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云间，是夏夜。
沈畅依着窗边，不平的木窗，平时她觉得寒碜的要死，今日的好兴致却压下了这份微妙的厌恶。
山月升起的地方刚好是对岸山间一个巧妙的缺口，春宵惊起，一丸冷月像颗珠子，莹莹然的镶嵌在山的缺处。心情是半分悠然半分坏，好的是，今夜家里就她一个人，没了奶奶的呼噜声，她倒也不想睡，装着满肚子的心事，美名其曰来赏月。
一半坏的是，奶奶去医院了，沈畅的妈妈又怀了一个，那时的沈畅已经初四，就意味着她和这位未见面的血亲，隔着十多年的差距。
那时妈妈刚从医院里出来，深秋，被秋阳晒的滚烫的白墙外，是大片宜于煮酒的红叶，接着就是爸爸妈妈的笑脸。
沈畅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就好像有钱了一样。”
2
沈畅放学了，当然，她住校，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到了宿舍也是学。远处是夕阳，眼前是挤在前面过道的女同学。沈畅一时挤不过去，心里盘算着校门口的小商店还关没关门。
“畅畅！”
本都走出了校门口，可是看着小商店门口的人，沈畅就踌躇了起来，接着后背就被顶了一下，麻麻的，她不用猜就知道是于轩影，那个带着圆框眼镜的漂亮女同学，在开学的一个月里就这么缠上了她。
“畅畅又要去外面一个人吃好吃的嘛。”
当然不是，她没有钱，她要打电话，就是提醒一下家里人给些生活费的。她本想冷着脸不说话，因为这不是她想说的问题，可是对面女孩子声音甜甜的还撒着娇，她一个不小心，没忍住，虽然还是没有回答，却随意摸了块糖递给她。
“啊……好吧，你又不说话。”
于轩影说着，揭开糖纸，脆脆的声音，让沈畅有点清醒。再看，远处的人群终于少了些，也许再等等……
“对了畅畅，你是不是经常来打电话啊。”
沈畅一愣，接着就开始条件反射的偏头，心上攒起，还没装作若无其事的回一个嗯，身后的人就递来一个东西，她没回头看，就被于轩影暖暖的臂膀给弄得痒痒的，有些心虚的后退着躲过她的动作，却看见她手里攥着手机，侧着身还怕人看见。
“我偷偷带出来的，快快快。”
“……嗯。”
她扯起于轩影的一边袖子，带着她来到了暗处，头顶是葱茏叠翠，脚边浅浅的几簇玫瑰花。沈畅感谢学校的绿化弄得达标，遮得住一颗小小的，自尊的心。
可于轩影就在身边，沈畅垂下眼帘，掩饰住黯淡的眸子，播下那一串号码，暗自求着老天能给她一点意外的温柔。
孩子早就生出来了不是吗，她不过不想主动去打听罢了。
可老天从不，从她出生的时候就是。
“喂——哎——！你谁啊！”
滴的一声接通后，沈畅就听到了那个老人的声音，她头一次动了阴暗的念头。
她要是能已经老的说不出来话该多好啊。
“嗯……我。”沈畅的声音不大，一只耳朵敏感的接受着于轩影那个方位的风吹草动，她的声音甚至不自觉带这些渴求与瑟缩，不敢说得太大。
“啊？谁啊，啊？！孩子别让他湿着了，老幺，擎着点！”
“奶奶，是我。”
“……奥，畅畅啊，怎么啦，高中吃不吃得好啊，你小弟弟好着呢！”
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当那个肚子大到撑起来的时候，沈畅才好像轰的一下炸开来，而现在弟弟两个字，就更好像一把刀子，闪着光，寒刺刺的喝着血。
3
沈畅还是和那个叫于轩影的女孩成了朋友，只可惜秋日的夕阳褪的格外的慢，那之后的半个月过去了，今天是周五。
操场不是很安静，不少住校的学生都留了下来，明天有补习，所以操场上多得是像沈畅两人这样的女孩，或拉着手，或在某个台阶上坐着看夕阳，淡淡的说话声淹没了她，沈畅喜欢这样的气氛。
