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雨。
特别是江南。
盛夏多雨。
江南分四域,无道与城分,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此处的河流与水道太过于复杂,实在不易分割开来。
东域。
小雨绵绵。
淮河穿过这座小城。
淮河上尽是青楼船舫,这便是江南多美人,引无数文人折腰的地方。
红衣租了一方小船。
摇曳在淮河之上,烟雨之下。
他半躺在小船内侧,手上拿着一坛江南雨,江南特有的淡酒,喝起来颇为苦涩,就像是泥土的气味,但红衣就爱淡酒,细长的黑发遮住了他半边脸庞,但就这半边脸庞依然将他情绪彻底的展现出来。
迷惘中的决然。
等待中的坦然。
青衣冉蝶衣抱着琵琶,半遮半掩之间,夹杂着清脆而又幽怨的乐声之间,她轻微呢喃,是一首词,红衣的词。
少年不知忧愁,游世间。
天北下,地南上。
多少岁月,似水流年。
青山不再出鞘,入囚笼。
剑南中,剑门外。
一剑而去,生死之外。
我欲拔剑抵世间。
可叹无人望青山。
我欲一剑平世间。
可叹孤身一人一剑,无力拔剑。
情有千万种。
我只有一种可思,可叹。
樊笼太重,情丝太浓,心思太软。
而我只妄一切不加身。
不加三人身。
自拔剑,生死无畏。
自拔剑,恩怨无谓。
自拔剑,我便等着那天。
冉蝶衣的声音中没有幽怨,反而是足够的清脆与柔和。
红衣随着歌声缓缓的敲动手指。
嘴中呢喃。
自拔剑,生死无畏。
自拔剑,恩怨无谓。
这便是他。
破除一切的樊笼。
就算世间如何骂他,辱他,轻贱他,他也不在乎。
狭长三尺剑。
青山挂在腰间。
江南雨在嘴中。
船外,雨声淅沥。
船内,歌声袅袅。
船舫随着淮河在这座小城内游荡。
没有源头,没有终点。
无始无终。
如同红衣一般。
“小红衣!”
“师父死了?”
船舫靠岸。
有男子的声音自雨中传来。
温润的声音,没有被雨声破坏一丝丝。
红衣半张脸庞骤然一僵,随后释然。
早已料到,早已等待,再无遗憾而已。
他努力的爬了起来。
理了理身上的大红衣袍,弯着腰向外走去,细雨拍打着脸庞,而他抬头,看见了两位风尘仆仆的男子,他笑了,如同多年前在那个小山村里孤独的他第一次见到这两个男子的笑容一般,纯洁,未曾改变一分。
长亭苏州。
短袖徐年。
两位师兄。
都颇为复杂的看着这个笑容,以及他们这位师弟。
红衣点了点头。
苏州没有说话,如同多年以来的那么沉默。
“为什么?”
徐年问了,却突然摇了摇头,颇为苦笑,“你做事,从来不会说原因!”
“但究竟是为什么呢?”
“师父他养育了你,教导了你,给予了你没有的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嘶吼而出的这句话。
在细雨中颇为震撼。
苏州与徐年都没有遮挡细雨,坦然的站在雨中,苏州沉稳,徐年脸庞扭曲而又痛苦,再无半分曾经潇洒迷倒整个江南士林的风采。
红衣嘴角微动,手放在了青山剑柄之上。
张开另外一只手。
“来杀我吧!”
坦然肆意。
雨水打在他的眼帘之上,他无畏的眼神中包裹一切。
徐年被雨沾湿的狼狈脸庞狰狞的看向红衣,剑域撑开,雨丝断开,自开一界,短袖出鞘,微光绽放,宛若一条碧海天线,隔开一抹亮光。
踏步而去。
短袖剑身细长,只有两根手指宽,但这一剑,却如同碧海压天,一剑倾海。
剑意点状,直接涌向红衣眉心。
没有一丝的停歇。
苏州没有出声。
但他的手已经放在长亭剑柄。
皱起的眉头,几度踏出的脚步。
红衣抬头笑了。
笑容释然而又稚嫩。
青山出鞘。
短袖已经到了眉心处。
而徐年却是看到了青山的模样。
剑身三尺,断了。
就是断了。
只剩下一半,而且红衣的手也仅仅是拔出而已,再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徐年仓皇的停住脚步,想要收住手中的短袖,但红衣笑着向前一步,短袖剑气涌入眉心,断道意,斩武道,这便是短袖的剑气。
徐年错愕的看着这一切。
剑域瞬间崩碎。
红衣闭上了眼睛。
在也没有说一句话。
既然无牵无挂的来,那便无牵无挂的走。
来杀我吧!
