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看着收藏家渐渐地没了生气。但见他表情变幻处,一瞬之间,恍若一生。
“死了。”杀生珠道。
乌斯手里金棕色的碎片颤了一颤,她摊开手看时,那碎片竟化成液体渗进了掌心。乌斯吃了一惊,只觉一股冷冽的波动顺着胳膊窜进胸膛,再顺脖颈直入脑海。她突然感觉额头隐隐发烫,好像有人拿着一支沾了开水的草杆在上面写字似的。
乌斯忙捏了个咒印,在身前画了一个圈,圈子里波纹闪动,显出自己的脸来——这个法术自然是居焉教的——她撩开额前的碎发,只见原本光洁的皮肤上,中轴处浮出两根平行的金线,淡淡地发亮,其中一根金线往外拐弯抹角地延伸了半寸,变成了一个怪异的符号。
“咦,这不是碎片上的纹路么。”
“没错,等你额头上的符印完整了,我的力量也就收集齐了。”杀生珠道,“为了防止丢失,我会把每一块碎片都收进你体内。”
“这样也好。”乌斯拨弄着头发,想把这个印记遮住,但很快就发现并不用自己操心:它亮了一会就隐没无痕了。就在金色印记消散的一刹那,一股澎湃而混乱的画面猛地涌入脑海——
草木枯荣;野冢孤烟;腐臭的死囚跪伏一排,一颗颗大好头颅整齐地跌落在地;
开满鲜花的尸海中,一个赤红的男人跪坐;
夕阳如血,从地平线上蔓延开来,淌过整片草原,流进心里……
乌斯胸中一阵悸动,好像心里开了一个孔窍一般,瞬间知道了某种东西。她愣怔中一手挨到了收藏家的尸体,那只手上竟立刻泛起红光。收藏家的尸体化成一道道驳杂的气流,飞快地涌进了乌斯的手臂。
“咦咦咦?!”乌斯慌乱地抽回手,可那些气流不依不饶地涌过来,只几个呼吸的时间,收藏家白润饱满的身体就变成了一抹灰烬。那些气流在乌斯体内窜了一遍,她顿时感觉肩背,胳膊的伤处一阵酥痒,回过神来的时候,在吞侯镇留下的伤口竟然全好了。气流流转一圈之后又回到了乌斯手心,凝成一团淡红的气团。
乌斯慌张地想把那团东西抛开,心中悚惧——这死人身上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杀生珠稚嫩的声音响起:“你怕什么呀?吸收血气为己用,这就是那块碎片的一种能力而已。这还只是死人身上的血气,要是找个活人——”
“别别别,我知道了……这,到底能干什么用啊?”
“你刚找回的那块碎片上有半个残缺的杀伐符印和半个收获符印,你可以一起用,也可以分开用。”
“……你那秋官印上,总共有多少个符印?”
“咳,”杀生珠尴尬地咳嗽一声,“我忘了。就这俩的名字,我还是刚刚临时取的呢。”
“你……”乌斯有点被惊到了,她追问,“你当初是怎么碎成这么多块的?这你总记得吧?”
杀生珠严肃地说:“其实呢,在秋官印还完整的时候,‘我’是不存在的,那时的秋官印是一个整体,而我只是在杀生珠脱离出来后,才形成的意识。所以之前的事情,我不知道。”她顿了下继续道,“其实这些事情你终会知道的,刚才是不是有一段记忆流加进了你的脑子?”
“那个东西……乱七八糟的,我哪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别急嘛,年轻人”杀生珠的口气老城起来,“路还长着呢,等你找齐我的所有部分,说不定就知道了呢?”
乌斯只能点头。
“那么,本大人就跟你说说这两枚符印——”
乌斯感觉额头一热,一小截相互纠缠的曲线在脑门上浮现出来。
“你感觉到了什么?”杀生珠问。
乌斯摊开手,那团淡红的气团不安分地涌动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渴望?”
杀生珠说道:“攥紧拳头。”
乌斯照做,那团红色的气流被握进了掌心,四散溢开,从指缝间流出后,化成一层气膜包住了她小小的拳头。她忍不住往脚边轻轻一划,地上登时被刨出了一个半尺深的划痕。
“哎嘿,吸收别人的血气为己用,很厉害吧!”杀生珠得意地夸耀道。
“这……”乌斯却想起了传说中吸人精血的妖邪,有点害怕“这样不会有问题吗?”