于轩影真的很喜欢吃糖，糖纸又是轻轻甜甜的粉色，折起来亮闪闪的，像少女时代的梦。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的让糖嚼出声响。
“过几天就是国庆了，你该回家见你的弟弟了。”
“嗯。”
“没什么可怕的呀，也不过就是烦一点……啊~畅畅，你看看那群女生，又是这样。”
于轩影的手也是粉白的，不大的手抬起指着远处。她顺着她的视线，果然看到那颗苍老的大槐树低着腰，枝丫被拉扯下来，几个女生在往上面系红绳子。
红绳子下面系着纸片，金属一样的质感，远远的看去像一团氤氲在水汽里的粉雾，一切都是美妙的颜色，此时槐树上清澈干净的木香也独具诱惑，隔得一个操场，沈畅的鼻尖都能闻到那股令人向往的味道。
于是于轩影理所应当的拉着她走了过去，理所应当的让她接过同班女生递过来的卡片，细细薄薄的纸片，握在手里像会随风逝去的美好，而于轩影的眼眸是定定的黑。
沈畅许了愿，不过纸片上是空的，她不想被别人看到。
许过愿望就会实现吗。
就像……
就像……
3
合上书，补习的人不多，零零总总才占满了一个教室，于轩影打着呵欠，补习起的比平时还要早，一直到九点，再抬眼已经是红日满窗，很诡异而亮丽的早景。
结果一出大楼门，楼前草坪的石阶上，就已经坐了个抱着小孩子的奶奶，沈畅叹了一口气，却是一步不停的走上去，心里已经习惯。
甬道上是葱葱茏茏的绿色，脚上是间断的阳光。说起这个孩子，奶奶的脸上又开始抖落起笑弯了的皱纹。
“暖暖，暖暖，哎，睁开眼啦……看看这是谁？姐姐！”
边走边招呼，老人的步子走的不快，沈畅这一次忘了嫌弃，就这么也一路慢慢的，小心的盯着这个孩子。
“沈暖。”
这个孩子真小，不过才几天，皮肤就已经这么鼓鼓的，润润的，不是说刚出生的小孩子都很丑吗。这个怎么不大一样啊。
暖暖的，真的很像阳光啊。
就算是赏给这一片暖洋洋的秋色一个脸面吧，沈畅悄悄的原谅了他。
回到家的时候，沈畅刚从公交车热热的气氛里回了神。老城的住宅区啊，被某个知名作家说成是很可爱的地方。沈畅今天在楼前，又仔细的打量了一边，只觉得还好吧，楼前的几棵小树苗倒是还不错，新嫩的绿叶，让她想去那个可爱的新生脸庞。
一回家，妈妈还忙着呢，家里乱糟糟的，蒙在茶几上的尿布让沈畅笑出了声。灌上一杯加了冰糖的白水，走进卧室，关门……还是没清净，不过她累，水还滚烫，她打算睡十分钟。
这一睡就没了头，再醒来连窗外的云都属于午后时光。沈畅是被门另一边的婴儿哭闹吵醒了，推开门，果然，沈畅的妈妈正对着她的卧室张着嘴，本打算叫她出来帮忙。现在看到沈畅出来，胳膊肘指了指沙发，沈畅捡起一沓，递过去。沈畅的妈妈手下慌乱，嘴里也无奈。
“又是哭啊，你爸也不回来……”
语气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沈畅照顾过孩子，猜着是已经一晚上没有睡了，妈妈那张脸都泛起了红点。
“我来吧。”
沈畅坐到一边，正式的接过那个渐渐睡下的小身子。
哇，好热，想一块要热化了的巧克力，还甜甜的，带着奶香。
沈畅的妈妈缓缓起身，扑打了几下麻酥酥腿，就拧着脖子走回卧室，疲惫的叹息轻飘飘的落在卧室门前的木质地板上。
沈畅把那句话停住了。
她盼了一个月的水彩颜料，看来是没有戏了。
再看向怀里的孩子，她又惆怅起来了。
4
虽然是第二胎，不需要生完一直住在医院里，沈畅的妈妈身体还在恢复期，理所应当的，她就要陪着年纪大的奶奶一起带着弟弟去检查。
这种时候，孩子的母亲都应该来的，但沈畅的妈妈需要去看店，只是一天，都不想漏过。
医院的单子出来了，一众妈妈里，沈畅与奶奶的组合有点惹眼。
“钙补得不行，小孩子得喝羊奶，不然消化不良。”
小护士拿了单子看了两眼，亲切的看着沈暖那暖盈盈的孩子脸。沈畅却被奶奶蹭的一下拉到拐角。
“你帮我看看，这是这么写的?”
