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皎皎一向是个记仇的虎,她历来秉承着睚眦必报的本性。生得一副和孙宛不相上下的好皮囊,也有如孙宛一般的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脾气,但最大的不同,还是她骨子里的那份离经叛道,也是黑龙君最欣赏的——源于离经叛道的碧芙。
自从黑龙君当着孙宛的面说她的下厨水准欠了不少火候后,皎皎更看不惯他了,每天想着如何讨回这笔债,今次可算寻着个机会一雪前耻——时值盛夏,杏花正开的茂盛,差不多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孙宛亲力亲为秘酿杏花酒的时候。她跟了孙宛那么久,除开对主子的忠心和尊敬外,还存着护短、崇拜、帮亲不帮理等典型忠犬的情愫。单挑崇拜来说,在来到灵山之前,孙宛的父君水麒麟上君的后宫里,算上妃嫔、公主、婢女众多人等,其中不乏容姿艳丽、多才多艺的才女,公主之中善琵琶者、善筝者、善琴者、善舞者、善棋者、善书画者比比皆是,唯独这最小的一个女儿——文安公主苏宛长于鉴酒。坊间曾有文安公主于一百杯混合掺杂的酒中准确辨出掺有女儿红的一杯以及只考鼻嗅便说出每一杯酒的成分及加入顺序的传闻。皎皎却是亲眼目睹过,这于苏宛而言实属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就算再来千杯酒她也能依靠鼻嗅而不动用味觉轻易辨酒,苏宛不仅善于鉴酒,同样在调酒和酿酒方面造诣极高,是四海八荒第一鉴酒大家。文安公主的美名远扬八荒,今次在灵山酿的杏花酒,也定然让酒仙都黯然失色,遑论那小小的黑龙。
心里打定主意,全身上下自然就舒畅不少,便像只活脱的云雀奔向孙宛一处。孙宛正用微火烘焙着饱满新鲜的杏花,见到皎皎来,不免微微一笑,“晨时的杏花当真新鲜,如此烘焙竟未见什么效果,如此,倒是要让皎皎你再候些时候了。”皎皎脸上挂着贼兮兮的笑容靠近孙宛,方挨着她坐了,手中挑着一折扇,阿谀一般的给孙宛扇了扇,孙宛当然知道这从小便似她妹妹般的小姑娘的心思,笑而不语。
“小姐,皎皎倒不介意等它十天半个月,只是你,不能让皎皎白等了不是,这样,小姐要送到山下王宫的那批酒,看看能否给皎皎挑出两坛烈的,我要的不多,就只两坛。”说完又用手比划了两下。
孙宛笑,难得威胁了皎皎两句,“依你。但若让我发现你贪杯,少不得要罚你。对了,记得送两坛不很烈的给厢房那位哥哥。”
白皎皎嘴里应着是,心里却在偷笑,正合吾意。
晌午时分,皎皎佯装漫不经心地走进黑龙君的院子中,怀里抱着两坛杏花酒。看到黑龙君在练字,忙不迭的凑上去,“大人真有雅兴。再说说这字,啧,都说字如其人,从这就能看出大人的通身贵气。话不多说,小姐特地酿了两坛杏花酒差我给您送过来。”
黑龙君看了皎皎一眼,笑笑,接过桃花酒,“有劳两位姑娘了。”
皎皎挥挥手,“不打紧,不打紧。只要大人把这杏花酒都喝了,就算小姐没有白忙活。大人不晓得,若论我家小姐的酒诣,定当及得上那已故的文安公主”
黑龙君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似漫不经心地划过杏花酒坛,轻声道,“哦?那当真是要细细品酌。”
傍晚,忙活了一整天的孙宛终于得空来黑龙君处坐坐。石桌前,黑龙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闲闲地倚在桌边捏着指骨的孙宛,抿了口杏花酒后,古水无波的眼神有一瞬清亮。
“如何,哥哥?”孙宛瞧见他抿酒,忍不住凑上来问一句,她眨着灿若星辰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他。
黑龙君笑笑,“白皎皎说的不错,确是天上地下世间极品。”
“呃,哥哥言重了。”孙宛不好意思地低头绞着手指。
“孙宛姑娘无需谦虚,需知此等酒品只能是当世的文安公主的手艺。”
孙宛难得怔了怔,随即又恢复了清丽的笑脸,“哥哥可是又在拿孙宛打趣,孙宛如何与那文安公主比得?饶是家父喜酒,遂给我取了文安公主苏宛的‘宛’字。”
黑龙君笑而不语,执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孙宛仍是有些无措,抬手拿过酒坛也给自己满了一碗,仰头喝过一口后,眼中不禁现出异样神色,顿时想到了皎皎要那两坛烈酒是何总,心下不禁一笑,这记仇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笑着摇了摇头,孙宛又道,“好久没尝到哥哥的手艺了,不知孙宛是否有幸能尝到哥哥的下酒小菜?”