杀生珠清楚乌斯想的是什么,道:“你可是堂堂仙官!怎么会和那些邪物一样。就算你真的要做那伤天害理之事,我也不会同意的。”语毕,她又激发了另一枚符印,“现在,你感觉到了什么?”
乌斯细细体味着。她渐渐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这个世界的规则,超脱在万物之外,就像站在高处俯视众生,手里是每个生命的轮回——
她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结结巴巴地说:“这……”
太吓人了,就好像自己是站在顶峰的帝王,想让谁生,谁就生;想让谁死,谁便死……
她打了个寒噤。
“这就是秋官的杀伐之道了。等你把这块符印拼凑完整——”杀生珠的声音变得神秘起来,“你就可以像我一样——欲令谁死,谁便必死无疑。”
乌斯摸了摸额头,心悸道:“这可不能乱用。”
“那是,秋官终究只是一个为维持天地秩序而设的仙职,只可用于正道。”
做完这一切,往东看去,天已蒙蒙亮了。一阵困意袭来,乌斯打了个哈欠道:“竟差不多一夜没睡,哈——嗬——”
杀生珠也道:“妈呀,帮你打架,可累死我了。”然后再也没了声息。乌斯站起身,循着记忆里张府的方向,睁着半闭的睡眼,慢慢踱了过去。
……
“乌斯!”
“什么呀……”乌斯半张着嘴,无意识地应答着。
“乌斯姐,醒醒……”
她皱了皱眉头,把头埋进怀中柔软的物事,胳膊抱得更紧了,两条腿也缠了上去——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睁开眼。天已大亮了。一抬头,对上的是皮旦的脸。
乌斯愣了半晌,不好意思地笑笑:“呃,皮旦,我睡觉的时候就喜欢抱点什么……”
皮旦把乌斯缠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大腿统统搬开道:“乌斯姐你可睡得真死,我被你箍着,根本起不来。”
乌斯看着皮旦慢腾腾地爬下床,穿衣、着裳,渐渐感觉眼皮发沉,一头又栽了回去。
皮旦吐了吐舌头,会法术的乌斯姐,比我这个普通人还贪睡啊。她梳洗完毕往外走去,一想到又可以玩一天,顿时兴奋了起来。
府衙门外,皮泱,张休和一众公人谈论着什么。皮泱一见女儿出来,止住话头问道:“旦,去哪呀?”
“随便逛逛。”
“乌姑娘呢?”
“乌斯姐还睡着哩!”
皮泱皱了皱眉:“那你先待着,不准去。”
皮旦当即就欲开始撒泼。其他随行官员眼见司徒大人遇到了家庭问题,一个个很聪明地四处观看风景,纯当什么都没看见。
皮泱板着脸不为所动。要是以前,女儿想去哪里,独自去便去了。可是经过吞侯镇的事情之后,他就觉得实在是处处有危险,从此决定再不能让皮旦独自外出。让他高兴的是,乌斯似乎和女儿关系不错,有这么一个修真的大能陪着,是再好不过了。
张休见两人僵持不下,道:“司徒,要不在下差府上一名仆役与小姐同行,如何?”
皮泱想了想道:“也好……”
“不了不了,”皮旦连忙摆手,她想起之前和老爹的下属一起出游,那简直是受刑,无趣得不能再无趣,“我还是等乌斯姐起来吧……”
皮泱一笑,回头又交代了几句,领着一群公人官吏走了。皮旦则无所事事地在张府四处晃悠。她走到正大堂,张休已坐在侧室里,正翻看什么文件。皮旦奇道:“诶张叔,你不跟我爹他们一起去吗?”