那双手枯老蜕皮，攥着沈畅，不知不觉的用力让她有些难受。
“确实，奶奶，这个指标都没涨，小孩子只喝牛奶真的不行。”
沈畅的妈妈奶不算多，就夹着牛奶，奶粉不忍心多买，也都是混着喝的，都不是什么太贵的。不过沈暖看着，也挺健康的，她也没觉得特别需要补什么。只不过孩子小的时候的确不好喝牛奶是真的。
“羊奶啊……”
老人的阳光看向楼梯口。
刚刚经过楼下的时候，在墙上看到过羊奶套餐，每天都有一份，一年下来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楼下孩子们的笑声刚刚好的传过来，那儿有个小小的儿童乐园，沈暖自然还小，不能去玩，只是听着这种和自己同样的欢快童声。原本还迷蒙的小脸也好看的抬起来，伸着脖子侧着脸笑。
“走吧……去看看。”
声音像软腐的朽木被风划过，与沈暖弟弟的口水声相伴。
5
窗外，天色渐暖，淡紫与橘红渲染，沈畅紧紧的抱着弟弟，思绪却飞到楼外。
这样美得景色，真想画出来啊。
儿童乐园少有的抱着这样小的孩子不动的，只是坐在靠窗的地方的孩子。偶有侧目，沈畅也不管，习惯了。
从小到大，自己都难以掩饰一些东西，她不过是想和别人一样而已，有钱去不大贵的漫展，买上几个喜欢的小玩意，能在吃过晚饭后和朋友肆意的去夜市闲逛，大大方方的邀请同学，也接受别人的邀请。
可是，她的父母，为什么只觉得她虚荣呢，哪怕他们只是在别人面前稍稍的配合一下她，她就心满意足了啊。
不是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吗。
窗外开始聚集起壮硕的云，隐约的，天上响起一声惊雷。
雨真的开始下了，刚开始还绵软如丝，斩不断。沈畅上了公交车的时候还松了一口气，心想着不用下了站还要急急忙忙的跑回去，淋了一身。
沈暖那个孩子啊，红扑扑的还是脸颊，睡在奶奶怀里。然而安谧的气氛很快消失，雨真的来了，是那种已经哭红了眼的少女最后的挣扎与愤怒，雨涌出的地方，是少女苍白的脸。
先下了公交车的是沈畅，她挡住迎头的雨与风，身后是沈暖依偎着的小小怀抱。
一路走来，沈畅真的要感动自己了。
再晚些时候，沈畅的妈妈回来了，一进门就冲着奶奶的房间走，半路突然停住，沈畅也意识到了什么，后颈一凉。
“沈畅！就知道在家玩，也不知道下雨收收衣服，我刚给你弟洗的，就知道……”
可是，又不是她一个人啊。
6
一秋又一冬，此时外面少了那一片万丈红景，只有寂寥的白。
宿舍里人走了大半，回去放不长的冬假。沈畅知道此时家里什么都是乱糟糟的，已经借口不回去好久了。
她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孩子。
于轩影在摆弄着水壶，说要泡咖啡。于轩影的姥姥病了，一家人都在医院里聚着，沈畅陪着她去看了一次。她是不方便进去的，也只能看到于轩影妈妈啜泣的背影。
“我跟我姥姥不熟啊，当然，也不想看我妈伤心，哎……”
水壶有点漏，沈畅找了个小铁片，烧了烧，于轩影提着壶，她试着贴上去。两个人一阵手忙脚乱，呼吸间的热气扑到一起，像炸开的烟花，弄得沈畅鼻头暖暖的，紧接着心里也暖暖的。
“畅畅啊……”
“嗯?”
