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踏入沈家的大院,宁初就开始不知所措。
这辆载着她的吉普平稳的行驶在通往大院的柏油路上,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隐隐约约可见不远处错落有致的洋楼,车慢慢向前驶去,直至大院大门口,值班的哨兵像往常一样拦住车例行检查,车窗缓缓摇下,外面扑面而来的热气窜入车内,与车内的冷气相融合,突然有些闷燥。
哨兵看到副驾驶上的男人,立刻板直身子敬了个礼,男人点头,不苟言笑,随即摇上了车窗,与之前对她温和的态度截然不同。
正式进入大院之后,宁初有些不真实的,又真真切切把眼前的一切看的清楚。
不,确切地说,她现在不叫宁初,而叫沈初一,是接她回来的这个男人告诉他的。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她长大的地方——扬城,那天正好是她的母亲下葬完之后的第二天。
宁家的厂子就被他的几个叔叔瓜分,连父亲临走前留给她们母女的房子也被她的几个婶婶霸占,她已经无家可归。
她也曾去找他们理论,可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现在在她们眼里她成了一个“丧门星”。
“这是你们一家欠我们的。”
“你扪心自问当年你爸的厂子出问题,是谁一直在填补这个漏洞?还有你,你当年把小升弄丢把你妈气病,你爸在我们这借的医药费难道不应该偿还吗?”
“还有你爸出车祸去世,难道不是因为你……”
“扫把星。”
她倔强的站在雨中不肯离去,耳边滔滔不绝的谴责声充斥在空气中,你一言我一语。
那些宁家人的眼光,是鄙夷,是憎恶,是绝情,连那个曾经疼爱她的奶奶,也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两眼,步履蹒跚地像屋里走去。
现在,连雨都不同情她,开始噼里啪啦的打在她身上。
她们的一句句的讽刺,句句在理,她也听的明白,也信的真了。
原来,她真的是一个坏孩子。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宁初内心无限的谴责自己,雨水打在她眼皮上,强撑着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慢慢的,她陷入了黑暗。
黑暗之中,像是有人拉了她一把,把她从绝境,带上了岸边,宁初想要看清他的脸,但是有一双手紧紧的捂住她的眼,任凭她怎么拽怎么拍打都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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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初醒来后不知是多久了,抬眼望去房间里的布置是简单朴素的病房,门外隐约还能听到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刚强撑的身子要坐起来,就听到“咔吱”一声门开的声音。
是桂姨,桂姨先是一愣,而后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激动,欣喜的再次打开刚才没有完全关上的门,激动的朝还没走远的男人喊道:“沈长官,小姐醒了。”
男人刚走没几步,便匆匆折了回来。
“我去叫医生。”
直到这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他一身军装,虽英气十足,但丝毫不影响他柔和俊逸的脸庞。
“囡囡,你终于醒了。”男人靠近宁初,抬起胳膊揉了揉她的秀发,动作温和。
是在叫她?
眼前这个女孩警惕的往身后挪了几下,在抗拒男人这个陌生的行为,带着疑惑望着他。
这个男人很好看,五官分明,眉眼有几分熟悉。
“你……”
“别怕。”男人知道自己有些失礼,收起了手,温润一笑,“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就这样,女孩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对她来说天大的消息时,踏着这个养了她将近十八年的一方水土,向前开始新的生活。
临走时,男人带着她拜别她父亲母亲最后一面,现在这躺在墓地里的一对人,她曾以为她们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却成了她的养父母。
他在她父亲母亲的墓前鞠了三躬,坚韧有力、一气呵成,然后他褪去严肃,一脸柔和的看着她。
他叫沈之初,他说他是她的大哥,他告诉她她的家在帝都,他来扬城本是来做任务的,没想到母亲告诉他家里一直在寻找的这个妹妹也在扬城,他既惊讶,又激动,这边的工作也完成的差不多了,当时他连军装都没来得及换,匆匆忙忙的按照地址寻人找到了她。
可是没想到的是第一次见她却是在医院,那时她已经昏迷了三天。
这个男人似乎不善言辞,但从扬城到帝都一路都很照顾她,与他在扬城相处的这几天,发现他是一个对待工作和生活极度分明的人。
沈之初似乎想和这个失散十几年的妹妹拉进距离,总是寻找一些有的没的话题,例如她喜欢吃什么,兴趣爱好是什么,或者扬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出发前,沈之初已经褪去了军装,换上了休闲长裤和白色衬衫,看起来更加温和俊朗,或许是军人的缘故,七月的扬城正当热烈,他又穿着长袖长裤,而他站在太阳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皱眉,动作娴熟的帮她搬运着行李。
这次执行任务,沈之初只带了一个下属开着车来的,所以回去的时候也只有下属、沈之初,再加上个她——沈初一。
对于刚才沈之初的问话,也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其余的再也没有多的。
当他提到她的养父母,也就是当初的爸爸妈妈,沈初一脸上闪过一丝柔和,随后是沉默,或许她不愿意再多想起。
