城乌起。
满月之夜,却是他们离别之时。黑龙赤楼喝下一碗酒,转身离去,只道一句:“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红城离开了狐狸洞,离开了青丘。他本以为他悟得了些什么,但也只是须臾片刻,他好像真没有修仙之缘,都说这天地万物,乃是灵狐最通灵性,不曾想他竟这般愚钝,倒是玷污了灵狐的好名声。他去了昆仑山,在山顶上,人们可以瞧见一只迎风而立的红狐,他的皮毛似火,身姿如松。红城在昆仑山上待了两日,便觉睡意袭来,他卧在一块巨石旁,沉沉入睡,一睡便是五百年。这五百年,不管外界如何天翻地覆,他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那是悠悠上苍对他些微的眷顾。
五百年后,他从沉沉的长眠中醒来,抖抖身上掉落的灰尘,第一件想到的事竟是青丘、青丘的狐狸洞。不管他变成哪般,家依旧还在那里。说起狐狸洞,一个黑色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闪过,它记不起他的名字,但隐约觉得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红城也不去刻意的想,他活了这么久,知道有些事情不必深究。他在悟念池旁重新梳理了火红的皮毛,抖擞了精神,动身前往狐狸洞。
只是,一朝梦醒,已换了天地。
红城回到了狐狸洞,回到了青丘。只是如今的青丘不复他走时的青丘,尽是满眼的萧条和肃杀。渺小如他,只能略带疲倦地仰望着青丘的一草一木:从原来的山清水秀,到现在的硝烟四起,只五百年时间,短到他一个睡眠的时间,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朝一夕。就连原来平和、安宁、过着闲云野鹤般生活的青丘子民,也无端端的被要求持着尺兵之器冲上战场。守在青丘的除了兵卫,大部分是老弱妇孺还有儿童,他们耕织劳作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眼神中多了一分担忧。红城俯身蹲在一个婆婆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老人家,请问青丘遭遇了何事?又是与哪族交战?”
婆婆见面前这狐狸崽子竟是个红毛,少不得讶异几分,但马上又一声叹息,“想必公子不是青丘本家人。还是不要躺这摊浑水了。”
红城眯起弯弯的眉眼,微微的笑,“错了,老人家,我就是青丘子民。”
老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的打量了它一番,“这位公子不是在拿老身打趣吧。虽说老身还算不上那真正长寿之狐,但在青丘一席地界,已算得上有名的老寿星了,十里八方的狐狸还没有我不认得的,只有公子你,令老身感到眼生。”
红城依旧维持着那个彬彬有礼的笑容,它在想,如何才能让面前的婆婆相信他已经十一万零五百岁,相信它比她还要大几个辈分?
“老人家好眼力,我从小被爹娘带到青丘山外去养着,来过青丘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怪您觉得眼生,但我确实是青丘的子民。”
老人满意的笑了,“这样说就是了。你自是回乡来,少不得要了解青丘的事态。说起来,这还是一桩红颜祸事。”老人悠悠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到:“四百年前,北荒黑龙族一夜之间崛起,黑龙族素来好战,野心很大,自信任黑龙君上位后,南征北伐,吞并了不少疆域,实力大增,可黑龙君的野心得不到满足,他准备讨伐水麒麟一族,水麒麟实力雄厚,放眼四海八荒,东荒有魔族,西荒有青丘,南荒有鬼族,北荒有龙族,九天之上还有九重天一族,虽则有足够实力对付水麒麟,却还是选择避让三分,以礼相待。水麒麟一族虽实力无可厚非,但也识得大体,对几荒恭敬有加,不曾挑衅生事,但这不代表他怕了黑龙族。黑龙族虽是北荒龙族的其中一支,但很久以前就脱离龙族本家,自成一体,狂傲自负,贪、嗔、痴心皆重。此番征战,原本只有两方对垒,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但谁曾想命运竟如此捉弄造化。偏偏在那天,黑龙君受伤,偏偏在灵山天池,被水麒麟一族的文安公主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