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孙宛才逐渐地幽幽醒转过来,她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人,不是心心念念的陆离,而是一夜未眠满面愁容的皎皎。她弯起唇角,伸手轻轻的覆上皎皎的手,“皎皎。”皎皎正盯着孙宛的裙角发呆,闻言一怔,立刻转向孙宛,“小姐,你……你醒了?”
孙宛闻言笑着点点头,并抬手慢慢抚上皎皎的鬓发,“怎么,胆子不是挺大的么,怎么吓成这副样子。”
皎皎伤心却也赌气,“小姐明知酒有问题,就算不想让那位大人喝了去,也不该自己一力担下。”
孙宛轻轻睐了她一眼,像是能看穿她,“我若不都喝下,你会甘心么?”
白皎皎愣了下,紧接着更为愧疚,眼泪刷地滚了出来,捏着孙宛的手都有些哆嗦,“都是我的错,小姐,你真的没事吗?那药虽无甚毒性,但着实足够令人昏迷上几日并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你真的,真的,”孙宛能感觉到皎皎的手心都有些汗湿,“没有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么?”
记忆中的皎皎还从未有过如此慌乱的神情,孙宛却没有多想,权当是皎皎的愧疚与担心,“大约是有一些零星的记忆吧,但是模糊得很,像是隔了一层雾,怎么挥也看不清。人醒后更是毫无印象。”孙宛也是有些奇,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过这样便没甚可担心的,你更不需因此自责了。”
白皎皎像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十分不解为何药效在孙宛身上不起作用。
“不过,”一缕清风穿过窗棂,柔柔的拂在孙宛的青丝上,她目光寂寂的落在窗外的杏林深处,“倒是想起了陆离。”
申时,黑龙君前来探望孙宛。孙宛起身不便,忙赔了笑脸道:“可恨孙宛眼下这副身子,倒是不能给哥哥添个茶水了。”
黑龙君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好生歇着,自己轻车熟路地拎了烧水的红泥小炉泡了壶龙井,一切完事后,方才坐下来,脸上挂了淡淡的笑容,“身体可好些了?”
“劳哥哥记挂着,眼下已并无大碍了。”
“那便好。”
话毕,是一段长久的沉默。黑龙君性子使然,沉稳惯了,眼下也是一派悠然自得,可孙宛受不了这过于安静的沉默,这让她心生尴尬,再加上几天前的事,便更觉得浑身不自在了,正要说上一句得体的借机送客,未料黑龙君先她一步。
“早些天的事,是我疏忽了,还望孙宛姑娘见谅。”黑龙君礼仪颇好地眼神垂下一两分,没有直接看着孙宛的眼睛。
孙宛心里一惊,漂亮的唇不自然地弯起一个弧度,“哥哥这话倒叫孙宛摸不着头脑了,该是我和皎皎给您赔不是,哪来您给我们赔罪之理?”
黑龙君甚为得体地执起他自己带来的紫砂壶,不急不缓地斟进一些到他手边的白釉蓝花的瓷盏,抿了一口后,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他此番样子,似是事情突然与他没了关系,他只需喝着茶悠闲的当好他的看戏的。这般难以捉摸的性情,孙宛也算领悟了一回大师级别的,也深切体悟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于是只能尴尬的自打圆场。
“呵呵,孙宛昨夜喝大了,定是又说了些什么不着边际的鬼话,让哥哥见笑了。”
黑龙君从挡了他半张脸的瓷盏后扬起了目光,“昨夜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了?”
