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里当然有菜市,菜市旁当然有茶馆,茶馆里当然有各色各样的人,流氓和骗予当然不少。
大肉面是用海碗装的,寸把宽的刀削面,汤里带着厚厚的一层油,—块肉足足有五六两。
在这种地方吃东西,讲究的是经济实惠,味道好不好,根本就没有人计较。
这种面平日大小姐连筷子都不会去碰的,但今天她一口气就吃了大半碗,连那块肉都报销得干干净净。
秦香莲瞅着她,忍不住笑道:“这碗和筷子都是臭男人吃过的,你怎么也敢用?”
刘诗诗怔了怔,失笑道:“我忘了,原来一个人肚子饿了时,什么事都会忘的。”
刘诗诗摸了摸脸,悄悄地说道:“我脸上是不是很赃?”
秦香莲道:“一点也不赃呀。”
刘诗诗道:“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老是穷瞪着我?”
秦香莲笑道:“也许他们是想替女儿拢女婿吧。”
她手里始终紧紧抓住那包袱,就连吃面的时候手都不肯松开。
刘诗诗忽然道:“松开手,把包袱放在桌上。”
秦香莲道:“为什么?”
刘诗诗道:“出门在外,千万要记住‘财不可露眼’,你这样紧紧的抓着,别人一看就知道包袱里是很值钱的东西,少不了就要来打主意了。你若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别人才不会注意。”
秦香莲抿嘴吃吃笑道:“想不到小姐居然还是老江湖。”
刘诗诗瞪眼道:“谁是小姐?”
秦香莲道:“是少爷。”
她刚把包袱放在桌上,就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向她们拱了拱手,道:“两位早。”
这人外相并不高明,甚至有点獐头鼠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诗诗本不想理他的,但为了要表现“老江湖”的风度,也站起来拱了拱手,道:“早。”
这人就居然坐了下来,笑道,“看样子两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吧?”
刘诗诗谈淡道:“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城里什么地方我都熟得很。”
这人道:“兄台既然也是外面跑跑的,想必认得城里的童老大”
听他的口气,这位童大哥在城里显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若不认得这种人,就不是老江湖了。
刘诗诗道:“谈不上报熟,只不过同桌吃了几次饭而已。”
这人立刻笑道:“这么样说来,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在下铁拳,也是童老大的小兄弟。”
他忽然压低语声,道:“既然是一家人,有句话我就不能不说。”
刘诗诗道:“只管说。”
铁拳道:“这地杂得很,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两位这包袱里若有值钱的东西,还是小心些好。”
秦香莲刚想伸手去抓包袱,刘诗诗就瞪了她一眼,淡淡道:“这包揪里也不过只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而已,用不着小心。”
铁拳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道:“在下是一番好意,两位……”
他急然一把抢过包袱,掉头就跑。
刘诗诗冷笑,看这人腿上的功夫,就算让他先跑五十尺,她照样一纵身就能将他抓回来。
大小姐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有一次在大灵王府的武场里,她三五招就将太原府一位很有名的镖头打得躺下了。
据那位镖头说,大小姐小姐的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等一的身手,就连太原府最有名的女侠“五丈红”都未必比得上。
只可惜这次大小组还没机会露一手,铁拳还没有跑出门,就被一条威风凛凛,脸上带着条刀疤的大汉挡住,并伸手就给了他个大耳光。
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铁拳非但不敢还手,连哼都不敢哼,手抚着脸,垂着头,乖乖的就把包袱送了回来。
那大汉也走过来,抱拳道:“俺姓童,这是俺的小兄弟,这两天穷疯了,所以才做出这种丢人的事。两位要打要罚,但凭尊梗。”
刘诗诗觉得这人不但很够江湖义气,而且气派也不错,展颜笑道:“多谢朋友相助,东西既然没有丢,也就算了,兄台何必再提。”
那大汉这才瞪了铁拳一眼,道:“既然如此,还不快谢谢这位公子的高义。”
刘诗诗忽又道:“兄台既然姓童,莫非就是城里的童大哥?”
大汉道:“不敢当。”
刘诗诗道:“久仰大名,快请坐下。”
童老大挥挥手,道:“这桌上的账俺候了。”
田恩思道:“那怎么行,这次一定由我作东。”
她抓过包袱,想掏银子付帐,掏出来的却是只镶满了珍珠的珠花蝴蝶——这包袱里根本就没有银子。
童老大的眼睛立刻发直,突也压低声音,道:“这种东西不能拿来付账的,兄弟你若是等着银于用,大哥我可以带你去换,价钱保证公道。”
他伯了拍胸脯,又道:“不是俺吹牛,城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敢要童老大的朋友吃亏的。”
刘诗诗迟疑着,正想说“好”,忽然又看到一个长衫佩剑的中年入走过来,蹬着这童老大,沉着脸,道:“刀疤七,是不是又想打着我的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了?”
