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乌斯心心心念念的那个门派，正在镇西的沙滩上光明正大地晃悠着。
他们一行三人，为首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妇女，头戴花巾，体态丰腴，另外两个男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他们三个分散在偌大一片沙滩上，兢兢业业地翻找着什么。
“大姐头，这……好多法器的碎片啊！”其中一个男人兴奋地大喊。他脑后的长发上绑满了花花绿绿的铁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可能是他引以为傲的造型。
花巾闻言舒了口气道：“太好了，这下总算有东西可以拿去交差了。”
“大姐头！你快来……”另一个男人颤声道。他剃着一个极为朴素的寸头，在门派里简直是一股清流。
花巾拔起颇有些粗壮的身体跑过去，她接过朴素男手里一条黑色的物事，心中一震。她捏了个咒印摸在上面，那手指白芒一闪，弹了开去。
“这是完整的仙器啊！”花巾幸福地都要哭出来了。前几日，宗门原本已经得手的一件宝物突然被人劫走，那几名弟子更是尽皆命殒。宗门大怒，派他们几个来调查此事。三人组通过行凶者的痕迹追到了这里。可是今天凌晨，凶手突然无故消失，只留下一件残衣和一抔黑灰……
这下线索断了。身为宗门里地位最低的知礼堂，空手回去的话，那惩罚是相当的严重，不得以之下，几人开始寻找有没有可以交差的宝贝。
运气很好的，三人发现这片具有浓郁仙家气息的沙滩。
“喂！你们几个，干什么呢？”一道颇具霸气的声音传来，三人忙转头看去，只见水波翻涌处，一个大妈走了过来，但见她：瞪一双金晶圆环眼，咬一口漏风精钢牙；眉边有千沟万壑，数不尽万绺银丝；口叼草杆狂气盛，肩挎袖章傲气凌。大妈走近前来，任狂风打散了她骄傲的银发，道：“注意你们很久了啊，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花圈哥眼睛转了几转，赶忙说道：“阿姨，我们几个是外面来的游客，就在这随便转转。”
“嗯？”大妈浓眉倒竖，抬手把手里的棍儿往地里戳了戳，翻出几块碎布片来，其上仙气流转，赫然也是件残损的宝物。
三人组心里一阵紧张：不会是被发现了吧？几人眼神交流间，神情数度变化。
大妈看着三人慌乱的神色，冷笑了一下，拿棍儿挑起一块布片大声质问道：“这是不是你们丢的垃圾？嗯？我说你们这些后生，不知道体谅一下我老人家的辛苦，外面跑来玩就玩罢，垃圾丢得满地都是算什么样子？要理解别……”
花圈哥心中一松，连忙说：“阿姨，在下无意……”
“闭嘴！”大妈怒瞪了他一眼，“满脑袋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朴素哥赶紧挺身而出：“姐姐——”
大妈眉毛舒展：“唉~”
朴素哥：“姐姐，是我们不对，我们会收拾好的，给您添麻烦了。”说罢殷勤地把大妈棍梢的布片撸到怀里，谄媚一笑。
大妈舒坦地点点头，把手背在后头走了，临了抛下一句：“勤快着点啊——”
三人组恭敬地目送大妈远去，随后开始飞快地搜寻沙地里的宝物。神异门知礼堂就是这点最好——知书懂礼，尊老爱幼。
同时，皮泱一行人考察毕渔港码头，正往北走来。皮泱正和刘剔几个说笑，一抬头却一眼瞧见沙滩上三个远远的人影。他心尖一颤，转头问了一个随行同去吞侯的公人：“老夏，这几个人……”
老夏悄声道：“吞侯那几个妖道，就是穿这一身。”
皮泱也压低了声音：“你快回府，去请乌姑娘来。”