孙宛扬起诚恳的笑容,想尽量真诚自然些,“大约记不起什么了。哥哥有所不知,孙宛的酒量委实见不得人,贪上一杯便少不得胡言乱语,且还六亲不认,全然记不得什么社会伦理。醒来后,记忆也同那肉包子打狗般,一去不复返了。”
此言七分真三分假。孙宛确是那种喝大了后概不认帐之人,但她酒量其实并不算浅的了,也不知昨夜为何会梦见陆离。她本就想陆离想得紧,醉酒之下,也不知在黑龙君的面前丢了多少脸子,自然不肯轻易承认。
黑龙君抬起头,墨玉般的目光划过了孙宛的脸,随即黑羽毛似的眼睫也如黑蝴蝶的羽翼般扇了下来,孙宛忽然没来由地看得心里一抽痛。他勾唇轻笑,“在下倒是羡慕孙宛姑娘这般,人生在世,不必事事都记着。”孙宛似是看出他有一瞬的出神。
“孙宛姑娘这两日还是先搁下平常的活计,小心将养着吧。你手中的活,先暂且交给我去做,哪些不合理之处,我会去问皎皎姑娘。”黑龙君起身走到孙宛榻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孙宛。
隔着一层芙蓉帐的关系,孙宛惊觉这世上居然还能有人同陆离这般相似,但不过一瞬,便狠狠地自嘲了一番,纵使这世上有千万个陆离,但救她的仅只一个,拿走她杏花坠的也只有那一个,她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呢?况且今生再见,也确实没多大指望了。
只是眼下的情景倒是分外熟悉。她不慌反迎,笑着反问了他一句,“哥哥此番算是我灵山的客,却抢着把我的活做了,可是嫌我这个东道主做得不够好?”
黑龙君微撩眼皮,勾唇轻笑,“我没有这个意思。”
“孙宛晓得哥哥通情达理,不会有这个意思。只希望哥哥体谅孙宛的心情,莫再提起这话。”
黑龙君道:“在下受伤,流落于灵山,承蒙姑娘照顾,叨扰多日,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替姑娘分忧,不想惹了姑娘不开心,是在下没有考虑周全。”
孙宛心肠极软,听不得半点软话,这一来,倒使她纠结不能,沉默了半晌,软了语气开口道:“上山的活极是难做,哥哥的手是用来握毫笔的金贵的手,比不得我们这样粗野的乡下人。饶是哥哥真心实话,孙宛也不想坏了哥哥美意,哥哥厨艺了得,不如就先去膳房做事,待熟悉了规矩,再上山也不迟。”
黑龙君眼里含了淡淡的笑意,声音却是一贯的温凉,“好吧。”顿了顿,再次开口道:“看不出孙宛姑娘倒很执着。”
孙宛听了这话,愣怔了有好一会,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再度回神,黑龙君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孙宛此行用的是缓兵之计,她估摸了黑龙君在膳房待的这几日,她的身体差不多已大好了,到时再找个借口搪塞过去,黑龙君自然没有理由再上山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孙宛下床的第二日,就不留神在石阶上跌了一跤,再一次“中奖”——躺在床上歇了半月。
其间黑龙君代替孙宛同白皎皎上山砍柴、采草药、摘野果、打猎。起初皎皎并不看好他,多半以为他年纪轻轻的一张小白脸根本成不了事,熟料告知了他注意事项后,第一天他就像是干了一辈子上山的活似的,毫不费力,简直要插上翅膀赛过白皎皎,真是可惜了他这张小白脸。皎皎深有所悔,实在没想到这师父才当了半天不到,徒弟就已然青出于蓝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告诉他怎么做,让他自己慢慢悟去。不过,身边跟了条龙当差,倒真是方便不少。例如某日上山采野果,某老虎正气喘吁吁地从第十棵果树上爬下来,忽见一威风凛凛的黑龙飞到高空,一声刺破云霄的长啸,当真是“穿山振林樾”,方圆几百里的果树像遭了大风摧折似的,野果纷纷从树上摔到地上,连林子里的鸟也给震飞了一波又一波。
沿途的山路崎岖又曲折,皎皎拄着拐棍一步一虚晃地爬上山顶,到了山顶上一屁股坐在山顶一块巨岩上,一只手遮着头顶的烈日,一只手向黑龙君递过去,在得到水囊之后,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灌完水后,皎皎一脸不能理解地仰头看着身边的黑龙君,“说实在的,皎皎真的不晓得大人为何不在那七里杏林好生歇着,反倒来这鬼地方活生生受这皮肉之苦。”
黑龙君俯身看向山下,奔涌不息的碧水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亮斑向视线尽头的东方飞奔而去,对面的青山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苍绿之下,像是整座灵山长满了厚重的青苔,断崖峭壁之间横插了满眼的松柏和黄果树以及点缀着红珊瑚珠似的酸枣树。青山一座连着一座,一直绵延至视线尽头。黑龙君负手而立背对皎皎,淡淡笑道:“这里的山景倒是鬼斧神工。”
皎皎在身后极为不屑地“嘁”了一声,摆明了是不信。
黑龙君回头,脸上是难得的温柔之色,“难不成你想让孙宛来这鬼地方活生生受皮肉之苦?”