这童老大立刻站起来,躬身陪笑道:“小的不敢,童大爷你好……”话未说完,已一榴烟逃得踪影不见。
刘诗诗看得眼睛发直,还没有弄懂这是怎么回事儿,这长衫佩剑的中年人已向他们供拱手,道:“在下姓童,草字浪,蒙城里的朋友抬爱,称我一声老大,其实我是万万当不起的。”
刘诗诗这才明白了,原来这人才是真的童老大,刚才那人是冒牌的。
童老大又道:“刀疤七是城里有名的骗子,时常假冒我的名在外面行骗,两位方才只怕险些就要上了他的当了。”
刘诗诗的脸红了红,道:“但方才在下的包袱被人抢去,的确是他夺回来的。”
童老大笑了,道:“那铁拳本是和他串通好了的,故意演出这出戏,好教两位信任他,他才好向两位下手行骗。”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无论谁都可看出,两位目中神光充足,身手必定不弱,凭铁拳那点本事,怎么逃得出面位手掌?”
刘诗诗暗中叹了口气,这才叫: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但她心里又不禁觉得很高兴,忍不住道:“你真能看得出我会武功?”
童老大笑道:“非但会武功,而且还必定是位高手,所以在下存心想结交两位这样的朋友,否则也未必会管这个闹事。”
刘诗诗心里觉得愉快极了,想不到自己—出门就能结交这样的江湖好汉,立刻拱手道:“请,请坐,请坐下来说话。”
童老大道:“这里太乱,不是说话之地,两位若不弃,就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童老大的家并不大,只不过占了一个大杂院里的两间小房子,房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和他的衣着显得有点不称。
刘诗诗非但不觉得奇怪,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像童老大这样的江湖好汉,就算有了银子,也是大把的拿出去结交朋友,当然绝不会留下来给自己享受。像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有家眷。
童老大道:“两位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千万要在这里待两天,待我将城里的好朋友全都带来给两位引见引见。”
刘诗诗大喜道:“好极了,小弟这次出门,就为的是想交朋友。”
秦香莲忍不住插口道:“只不过这样岂非太麻烦童老大了吗?”
刘诗诗瞪了她一眼,道:“在童大哥这样的人面前,咱们着太客气,反而显得不够朋友了。”
童老大抚掌笑道:“对了,兄台果然是个豪爽的男儿,要这样才不傀是我的好兄弟。”
“豪爽男儿”、“好兄弟”,这两句话当真将刘诗诗说得心花怒放。若连童老大这样的人都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装,还有谁看得出?她忍不住暗暗佩服自己,像天生就是出来闯江湖的材料,第一次扮男人就扮得如此惟妙惟肖。
童老大又道:“兄弟,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对大哥说。对了,我还得去拿点银子来,给兄弟你带在身上,若有什么使用也方便些。”
刘诗诗道:“不必了,我这里还有些首饰……”
她的脸红了红,立刻又接着道:“是我妹妹的首饰,还可以换点银子。”
童老大正色道:“兄弟你这就不对了,刚说过不客气,怎么又客气起来。我这就去兑银子,带买酒,回来和兄弟痛饮一场。”
他不等刘诗诗说话,就走了出去,忽又回转头,从怀里模出一个钥匙,打开床边一个柜子,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总不方便,就锁在这柜子里吧,咱们虽不伯别人打主意,能小心些总是小心些好。”
他事事都想得这么周到,把包袱锁在柜子里后,还把钥匙交给秦香莲,又笑道:“这位小管家做事很仔细,钥匙就交给他保管吧。”
刘诗诗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秦香莲却已赶紧将钥匙收了下来。
等童老大一出门,秦香莲就忍不住悄悄道:“我看这童老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刘诗诗笑道:“你这小鬼疑心病倒真不小,人家将自己的屋子让给我们,又去拿银子给我们用,这样的好人哪里去找?”
秦香莲道:“但我们的包袱……”
刘诗诗道:“包袱就锁在这柜子里,钥匙就在你身上,你还不放心吗?”
秦香莲噘起嘴,不说话了。
刘诗诗也不理她,负手走了出去,才发现这院子里一共住着十来户人家,竹竿上晒满了各色各样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新的。住在这里的人,环境显然都不太好。
现在还没到正午,有几个人正在院子那边练石锁,翻跟头,其中还有两个梳着辫子的大姑娘。刘诗诗知道这些人一定是走江湖、练把式卖艺的。
那边有个瞎了眼的老头子,正在拉胡琴,一个大姑娘垂头站在旁边,偷偷的在手里玩着几颗相思豆。老头子当然是卖艺的。大姑娘手里在玩相思豆,莫非也已动了春心?这几颗相思豆莫非是她的情人偷偷送给她的?刘诗诗不禁笑了。
大姑娘眼睛一瞟,向她翻了个白眼,又垂下头,把相思登藏人怀里。
“这大姑娘莫非看上了我?不愿我知道她有情人,所以才将相思豆藏起来?”刘诗诗立刻不敢往那边看了。
她虽然觉得有趣,却不想惹这种麻烦。院子里有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正在用泥土堆城墙。
一个大肚子的少妇正在起火,眼睛都被烟呛红了,不停的流泪。看她的肚子,至少已有八九个月的孕,孩子随时都可能生下来。
她婆婆还在旁边唠叨,说她懒,却又摸出块手帕去替她擦脸。
刘诗诗心里充满了温暖。她觉得这才是真真实实的人生。
她从未如此接近过人生。她忽然对那大肚子的少妇很羡慕——她虽然没有珠宝,没有首饰,没有从京城里带来的花粉,没有五钱银予一尺的缎子衣裙;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有爱,她生命中已有了新的生命。
“一个人若总是呆在后花园里,看云来云去,花开花落,她纵然有最好的享受,但和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又有什么分别呢?”刘诗诗叹了口气,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有勇气逃出笼子。
她决心要把握住这机会,好好的享受人生。
火已燃着,炉子上已烧了锅饭。
琴声已停止,那拉琴的老人正在抽着旱烟,大姑娘正在为他轻轻捶背。
秦香莲忽然走出来,悄悄道:“童老大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刘诗诗道:“也许他手头并不方便,还得到处去张罗银子。”
秦香莲道:“我只怕他溜了。”
刘诗诗瞪眼道:“人家又没有骗走我们一文钱,为什么要溜?”