老夏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退出队伍，作平常闲游模样往镇中走去。皮泱依然气定神闲地走在最前，刘剔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有多问。他兴致勃勃地说：“大人，我们这儿不仅商品汇通，人杰地灵，而且风光独好。像这样大好沙滩，每年多少文人骚客纷至沓来，在此观景会友吟诗作对。”他指了指湖中礁石上的一方小亭道：“五年前，誉满天下的‘天山狂客’游至此处时，看湖光山色静好，不禁雅兴大发，大开水陆诗会。这小亭，便是镇里居民为了纪念这一雅事造的观景之所。大人是否移步上去看看？”
皮司徒小心翼翼地瞟着不远处忙忙碌碌的三人，一听刘剔如此说，赶忙道：“那就听刘常牧吩咐了。”
……
老夏跑到张府的时候，乌斯正和皮旦一人一本《霸道行》看着。他先禀过了张休，然后挤到乌斯面前说道：“先生，吞侯镇的妖道……出现了！”
乌斯愣了一下，然后赶忙把书丢到一边问道：“哪里？他们干什么了吗？”
“还没有，他们在镇西沙滩，有池边上。司徒也在那里。我担心司徒他们会有危险，先生还是过去看看吧——”
沙滩？乌斯皱眉。原来如此，按头巾一日记里所说，神异门以收集天下异宝为教宗。昨天夜里，那黑衣收藏家可是丢了不少法器在那里。
皮旦举手：“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乌斯笑道：“这有什么热闹可看的。”她转头对老夏，“叔叔就在这歇会吧，我自去了。”说罢脚尖一蹬，早有一丝灵气裹挟而来。只见流光一闪，乌斯就消失在了西边的天幕中。
老夏愣了愣，赶忙重出原门追赶过去。皮旦更是把老爹的告诫丢在一边，兴冲冲地抢出门去。
……
此时皮泱额头是汗水直冒。他找人请乌斯过来，是怕那几个“黑衣妖道”再来作乱，伤害他人。而他自己一介凡人，是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他打断滔滔不绝的刘剔：“哈哈，刘常牧，行了这半日，也辛苦你讲解了。不如先去喝上几杯，润润嗓子，下午再继续。”
刘剔凛然道：“谢大人关心！下官职责所在，安敢言累？大人再听我说说这……”
皮泱：“……”
几人对话之间，乌斯已经抵临沙滩上空。她一眼瞅见了三个埋头苦干的黑点，不禁笑了：“好辛苦，为了隐匿踪迹，你们连法力也不敢动用么。”沙滩之上毫无遮蔽，她不敢靠太近，只好远远地吊在天上。
三人组翻找了一会，接着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就径直往北走去，竟是准备走了。乌斯赶紧在他们背后十数丈处落下，远远跟上，不断思考着如何才能和这几个来之不易的神异门徒搭上话。
“先生！就是他们几个，就是他们几个啊！”老夏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喊道。乌斯心道不好，往三人组看去，果然一个个顾头顾尾，神色警戒地往这边望来。她心思急转，赶紧收敛了身边所有的灵气波动，装作追星少女的样子往三人组跑去，一边伸手喊道：“前面的道长等一等！”
花巾、花圈哥和朴素哥面面相觑，但见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女孩跑过来，也就停下了脚步，但仍暗自戒备。
乌斯心中一喜：这几个人不认识自己。
她追紧几步奔过去，途中装作娇弱少女的样子喘了两下，随后“气喘吁吁”道：“道长等等！我有一事相求！”
后面赶上来的老夏愣住了。但他清楚乌先生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并没有出声。
花圈哥皱着眉头走上一步道：“请问你是何人？”
乌斯“兴奋”地酡红了双颊：“道长，我从小慕道，苦于无路拜入仙山。今早家婶提起在镇西见到了几个闲逸的道长，我就赶忙跑过来了。到此一看，果然丰神俊逸！小女子只有一个请求，请道长收了我，同去宗门，同求仙道，同证长生，不枉来此人世一遭。”
