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未亮时,姬虞暝睁开了眼,他一夜未睡,只是在床上盘膝打坐,调理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五劳七损来形容,虽然瞿璟宛给姬虞暝带来了一些意外之喜,将即将身体每一寸都要枯竭的情形中脱离出来,但这并不能挽回什么,他的身体纵使现在能入常人一般,甚至还有好转的趁势,但内里已经可以说是无可救药了。
过往的五年,姬虞暝的身体遭受的坎坷太过多了。
道心瓦解所带来的灵魂上的枯竭,后来衍变到身体,那时他的身体就不止一次濒临油尽灯枯,但姬虞暝没有在古恒界停留下脚步,他不断用一种接一种的秘法来遏制,再到后来使遍秘法却以成效不大,转而使用医道禁术,每一个医道禁术都可以说是对肉躯本源的一种摧毁。哪怕是滴血重生的人物,承受医道禁术的副作用,也足以让他逐渐甚至立刻沦为凡体,然后肉身慢慢枯竭而死。
姬虞暝的医道修为很高,高到他的父亲,听闻他的进展后,也轻声赞叹。
他连医道禁术的代价都可以有手段挽救,可是太多了,他用的禁术太多了。此次因为祭器间道的碰撞,他的身体再次油尽灯枯,虽然还是挽回了过来,哪怕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看到了姬虞暝,用观相之法赞叹一声好一番金玉之表,可终究只剩下肉体的一层皮了,实际上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废体,任谁知道了都得说一声转世轮回去吧,因为这已经是连道都厌弃的躯体。
但姬虞暝觉得还是有办法的,而且是十全的办法,那就是舍弃这具身体,将之化为遗蜕,再生出一体。
那时他将如若此世新生,一举回到完整之时,摆脱病体,虽然肉体修行因为旧躯以废,不会更进一步,但也已是最好的结果,在他当年使用医道禁术时,他其实就决定用遗蜕之法。
这虽不是活出第二世,但也相差不多。
……
……
鸡还未鸣,姬虞暝没有道别的离去,临行前他看了一眼还在看书的苏子卿,也没有作声,而是悄然的离去。在走之前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是那种刻板知死礼的人会怎么样?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做道别后再走嘛?
天未亮,鸡未鸣,偌大的客栈唯有苏子卿一人,点着油灯看着书,神情专注。悄然间,他和睡着的人都没有发觉,客栈里已经有一个人无声无息的离去。但在姬虞暝真正的离去后,后房屋内的床上,躺在圆头和晓哥儿左侧,贴着圆头的南若安,本来安静的睡着的他,忽然眼皮微颤,似乎是要睁开,但睡觉不老实的圆头忽然翻了个身,一脚搭在了他身上。
南若安的异样停止了,只是皱了皱眉,好像觉得不舒服的样子,然后又舒开,继续睡了。
……
……
有个人曾经问过,我想去天涯海角,需要用多少年才能到?卖车的说要很久,或许会一辈子吧,但是坐车去可以舒服一点。卖马的则说,那是要跑死不知多少的马,别妄想了。一个修士偶然路过,轻笑道也许是下一刻,便到了。
安宁的山谷,小河潺潺,风儿淅淅。谷内不大却是一片祥和多色,叶绿之藤,躯灰弯折,幽香之花,成群间杂,有玲珑黄鸟,叫声悦耳,浑白小兽在草丛中穿梭,西南有个清澈透亮的小湖,湖边靠着一洞,被大石遮住大半,而石上遍布灰绿的青苔。
一声刺耳仿佛破碎一切的尖鸣响起,湖边的一处空间如同镜面般的破碎,一个七窍淌着血的狼狈身影从中横撞而出。
“哈、哈,这幅样子还真是狼狈……没料到虚空之术对于我如今的身体已是如此不能承受了吗?”
他落地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可见手都在微微颤动,当露出清晰的面容后,却是姬虞暝,他一脸无奈,带着气弱自语道。
他这番强行使用虚空之术,就好比从一个狭窄的洞中,将残破的物体从另一面横托而过,使得原本还能维持的身体一下子到了危险的境地。不过姬虞暝也不在乎了,随便这具躯体如何糟烂吧。
青楼女重有了完璧之身,改换姓名也是一个黄花闺女。
想着一堆杂七杂八不知所云的东西,姬虞暝的思绪都纷乱起来了,脸上的神情若哭若笑,却是连对肉身的基本的操控都很难做到了。他用元炁化作灵力强行去操控身体,却如同水去撼动大石,纵使他有滔天洪水之力,又怎么可能如刻刀雕木一样细微。
他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布,使劲的攥着,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脸擦干净,然后他盘膝坐在湖边,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死寂中。
他就一直这么静坐着,生命气息也在一点点的减弱。
时间慢慢的消逝着,天从清晨逐渐到了正午,鸟兽们也忘了突入而来的惊吓,都又回来开始自己的悠闲,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跑到了湖边静坐的少年身旁肆意玩耍着,偶尔还会跑到他身上。
远处的谷口走来了一个青年,看到他第一眼便觉得这是个很高的人,身姿修长,面容英朗,一袭月白衣袍,腰系青鞘古剑。
他不是那种文人雅士的气态,也不似武者的宁折不弯,浑身透着种独有的不骄不躁,冲净平和的意味。这或许不是一个一眼望去,就是让人忘不掉的浊世佳公子,却像是滚滚长河中一条隐没的龙。
他向湖这里走来,一路上哪怕从鸟兽边走过,也没有惊扰到这些小生灵。
他的眼神很疲惫,但身姿却很挺直,每一步都迈的不拖泥带水。走了一会,看到了湖边的瘦弱背影,眼眸微微一动,手悄无声息的按在了剑上。
这个僵着的背影在他来到的两三息后,忽然动了,手撑在地上,缓缓地起身,然后转了过来,他身上的小生灵们受惊似的逃下,不见了身影。剑客青年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点,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很好看的脸,也仿佛没有着任何情绪的脸。
剑客青年心中警惕了起来,他甚至不敢确定眼前的少年是否是个活人。他觉得自己或许遇到了鬼怪之物,而且山林野外常有蜃灵之属来惑人,他未曾从少年身上感受到幽冥之气,想来应不属于鬼怪,而是先天生灵死后所凝,不属人神鬼,而是蜃灵这种诡异的存在。
他面前的少年,忽然淡淡的开了口道:“我本来以为你会来的更快些。”
剑客青年神情有些愣住,但他想到蜃灵的存在极为诡异,害人不害人都有可能,往往是守护着一些奇地,它们的种种手段都极其诡异且互不相同,如同神通,是极其难以应付。没准他接了话,就会被诅咒,所以他不发一言,只是神色更加警惕。
“你这人还真是奇怪,我可是等了你很久。似你这般不似浪客的浪客,我还真是平生第一次见。”
少年再次开口,依然没有任何神情,语气也是乏味的不含一切,但隐隐能感觉到声音有古怪之处。这让剑客青年升起一股熟悉之感,他回忆着,猛然间开悟般想到了看傀儡戏的场景,眼前的少年就如同被操控的傀儡一般。
他顿时朗然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剑客青年纵使忌讳蜃灵的诡异,但他却没有半点胆怯之心,哪怕真是诡异之物又何妨?
哪怕此时。
依旧,一剑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