秦香莲又噘起嘴,扭头走回屋子去。
锅里的饭渐渐熟了,饭香将一个黝黑的小伙子引了进来。
他满身都是汗,显然刚做过一上午的苦工。
那大肚子少妇立刻迎上去,替他擦汗。小伙子轻轻拍了拍她肚子,在她耳旁悄悄说了句话,少妇给了他一个白眼,小两口子都笑了起来。
两条狗在院子里抢尿吃。
玩得满身是泥的孩子们,都已被母亲喊了回去打屁股。
童老大还没有回来。
刘诗诗也觉得有些不耐烦了。
秦香莲忽然从屋子里冲出。
看她的样子,就像被火烧着了尾巴似的,不停地跺脚道:“糟了,糟了……”
刘诗诗皱眉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也急了吗?这里有茅房呀。”
秦香莲道:“不是……不是……我们的包袱……”
刘诗诗道:“包袱不是锁在柜子里吗?”
秦香莲拼命摇头,道:“没有,柜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汉有。”
刘诗诗道:“胡说,我明明亲手将包袱放进去的。”
秦香莲道:“观在却不见了,我刚才不放心,打开柜子一看才知道……”
刘诗诗也急了,冲进屋子,柜子果然是空的。
包袱到哪里去了?难道它自己能长出翅膀从锁着的柜子里飞出去?
秦香莲喘着气,道:“这柜子只有三面,墙上有个洞,童老大—定从外面的洞里将包袱偷了出去。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
刘诗诗跺了跺脚,冲出去。
别的人都已回屋吃饭,只有那几个练石锁的小伙子还夜院子里,从井里打水洗脸。
刘诗诗冲过去,道:“童老大呢?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小伙子面面相觑,道:“童老大是谁?我们不认得他。”
刘诗诗道:“就是住在那边屋里的人,是你们的邻居,你们怎么会不认得?”
一小伙子道:“那两间屋子已空了半个月,今天早上才有人搬进来,只付了半个月的房钱,我们怎么会认得他是老几?”
刘诗诗叉征住。秦香莲也怔住。?
突听一人道:“刚才好像有人在问童大哥,是哪一位?”
这人刚从外面走过来,手里提着条鞭子,好像是个车把式。
刘诗诗立刻迎上去道:“是我在问,你认得他?”
这人点点头,道:“当然认得,城里的人,只要是在外面跑的,谁不认得童老大?”
刘诗诗大喜道:“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
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道:“你们是……”
刘诗诗道:“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
这人立刻笑道:“既然是童大哥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快请上我的车,我拉你们去。”
马车在一栋很破旧的屋子前停下,那车把式道:“童大哥正陪一位从县城里来的兄弟喝酒,在屋里,我还有事,不陪你们了。”
刘诗诗连“谢”字都来不及说,就冲了进去,她生怕又让童老大溜了。
这位太小姐从来也设有如此生气过,发誓只要一见着童老大,至少也得给他十七八个耳括子。
屋子里果然有两个人在喝酒,一个脸色又黄叉瘦,像是得了大病没好;另一个却是条精神抖擞,满面虬髯的彪彤太汉。
刘诗诗大声道:“童老大在哪里?快点叫他出来见我。”
那满面病容的人斜着眼瞟了瞟她,道:“你找童老大干什么?”
刘诗诗道:“当然有事,很要紧的事。”
这人拿起酒杯,喝了口酒,冷冷道,“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就是童老大。”
刘诗诗愕然道:“你是童老大?我找的不是你。”
那虬髯大汉笑了,道:“童老大只有这一个,附近八百里内找不出第二位来。”
刘诗诗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难道那长衫佩剑的“童老大”,也是个冒牌的假货?
那满面病容的人又喝了口酒,淡淡道:“看样子这位朋友必定是遇见‘钱四’了。前两个月我就听说他常冒我的名在外面招摇撞骗,我早就应给他个教训,只可借一直没找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