沈畅往水壶里面灌水，刚贴上铁皮的地方发出滋滋声，她摇摇头。
“只是有血缘的话，其实代表不了什么吧。就像我，有时候真的不想承认，可是不熟悉的那张脸，即使明白她很痛苦，也只能勉强装出伤心的样子。”
“……好像能行。”
沈畅按开开关，闪闪的红光像人的面颊的那种亲切的红。
“而且，看着他们在家里哭，我只觉得……”
“我只觉得吵。”
沈畅替她说出她要说的，随即，脑子里就是沈暖哭闹的画面，还伴随着污秽的味道。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了声音，像外面的雪下的多了，涌进来，吞噬了所以声音，只剩下水在壶中酝酿的声音。
水真的热了，烧开时水壶的声音停止了，寂寥，寂寥。
先是咖啡粉簌簌的声音，接着是香气入水后蓬松的感觉，端起一杯，还太热，两人各自放在桌子上。
“你今天的话真少。”开口的当然是沈畅。
“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爱我的妈妈，还有爸爸。虽然他们，并不总对我好，甚至有时还让我很失望。”
于轩影挺直的坐在木椅上，双腿交搭，她只穿了一条保暖裤，无论怎么看，线条都是美的。
两个人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雪地全白中的一个黑点。班主任在雪地中艰难的身影，两个少女看着，于轩影先轻轻的笑出声，再接着，沈畅也忍不住了，弯起嘴角。
“以后还你。”
沈畅示意咖啡，她已经被于轩影包养了两个月了，无论是零食饮料，还是床头的史明克水彩。
“还住在宿舍里的就你一个了哦，我以后……可得靠你了。”于轩影回头奸笑，班主任已经上楼了，两人的视线都已经捕捉不到了。于轩影说的是最近自主招生的一个资格，沈畅虽然年纪不够，当初的名次也不够，还是被允许破格参加了，交了一篇小小的散文，她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更何况真入选了还要去上海比赛，免不了麻烦一顿。
妈妈也许会不同意，太花钱。
也许报销了呢，也正好看看大城市，这可是关系高考。
“也许一切顺利呢。”
于轩影推推她，让她出去，班主任的脚步声就在耳边。
7
开春了。
沈畅从上海回来了。
于轩影的姥姥去世了。
沈暖也生了一场小感冒，还有些虚弱。
她接到电话，一下飞机，二等奖。
先回家，放下行李，奶奶，妈妈已经沈暖在医院，爸爸在看店，也许接了个活，今年开春会吃些好的呢。
家里没有人，沈暖拿着奖金，先奔去医院，少有的打车，以及一杯于轩影爱喝的奶茶。
那个病房前气氛很压抑，于轩影一个人站在边上，她的爸爸在病房里收拾着什么。一看到沈畅，于轩影抬起一个疲惫的笑。
“妈妈累病了，姥姥一走，她一下就承受不住了。”
接过奶茶，她小口的吸着，沈畅就淡淡的看着。
“你的呢?”
“忘买了。”
是一下子就没考虑到自己，已经习惯克制与节省了。
“你弟弟也在这儿吧，儿童科…楼上?”
沈畅点点头，班主任的电话应该也打过去了，她不想上去，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去面对。
“没想到，天天玩手机，也不看书的你，作文写得不错哈。”
于轩影像是看透了沈畅内心想得。
“还好吧……”
沈畅仔细想想，有些兴奋，好像终于推翻了什么不得了的冤屈，胸腔里清荡荡的。
楼外不知为何有鞭炮声，嗖的一下像窜天的箭，虽然知道也许是结婚，但她也似乎一下子被哄得，回到了在陌生城市的那个新年，心里还有着未消散的喜气与自由。
“听说有个写些什么生活琐事的作者，最近获得了诺贝尔奖啊。小畅畅，你说，你能不能也，给我长长脸。”
奶茶喝完了，于轩影开始笑着打趣，笑了一会，又没声了。
“啊，亲爱的生活现在想让我去照顾我妈，你就……”
于轩影一只手指指楼梯，抱着胸，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8
沈畅自然是上楼，背挺直，于轩影的打趣好像真有几分力量。
“生活啊。”
楼梯尽头，奶奶急急忙忙的招呼她帮弟弟去洗尿布，沈暖的哭声落了一地，妈妈别过头去，好像听到了沈暖的声音，又好像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