张休道:“司徒我已派人陪同了,府上有事,我不能走开。”
皮旦“哦”了一声往出走,在回廊边看见一处小门。她试着推了一下,门没锁,一股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
“哦,好多书啊。”她跑回大堂,冲张休大喊了一声:“张叔,你的书借我看看哈——”然后也不等他回答,一头扎进了书房里。
“都有些什么呢~”皮旦随便翻了翻柜子上的书,最多的就是四方地理志,岁侯发展史,《渔民与群岛管理》、《币舆流汇》和一些经史子集。她顿时感到兴味索然。她四处看了看,眼瞅见柜子下有个隔间,拉开看时,一股霉味涌将上来。她咳了两声,定睛看去,喜道:“哈,张大夫还看这个哪。”
柜子里满满的都是通俗小说,妖神志怪,英雄画集之类的消遣读物。皮旦抓起一本卷皮的读本,那封面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
“这不是在镐京也流行的《霸道行》嘛,这里竟然有全套!”皮旦不禁对张休的收藏刮目相看,“《正果仙途》,这不是修仙话本嘛,张大人涉猎还真广。《魔妃天下:我的一十六个郎君》?yie,啧啧啧……”
皮旦翻翻找找品头论足一番,最后拿了一本传奇小说,开始了一段少年行走天下,成为天下第一的波澜壮阔的旅程……
————
乌斯翻身坐起,看着窗外已经大亮的天光,再一看身旁,皮旦早已不见踪影,心里咯噔一下:“他们不会已经走了吧?我睡了多久了?”
她趴在窗棂上向外看去,那两辆大铁车还停在不远处。她松了一口气,甩动着四肢,做了几个大幅度的伸展,肌肉、血液、脏器,整副躯体仿佛都从骨髓深处发出了舒畅的呻吟。所有的伤痛都消失无踪了,要不是周围是闹市,乌斯真想大喊一声:“爽!”
“对,司徒他们在这边还有公事,等他们事情办完,我再跟着同去镐京。”乌斯拉开房门,迎面扑过来一个皮旦,一边大喊着:“乌斯姐——你可算醒了!”
乌斯抱住冲过来的皮旦道:“现在几时了?”
“不算太晚,也就刚过辰时而已。”皮旦翻手摸出一本泛黄的小说,“乌斯姐,你看看这本书,可好看了!”
“《霸道行》?”乌斯接过,翻了起来。在姑射山的时候,水伯居焉也有好些藏书,不过这类通俗小说的确是没有多少,“好像还蛮有意思的……”乌斯扫视着书页上的文字,“只是这主人公——为什么每个见到他的女人都会爱上他?”不是乌斯看的快,她只是随意翻了几页,而每一页恰好都是主角和不同的女人亲热的情节。
“唉,这类书都这样的,不要在意~”皮旦扯住乌斯的袖子道,“乌斯姐,我们去外面玩吧!你没醒的时候,爹还不让我一个人出去呢。”
不等乌斯回话,一个小役快步走过来道:“先生,张大夫请先生过去。”
乌斯指着自己鼻子问:“我么?”
“是。”
这小役也不认识自己,这“先生”的称呼应该是张休吩咐的。乌斯对皮旦说道:“皮旦,咱们先去看看张大夫有什么吩咐吧。”
小役引路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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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东,涞山。
“哟,老刘,你们这儿不错呀,茶也种得出来?”皮泱手拈过一片茶树叶子,看着满山腰郁郁葱葱的茶树赞道,“可这季节无茶可采吧?我们为何先来这里?”
一边紧紧跟随的是主管农事的刘常牧:刘剔。张休不能离府,司徒视察之事就主要由他陪同。他一听皮泱开口,咧开那两片厚嘴唇笑笑说:“大人不知,这涞山香茶是近几年岁侯新尝试出来的品种,不只春时产茶,在立秋之后,这种茶树的老叶下还会抽出新芽,我们称之为‘腋茶’。”说着一探手翻起一片浓绿的叶子,下面果然藏着几针嫩红的新叶。
关元一扯下一片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后笑道:“刘大人,你这茶种似乎还需改良啊。”
刘剔干笑两声。皮泱却是微微点头:“老关,你也太严格了点。秋季产茶,我是从未见过,已经很不错了。多好呀。”
跟着刘剔来的几个公人见状松了口气,开始适时地讲解起镇里的农业生产情况:先是内敛地夸耀了本地创新农业,经济型作物的发展;然后隐晦地抱怨了岁侯地形复杂,缺少耕地之困局;最后含蓄地提出了希望中央朝廷多多支援岁侯农业发展的请求。
而皮泱同志先是肯定了岁侯镇颇具前瞻性的作物研发和在吕西平原起到的带头模范作用;然后略带同情地表达了对岁侯地形崎岖,土地紧张现状的理解,赞赏了岁侯人顽强拼搏,勇于开拓的精神;最后略带遗憾地表示中央目前的战略主方向不在农业,所以勉励刘常牧和张大夫以及所有同志继续努力,争取打造西北封邑领头强镇,同时表示依然会向中央积极反映相关请求。
岁侯耕地的确并不如何多,比较集中的也就那片茶田了,所以针对种植业的考察很快结束,一行人转下山来。