也许是亲人之间留着相同的血,沈之初第一眼见到这个妹妹时,就特别喜欢,但更多的是心疼。
她太瘦了,脸上也没有任何血色,眼神黯淡无光,没有任何生机,他不知道她在这个家都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在这曾经照顾她的桂姨说她过的不好,至少是在宁父去世之后,她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后来又突然间冒出来亲生父母,让她一时间无法接受,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脸上也没有过多的笑容。
父亲说过,不要勉强她,他本来是想等她慢慢考虑好之后再做决定,后来要不是亲眼目睹宁家人都是怎么对待她的,让他坚定不移的要带走她。
最后沈之初便不再多言,只说了一句话:
“囡囡,欢迎回家。”
沈初一静静的看着窗外的风景,手里紧紧捧着从扬城带回来的栀子花,她无法确定自己今后面对的是怎样的家庭,也对生活充满着未知。
“囡囡,囡囡……”
不知沉浸在自己内心多久,沈之初或许已经叫了自己好几遍,对于这个陌生的乳名,沈初一一直都没有反应过来,是不习惯,是变扭。
沈初一只是轻答了一声,便当是回了沈之初。
看着她变扭的小脸,沈之初不禁失笑,她这个妹妹还真是可爱,然后便一脸温和的告诉她他们到家了。
她下了车,才真真的仔细的看到了这沈家大院的模样,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大一样,她一直以为的大院就是像小时候看古装剧那样朝廷官员住着的四合院的样子,而眼前的沈家大院的风格,就如同是民国时期洋房的建筑风格,古典中带着历史的韵味。
沈家派来的人早已在大门外等着,来人是沈家的管家郑叔,见到沈家的车停在了门外,赶忙上去迎接。
“少爷,您可回来了,将军和夫人一直都在等着呢。”
还未等沈之初介绍,郑叔眼尖,一眼就看出了沈初一,激动的走上前,“这,这位就是二小姐。”
此时此刻的郑叔,看着沈初一犹如失而复得的惊喜,红了眼,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十几年了,这下,沈家终于圆满了,夫人要是见到这个像极了她的女孩,不知该有多高兴。
“囡囡,这是郑叔。”
沈初一顺着沈之初的介绍,礼貌的叫了声郑叔。
“诶,诶,好孩子,赶快进来,外面热,夫人估计在里面快等急了。”
说罢,顺势要接走沈初一手中的栀子花,可沈初一这边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不说话,就紧紧抱着。
郑叔一愣,双手尴尬的悬在半空中,沈之初看到这尴尬的情况,温柔的对沈初一说:“放心,把花交给郑叔,她会拿到你房间去的。”
郑叔听到这句话,立马会意,明白这花对沈初一的重要。
沈初一这才愿意把花给郑叔,而后郑叔又转移话题。
“夫人知道二小姐的消息之后,几天合不上眼,恨不得亲自去接你,要不是身体不好,劝了许多,才答应让少爷接你回来。”郑叔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两天病刚好,天太热,将军不让她出院子,吵了好一会儿。”
郑叔似乎在和她解释,解释为什么她的亲生父母为何不亲自迎接她回家。
沈初一不说话,低着头,静静地跟在郑叔和沈之初后面,没有任何感觉,就像那时候宁父去世,她也没有滴一滴眼泪,那时候,以前那个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的母亲,也觉得她没心没肺,骂她白眼狼。
沈之初看出了她的情绪,停下脚步,在沈初一措不及防下牵起她的手腕,快步向客厅走去。
沈初一虽没反应过来,但步伐惯性的随着沈之初。
“妈,你看,我带囡囡回来了。”
沈将军心急,沈夫人更心急,因沈将军不让出门,不知来回在客厅走了多少圈。
听到熟悉的声音,即刻奔向了门口,还未仔细看看眼前这个女孩,便一把抱住了她。
沈初一有些措不及防。
“囡囡,真的是我的囡囡。”
不用细看,林意也能感觉到,这就是她的囡囡,也许是十八年来的失望,让她迫切的想要感受自己女儿的味道,也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这就是不可质疑的囡囡。
林意紧紧的抱着她,沈初一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知道如何表达,只是轻轻的安抚这个情绪激动的妇人。
“爸,您看妹妹,像不像我妈。”
沈将军一介粗人,不似自己的夫人那般,从进来那刻,他便看的细,这女孩,眉眼之间,全是林意的温柔,但此刻言语哽咽,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像,像……”
沈之初又从档案袋里拿出一份亲子鉴定递给沈伯年,看着概率上写着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沈伯年的心终于定了下来,她的宝贝女儿终于回来了。
“妈,您看我爸都说像了,这回是真的妹妹,跑不了。”
沈之初也安慰着林意,他知道母亲思女心切,妹妹丢失一直是她心里的疙瘩。
林意知道自己失态了,终于松开双臂,接过沈之初递上来的帕巾,擦了擦眼泪。
“囡囡,让你见笑了,妈妈见到你,真的太开心了。”林意的言语中还带着些许的哭腔,“盼了十八年,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
“让妈妈仔细看看你。”
沈将军不善言辞,眼眶微红,始终对自己夫人,对自己女儿的愧疚,不知如何开口,神色低垂。
沈之初见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沈伯年终于拨云见日,欣喜难耐的走进了厨房。
“妈,我们一路赶回来,都没怎么休息,您让妹妹先去休息一会儿,以后啊,有的是时间聊。”
“诶诶,好,我送你妹妹回房间。”
“妈,还是我来吧,我送囡囡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