老夏不愧是皮司徒身边的得力助手，他奔上来“心疼”地扶起乌斯道：“各位仙长，小侄女痴心仙道，奈何穷僻地方，况且家贫，哪里有什么门路供她修法。今番见了各位也是有缘，万望仙长垂怜！”
花圈哥张大了嘴，他用眼神向花巾请示，显然是没料到这等事情。花巾在一旁观察多时，两个人的确是实实在在的普通人，身上没有半点法力的痕迹。
朴素哥轻声道：“大姐头，此次我们任务为重，不可节外生枝啊。”
花巾点点头，满脸遗憾地说了声：“抱歉。”便转头离去了。花圈哥终究于心不忍，悄声道：“小姑娘，我听说你们边上有一座核桃山，上面有个清天观，应当是修真的好去处。要不你去那试试？”
而乌斯只是垂首叹气，尔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见犹怜呀。
等到三人走远，乌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对老夏施礼道：“叔叔，厉害。”
老夏呵呵一笑：“先生谬赞，彼此彼此。”他并不打算问为什么乌斯为何如此行动，这是本能的对修真者的敬畏。
杀生珠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哎哟，又不是打不过他们，你这么费劲干什么？”
乌斯没好气道：“照你所说，我应该冲过去杀了他们，把秋官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这几个一看就是小喽啰，不会知道什么的。”
“他们总得回去，我既然拜师失败，不如跟踪同去，如何？”
“这当然随你了！”
乌斯转头看见了湖中亭子里大松一口气的皮泱，冲他招了招手，皮泱也回了礼。同样的，皮司徒也不打算过问这位“乌仙长”的事情。
但是有一个人就不一样了。乌斯一回头就看见一个欢蹦乱跳的女孩兴冲冲地跑过来，一边大喊着：“乌斯姐——”她在面前停下，两手撑住膝盖缓了好一会，仿喘着气好奇地问道：“刚才那几个人是谁呀，你们在干嘛？”
乌斯沉吟道：“皮旦，我暂时不去镐京了。”
……
岁候山湖相杂，渔商汇聚，游人时有，故镇中也有些颇大的客店。此时天色将晚，帘子一挑，进来三个黑衣道人，为首的中年女人塞给展柜一把碎银道：“三间单房，温一壶酒，肥鸡半只蒸好，要碟蒜蓉佐酱。”
掌柜笑道：“客官要不要今早新捞的湖鱼？便宜！您离了岁候，就吃不太到了。”
三人心中意动，说了声好，掌柜就吩咐后厨做菜。三人拎了壶暖酒慢慢斟着吃。
朴素哥忧心道：“大姐，我们不赶紧回去，恐门主见怪。”
花巾笑说：“无妨，我们已经捡了些仙器，门主不会怪罪，不如在外头多迁延几日，带你们两个好好耍耍。”随后压低声音，“况且白天耳目甚多，今晚我们再去沙滩一趟，把遗漏的尽数捡来。”
花圈哥喜道：“大姐考虑周到！”
门外，乌斯靠在墙边，竖耳静听，笑道：“这三个人，修为不高，倒也可爱，把计划满嘴说了出来，尔后尽是说些家长里短抱怨之事。”
皮旦蹲在旁边，只是唉声叹气：“乌斯姐找到了坏人，就不能陪着我了！回去都城，又是读书学礼，尽是无聊的事情……”
乌斯垂下眼帘，也是心中不舍。她拉起皮旦：“他们几个今天是不会走了，趁还有时间，我们再去逛他一圈。咱们还没有好好逛过这岁候镇吧？”
皮旦一听要去玩，顿时又来了精神。她们先往渔港码头走去，捕鱼的情形对两人而言都挺陌生，她们也想开开眼界。但是很可惜，这时候的船大多已经出港上工了，根本没有现场见识的机会。两人都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乌斯道：“天都快暗了，怎么一辆回港的渔船也无？”
“我听张大人说起过，岁候渔民勤谨得很，有些天不亮就出渔的，正午方回；有些正午出渔的，到有池较远处，等到天昏，张起大灯，撒下大网，自有夜游鱼往灯光游来，这么捕上一船，午夜才回，正好夜市上卖。这时太阳刚落，我们才一艘船都看不到。”