镇内,商业街。
“老刘,你们这儿商品汇通,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啊。”皮泱看着满目的人流如涌,幡旗如林,赞道。
“司徒谬赞了。不过本镇的确致力于发展经济,张大人对此事最是挂心呢。”刘剔道。
关元一从一边的摊位上抄起一个瓷碗,放在眼睛底下仔细看着,片刻之后笑着说:“刘大人,我看这‘酱氏工艺’的款识,不像是真的。”
刘剔身后的官员们擦了一把冷汗。刘剔赶紧开始讲述本地的商品经济发展情况:先是含蓄地夸耀了本地作为经济强镇,担负起了吕西经济枢纽的职责,极大改善了周边居民的生活水平;随后表达了对于假货抬头,不公平竞争等现象的担忧,表示了对于市场监管漏洞的自责;最后表示了一定会加强监管,维持市场秩序的决心,顺便隐晦地表达了希望中央朝廷多多给予政策倾斜的希望。
而皮泱同志首先肯定了岁侯的经济活力和商品丰富程度,赞赏了领导团体对于提高居民生活条件的重视;随后表达了对于监管难度较高的理解,对岁侯领导班子积极的工作态度进行了勉励;最后表示会将地方的合理诉求反应到中央。
岁侯的行商之处比较多,一行人看过了酒肆一条街,布帛一条街,以及浩浩荡荡的水产大集市,终于暂时结束了镇内的视察。关元一几人的本子上也记录了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几人一路往往西走着,终于望见了不远处的湖岸。只见那岸边码头熙熙攘攘,渔船往来不绝,一箱箱水产装上驴车运往集市。还有临镇的车队,早与船家讲好价钱,一等鲜鱼上岸,立马付现钱拿现货,奔往镇外去也。
皮泱也吩咐手下的公人三两分开,而刘剔依然跟在身边,殷勤地解说当地的渔业发展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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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夫?”
“啊,乌姑娘,你来了。”张休忙起身把乌斯和皮旦迎上座位,“叫姑娘来,是有些事想告诉你知道,只是不知对你有没有用。”
“哎呀张叔,有什么事直说嘛!”皮旦好奇地翻着张休桌上的一叠叠公文。
“是这样,”张休把被皮旦搅乱的纸堆复又理好,“在此之前,下官有一事相询:姑娘昨晚是不是,外出过一趟?”
乌斯一愣,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张大人也失眠吗?“是啊,我被一条狗吵醒……张大夫也因此睡不着吗?”
张休道:“不是的,是今早镇东校场的一名卫兵告诉我的。他说当夜正值站岗,见一女孩突然出现在场中旗杆下。他正欲出面询问,却见一气息不凡的修士过来,然后……”在这止住,没有说下去。
乌斯略一思忖道:“那人……是我的一个仇家,来寻仇的,我怕打扰镇中居民,才把他引至那里做个了断。”既然被看见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毕竟她会仙法一事,张休也早已知道了。
皮旦惊叫道:“哇,乌斯姐,你昨天还碰上了这么好玩的事情?怪不得早上起不来。”
张休笑道:“我不是为了问姑娘这事的,请姑娘静听:当你完事走后,那名卫兵又在暗处观察了半夜,突然有几个黑衣之人到得校场,交谈一番后又走了。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想来也是修真的高手。”
乌斯赞道:“张大夫,你的卫兵当真厉害,我当时没发现他,后来的几个修士也没发现他。”
“哪里,我与他们都下过死命令,遇到有修为的人,绝不可擅自出头。与其白白送了性命,不如多观察些信息。根据他的描述,我发现他们和吞侯镇的黑衣道人,可能是一伙的。”
乌斯心头一跳:神异门?照收藏家所言,呑侯镇的黑衣道人应当都被他灭口了。这些人却不知从何而来的。
张休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用彩墨粗略地画了三个人的大致体型。最吸引她的,还是他们腰上都用各色彩墨描了几道竖线。
“腰垂彩带?”乌斯不禁叫出声,这可是浓眉他们几个最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了。她对张休垂首道:“多谢张大人了。”
张休把画纸递给乌斯道:“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若能帮到姑娘,也是一件好事。”
乌斯把那张简陋到极致的画像收进怀里。不论如何,先找到这几个人再说。毕竟这是有关秋官印的唯一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