白皎皎看了眼黑龙君,“啧”了一声,“其实你挺适合这份差事的。”
黑龙君眼里携了丝笑意,没再接话,只是指了不远处一块岩石后若隐若现的一棵花,“大约是七叶一枝花。随我去看看吧。”
近前的中药七片翠叶托着一朵金花,确是七叶一枝花。黑龙君俯身采摘,淡淡道:“七叶一枝花,可消肿止痛,克蛇毒妖魔。”
皎皎接过黑龙君递过来的七叶一枝花,反手放进了身后背的竹篓,奇道:“大人怎知这七叶一枝花是我要采摘的呢?”
“孙宛告诉我的。”
“哦。”皎皎淡淡地应了声,便没了下文。
黑龙君看她一路跋涉上山力不从心、兴致缺缺的模样,风情万种的眉眼间划过一丝难以辩解的神色,但浅浅的笑容一贯凝滞于嘴角,开口极是一把温凉舒服的嗓音,“还有几味草药未得?”
白皎皎动作机械地把背上的竹篓卸下,低头微蹙了眉头数着。虽是一身白衣欲仙、素面仙姑的模样,却仍掩不了那样艳丽到极致的脸以及收敛不了的骨子里的艳色,额间的戒面花在阳光下愈发显得娇嫩欲滴,像要在她额间展翅欲飞般。清点好了之后,才慢慢吞吞地讲给黑龙君听,“唔,好像还有佛手、栝楼、灵芝、白头翁和女贞子。”
“上来。”随着黑龙君惯有的好听的声音响起,皎皎漫不经心地抬头,却在抬头的一瞬不禁目瞪口呆,面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腾腾瑞气渐渐散开后,出现了一条蜿蜒几座山,长余百里的匍匐着的大黑龙,正像座小山般立在她面前,两只灯笼大的暗红龙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巨大的龙眼映出了她整副身躯。皎皎极为应景的,手中的竹篓“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黑龙君看她往日张牙舞爪、目中无人的样子此刻消失了个干净,不禁好笑,巨大的龙首悠悠开口道:“不想上来?”
皎皎干巴巴地蹲下身捡起竹篓,还假装拍了拍裙边的土,一边僵硬的站起来道:“怎、怎么会!”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道:以前见你现真身的时候都是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今日竟冷不丁在我面前现身,谁的小心脏承受的了啊!哎,这样一看,以后再捉弄你之前可要仔细琢磨琢磨了。
说完就要爬到龙身上,无奈几次都没成功,皎皎抬眼看了下几乎有一座小山那么高的龙身,忍下了想要揍人的冲动,刚想和黑龙君说说,就瞧见视线远处一座山上有一条黑色镶了金条纹的东西朝她直冲过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那东西给卷到了半空,皎皎吓得闭着眼哇哇乱叫,心中直喊“完了”,那死黑龙也不来救她,真是够记仇的啊!转念一想,指不定是这家伙联合那长条怪物将她诱骗至此处取她小命,真是那什么来着……反正心眼太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