乌斯灵机一动，说道：“给你看个好玩的。”她闭上了眼睛，呼唤着有池的灵气。那一片水域逐渐在乌斯脑中清晰起来，每条鱼游动的轨迹历历在目。她突然单手往前一指，水面上兀地蹦出一条银白色的胖鱼来，打了个圈又落入水中。
皮旦叫道：“哇，咱们用这个抓鱼，能赚不少钱哪！”
乌斯手指一扭，几条大小不一的鱼首尾相衔跃出水面，又翻了个身落入水波。皮旦拍手大笑，可是乌斯却停手了。因为她感觉到，其中一条鱼在腾空的同时，幽怨地瞪了她一眼。
这就是与天地灵气过于融洽的“副作用”了：乌斯似乎可以开始与一些稍有灵智的动物交流。这也许是自己不爱吃肉的原因？毕竟谁都不会想吃能和自己交流的东西。
想那修成正果的仙人，怪不得什么都不吃……
正出神时，乌斯耳边传来一阵喊声：“大人！大人！救我！”
她赶忙四面环顾，只见一条小渔船刚刚靠岸，袒胸露乳的渔夫吆喝了一声：“今儿早点收工——嘞！”
乌斯在船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脑袋大的螃蟹。此时它已被五花大绑，丢在角落动弹不得。
渔夫粗豪的声音又响起来：“娘的，这八腿儿犟！要不是老子反应快，手指都被你夹去。”他俯下身敲了敲螃蟹的背壳：“不过你个头是大，就原谅你了。晚上蒸吃，哈哈！”
乌斯仿佛看见了它在瑟瑟发抖。皮旦也看见了，不禁惊呼：“好大的螃蟹啊。”
乌斯赶忙奔上前去：“叔！”
“嗯？”
“叔呀，这螃蟹……能卖我么？”
渔夫看了看乌斯，突然喜道：“哎哟，你是张大夫的客人吧？”渔夫二话不说，抱起螃蟹就要往乌斯怀里塞，“这只我请了，代我问张大夫好！”他似乎觉得这个小女孩可能抱不动这过大的水产，贴心道：“要不我给张大夫送到府上去？”
“不用了，哈哈！”乌斯干笑两声，赶忙抢下螃蟹。渔夫奇道：“小姑娘力气挺大。”
螃蟹心有戚戚道：“多谢大人。这下我是知道什么叫‘救人性命，手有余香’了。”
……
两人随后去找了一条小吃街，皮旦照例见什么买什么，往嘴里塞了一大堆。不过幸好这条街不是遍地湖鲜，乌斯也算是找到了对自己胃口的东西：几种清甜酸爽的山果切碎了混在一起，外面拿烧糖包了浆，整整齐齐的码在白瓷盘里，可爱得紧。皮旦抓着两手的竹签，大口撕扯着鱿鱼，乌斯咽下了喉咙口的糖果。
皮旦总算是吃饱了，两人又晃到了杂货一条街。皮旦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突然说道：“乌斯姐，我想去小学看看。”
“小学？”
“嗯！岁侯有小学的，在镇南，我听张叔说的！”（没错，西周就有贵族孩童启蒙的学堂，就是叫小学……）皮旦挠头道，“不过还是算了，好远啊。”
乌斯笑道：“这个没关系。”她拉着皮旦躲进了一条无人小巷，抄起她的咯吱窝，一飞冲天——
“啊——”皮旦惊叫起来，赶紧反手抱住了乌斯的腰。
乌斯感觉奇痒无比，但又不敢动。她想起了宝蛋。
不过幸好皮旦不是宝蛋，她的胆子大多了。不多时，她就松开了紧紧箍住乌斯的双手，举臂大喊：“爽！”她指着前面一个小点说道：“那个庭院，好像就是小学？”
“现在下去么？”
“不！”皮旦哈哈大笑，“再高一点！”
抟风直上！
迅捷又不暴躁的风儿拂过脸颊，乌斯想起了居焉常看的那本书中的语句：
乘云气，御飞龙……
仙人。
我是否还能游乎四海之外？
她看着脚下似乎还算大的集镇，现在看来，也不过伸手就能捧住的大小。身处其外，才知天地广博，自己所见，不过沧海一粟。
一边，是连绵不绝的吕梁，
一边，是浩渺无垠的有池！
无论是哪一个，都比渺小的自己大太多太多了。遑论山的后面有山，水的后面有水，山水之间有人。穷一生能看尽否？
不能。
但观览大千世界，依旧是一句极有诱惑力的谶语，引导无数人踏上旅途。
“这就是我想做的。”乌斯轻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