这便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冉蝶衣坐在船舱内,低垂头,落下了一滴泪,却是笑了。
无牵无挂的走,这便是他啊。
愿意做一只没有脚的小鸟,落下之时,只是他想要为别人做一些事情而已。
短袖丢下地上。
溅起水花。
徐年仓皇的跑了过去,抱住了红衣的身躯,那袭大红袍再也飘扬不起,眼角的泪花闪烁,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宛若一只受伤的凶兽,以儒家君子为标榜的徐年,这是他第二次崩溃,第一次便是自家师父的身亡,现在便是第二次,雨幕中,徐年跪倒在地上,头弯得极低,极低,因为那真的很重,很重。
后面的苏州,看着那柄断掉的青山,终究是抬起头颅,闭上的眼睛,掉下几抹水,可能是雨,也可能是他的泪。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这是师父曾经说的话。
“师父,师父,那万一我的剑不小心,就是万一断了,我可以,可以可以不要那个亡吗?对了,师父,亡是什么意思啊!是我消失了吗?”
这是小红衣的话语,他一直记得。
他也记得师父的话语。
“为什么呢?”
“剑就是我们的命!”
小红衣。
剑就是我们的命。
苏州仰着头,任由雨丝打在脸上。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似乎再无牵挂,孤身一人,唯有剑而已。
…………
那一日,孟玄策力抗九层浮屠。
柳三白执雨霖铃,风雪剑斩赵苍生。
而天鬼却是到了城外。
那里密林之外,山坡之上,蒲公英遍布。
一道身影屹立。
阴鬼与阳鬼紧随其后。
天鬼手执苍穹。
阴鬼与阳鬼为其掠阵。
山坡上,那人转过身躯而来。
四十余岁的模样,满是沟壑的脸庞,负手站在山坡之上,看着不断向上而来的天鬼,一口长气进入胸腔,绵长悠久,气机牵引,贯穿整个身躯,内力浩瀚如大海奔腾而起,卷起浪潮。
“出枪吧!”
“天鬼!”
声音敦厚。
大宗师。
大金刚境界。
天鬼微微出声。
“天南宋知微,不带刀,你如何言胜我二字?”
“你我自小便识,伯父亡故前,还念着你的名字,你倒好,改名换姓,没有办法,今日我又是受人所托,只好杀了你!”
宋知微微微笑着说道。
天鬼嗤笑一声。
“如若不是你,我父亲又怎么会亡故,偌大的南阳又怎么会没有我的立足之处,你这人的脸皮程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厚,面恶心恶便是你这种人。”
天鬼忽然停下脚步,抬头平静的说道。
“恶,不是恶鬼那般,而是恶心的恶!”
阴鬼与阳鬼站在下面,突然笑了。
对于天鬼的往事,他们自然清楚无比,偌大的南阳现如今也就只有宋知微一人还记得曾经的天鬼,世事如此,阴鬼眼底掠过几丝伤感,可曾还有人记得他呢?
若不是大哥,他们这十人便是真正的恶鬼了。
宋知微面不改色,依旧笑着。
“没有刀又如何?”
“你曾经败于我,便不会再胜过我,脸上的疤痕难道还不能证明吗?若不是有人告诉我,我还真的不知道你竟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之上,还活得这么快活,难道从来不想来找我吗没有你的日子,我可是无聊至极啊!”
天鬼没有说话。
只是握紧手中的苍穹。
脸上那道疤痕在他的心中更加深刻。
以及曾经那个日子。
意气风发不再的日子。
阴鬼与阳鬼看着山坡上面那个身影,没有说话,但眼中的情绪已经暴露了他们心中的烦躁,十鬼之中,除却魅鬼,水鬼,月鬼,他们七人相交已经数十年。
山,火,阴,阳,天,地,日。
既然相交多年,自然明白每一人曾经心中的痛楚。
而天鬼看似随意的个性里面,他的父亲,南阳宋家,以及那个南阳宋家。
南阳中神道宋家,南阳姑苏道宋家。
天鬼随意的眼睛深处,弥漫出了一种光彩,那叫做至死方休。
五指并拢,紧握苍白的古木。
枪尖白色的气旋聚拢。
径直向上。
蒲公英飞散。
单人单枪,至死方休。
眼睛中弥漫着果断与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