入夜,趴在桌边打盹的皎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桌上的风灯明明灭灭,已燃得差不多了,皎皎另换了一盏,新生的灯火照亮了她担忧的神色,她在想为何孙宛还不回来。
当是时,黑龙君正抱着醉的吐字不成句的孙宛从杏花林出来。孙宛面色酡红,双眼迷离地看着黑龙君,不由自主地唤了声“哥哥……”,并没人回应,孙宛笑,举起白手又往黑龙君脸上摸,“哥哥,你的脸真凉,不过,摸着真的挺舒服的。”黑龙君看着怀里的孙宛,没有躲,怀中的她笑得痴傻,他知道她是真的醉了。半个时辰前,黑龙君做好菜出来时,孙宛已经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旁边放着两个空酒坛。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没料到她会把事情做绝。孙宛躺在黑龙君怀里,全身燥热,但是抱着她的这个人身上却很凉,即使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那种温凉如玉的感觉,她就像是行走在沙漠中很久却发现了沙漠绿洲的人,不肯放弃这唯一的一丝凉。黑龙君只感觉到孙宛整个人又往他身上蹭了蹭,滚烫的脸一直往他脖子上贴,他没有躲,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尽管如此,孙宛还是感觉整个人热的虚脱。过了一会儿,黑龙君感觉一个滚烫的东西摸进了他的领口,低头才发现孙宛的手已顺着他的领口摸进前襟,他躲了一下,腾出一只手要把她的小手拿开,只听孙宛嗫嚅道,“仙友无需担心,我不想怎样的,只是身上热的难受,并无有意冒犯仙友,只想偷个凉罢了。”
她已经醉的不认人了罢。黑龙君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伸回了自己的手。
黄昏是微凉的,春盛的杏花带着微的凉意落入众生的发,尔后携着一丝温存,落在她颊边,化为凡世的春泥。她睁大双眼,夜空是深蓝的,那深蓝像能漫进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一滴不剩的渗入她的眸子。她能在那渐如包裹整个天地的深蓝中见到一簇簇盛放的红梅,如傲骨风霜,对抗着来自天地之间的每一寸凉意和恶意,就像眼下门缝中坐在累累枯骨之上的小小的玄色身影,也想灵山战场上替她寻回九节银鞭的玄衣身影,还像徒手翻找于千万具尸体中、为她收尸的玄色身影,更想雁门关山口负手而立的无言的背影,那玄色刺痛了她的双眼。
“陆……离。”
黑龙君疾走的脚步一滞,孙宛颤抖的手正落在他的脸庞,他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却是紧闭着双眼,但泪如泉涌,颤抖着双手捧住他的脸庞,“是你吗,陆离?”
“为什么不吭一声地走了?”
黑龙君不动声色的紧了紧置在她腰间的手,低低地说:“莫急,就要到家了。”
她双手用力揪紧他的衣襟,胸腔里郁积着不甘心,“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
“苏宛。”
“我叫苏宛。”
“是苏宛。”
“要记住了啊……”
“是苏宛……”
“我的名字叫苏宛。”
“你叫陆离。”
“‘陆’是‘六’的意思,‘离’是‘分离’的‘离’。”
“我还没有忘呢。”
白皎皎披上一件竹叶青的滚边斗篷,提上早已备好的宫灯,按捺不住担忧的心情夺门而出。脚步还未踏出门槛,便只看见黑龙君抱着孙宛从杏花纷飞的杏林深处走出,她心底一慌,小跑至两人面前。见到孙宛面色酡红、头脑昏沉的模样,便迅速抬头看了一眼黑龙君,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又无波无澜的低头从他手中接过孙宛。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是在迈入门槛的一刹那,头也没回的出了声,“大人莫急,还请留步一叙。”
黑龙君即将迈开的脚步又收了回去,回头看向白皎皎的目光颇有深意。
侍弄好孙宛后,白皎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站定,没有以往甜美机灵的模样,目光中不加掩饰的凌厉直指黑龙君,“大人就没甚可交待的么?”
“这话似乎该是我问姑娘的。”黑龙君微微一笑,但是笑眼眯起的弧度却弯出一把镰刀的锐利。
白皎皎眸光一滞,接着微微叹息一声,垂头拱手道:“皎皎自知罪过难辩,但大人莫要弄错对象,奴才虽然书读得少,却也明白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若大人一定要迁怒于我家主子……”她缓缓抬起头,眸光里是专属白虎的狠戾,“莫怪皎皎反咬一口。”
黑龙君看向白皎皎的目光微有愣怔,此番形容,倒真似与碧芙如出一辙。
“姑娘多虑了。”黑龙君淡淡一笑,没了方才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和谦逊,“天色不早了,鄙人便不再叨扰二位姑娘休憩,先行告辞。”
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白皎皎站在风中沉默良久,终于在黑龙君即将没入杏林深处时轻喊开口,“大人雅量芳泽,海纳百川。皎皎自恃小人心思,大人的雨露恩泽,白虎自此记于心间,望有朝一日得以结草衔环。不过,”白皎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的光泽,试探着问道,“小姐方才有否与大人说了些什么?”
黑龙君看了一眼白皎皎,“孙宛小姐并未与鄙人有何言语。”
“失礼了。”白皎皎微一拱手。
“无妨。”黑龙君笑笑,“代我照顾好孙宛小姐便可,我欠她一个人情。”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独剩下皎皎满脸疑惑的站在原地,目送他渐行渐远。
走了不远后,黑龙君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镶着黑玉蝴蝶的青玉杏花坠。他盯着它看了许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