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诗道:“当然知道,我以前常常都会觉得很寂寞。”
岳不群道:“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刘诗诗道:“我想东想西,想出来到处逛逛,想找人聊聊天。”
岳不群忽然笑了,道:“你以为那就是寂寞?”
刘诗诗道:“那不是寂寞是什么?”
岳不群道:“那不过是你觉得无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样子的。”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接着道:“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子?也许没有人能说得出,因为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刘诗诗在听着。
岳不群道:“你若经历过很多事,忽然发觉所有的事都已成了过去;你若得到过很多东西,忽然发觉那也全是一场空一到了夜深人静时,只剩下你一个人……”
他语声更轻、更慢,慢慢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寂寞。”
刘诗诗眨了眨眼,道:“你懂得?”
岳不群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又痴痴地怔了半天,才接着道:“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想发疯……”
刘诗诗道:“那时你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岳不群道:“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你若拼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刘诗诗笑道:“真像有根针在刺着?那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岳不群又喝了杯酒,道:“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也无法形容你那时的感觉。”
他笑得更凄凉,接着道:“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破烂摊子上来喝酒了。”
刘诗诗沉默了半晌,道:“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岳不群道:“不必?”
刘诗诗道:“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岳不群道:“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个月,但你总不能要朋友们陪你一辈子。”
刘诗诗道:“为什么?”
岳不群道:“因为你的朋友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绝不可能永远的陪着你。”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刘诗诗道:“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岳不群道:“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
刘诗诗眼珠子转不转,说道:“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
岳不群道:“哪种人?”
刘诗诗道:“像杨嫪冰那种人,她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
她又向那青衫人膘了一眼,道:“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力量到那里去的。”
岳不群道:“不错,他可以去。但那种地方若去得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倦得要命。”
刘诗诗道:“所以,他宁可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闷酒?”
岳不群道:“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刘诗诗道:“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还是等于一个人一样?”
岳不群道:“那完全不同。”
刘诗诗道:“有什么不同?”
岳不群道:“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甚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刘诗诗道:“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吗?”
岳不群道:“有时的确是的。”
刘诗诗道:“为什么?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岳不群苦笑道:“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刘诗诗道:“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
岳不群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等到你长大些时,就会懂得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刘诗诗道:“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岳不群道:“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你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刘诗诗道:“人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
她眼睛里闪着光,又道:“你在痛苦时,若想到你也会有过快乐;失去了些东西时,若想到你已得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你岂非就会快乐得多?”
岳不群凝视着她,笑了,举杯一饮而尽,道:“因为世上还有你这么样想的人,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
到这里来的人,当然并不完全都因为寂寞。
岳不群道:“还有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所以晚上到这里来活动活动,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刘诗诗道:“真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
岳不群道:“当然有,我就觉得这地方不错。”
刘诗诗道:“你觉得这地方有哪点好?”
岳不群道:“这地方并不好,牛肉跟猪脚也并不好,但却有种特别的味道。”
刘诗诗嫣然道:“什么味道?臭味吗?”
岳不群道:“你若天天到大饭馆、大酒楼去,也会觉得没意思的,偶尔到这里来几次,就会觉得很新鲜、很好玩。”
刘诗诗道:“是不是因为这地方特别适合心情不好的人?”
岳不群道:“也不是,那就好像……”
他笑了笑,接着道:“就好像你若每天守着自己的老婆,偶尔去找我别的女人,就算那女人比你老婆丑得多,你也会觉得有种新鲜的刺激。”
刘诗诗故意板起了脸,道:“你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岳不群含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嫁给我的,一个男人若将一个女人当做朋友,往往就会忘记她是个女人了。”
刘诗诗又笑了。
她笑得很甜,很愉快。
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
岳不群本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但现在她也好像已渐渐忘记他是个男人了。
因为他已是她的朋友。
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可以永远陪伴她、安慰她,可以让她躺在怀里的男人。
以后她是不是可以找到这种男人?
她不知道。
这种男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也不知道。
也许她只有永远不停地去找,也许她永远找不到。
也许她虽已找到,却轻易放过了。
人们岂非总是会轻易放过一些他最需要的东西?直等他已失去了之后,才知道这种东西对他有多么重要。
“无论如何,那小秀才总不是我要找的。”
刘诗诗咬咬牙。
“他就算永远不来看我,我也没什么,就算死了,我也不放在心上。”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好像要强迫自己承认这件事。
但她也不能不承认,只有跟程修真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才没有这种空虚惶恐的感觉。
她也许会气得要命,也许会恨得要命,但却绝不会寂寞。
岳不群正在看着她,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刘诗诗忽然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道:“我在想,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
岳不群道:“谁?”
刘诗诗道:“你最佩服的那个人。”
岳不群微笑着,笑得好像很神秘,道:“那个人现在已经来了。”
刘诗诗道:“在哪里?”
岳不群道:“你回头看看。”
刘诗诗立刻回过头。
一回头她就看到了程修真。
程修真还是老样子,穿着一领蓝衫,手腕上系着绿丝巾,掩饰着脸上的苍白,低着头,像一个失意的游学士子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的样子。
但刘诗诗现在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他难看了。
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
她几乎忍不住要叫起来,跳起来。
但她却扭回了头,而且板起了脸。
因为程修真好像并没有看见她,也没有注意她。
程修真正在跟别的人说话。
在他心中,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
刘诗诗忽然一点也不空虚了,因为她已装了一肚子气,气得要命。
岳不群微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刘诗诗冷笑道:“我只知道你活见了小秀才。”
她忍不住问道:“你最佩服的人真是他?”
岳不群点点头。
刘诗诗道:“刚才救你的人也是他?”
岳不群微笑道:“而且,昨天晚上怕你着凉的人也是他。”
刘诗诗涨红了脸,道:“原来你看见了。”
岳不群道:“我只好装作没看见。”
刘诗诗瞪着他,恨恨地道:“你们是不是早就认得的?”
岳不群道:“我若不认得他,就不会佩服他了。”
他微笑着,又道:“一个真正值得你佩服的人,总是要等你已认得他很久之后,才会让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
程修真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刘诗诗本来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林之平的徒孙,也是林之平曾经的小徒弟的儿子,本来命中注定就要受到林之平,和他师伯父一辈子的照顾,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可是他偏偏不喜欢接受照顾。。
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出去流浪,出去闯自己的天下。
他拜过很多名师学武,本来是他师傅的人,后来却大都拿他当朋友。
吃喝嫖赌他都可以算专家。有一次据说曾经在大同的妓院里连醉过十七天,喝的酒足够淹死好几个人。
但有时他也会将自己一个人弄的像一个乞丐,也不知他为了想休息休息,还是在忏悔自己的罪恶。
他的像一个落魄的秀才。
除了吃喝嫖赌,扮乞丐外,他整天都好像没什么别的正经事做。
这就是程修真——刘诗诗所知道的程修真。
她知道的可真不少。
但现在她却忽然发现,她认得他越久,反而越不了解他了。
这是不是因为她看得还不够清楚?
刘诗诗瞪大了眼睛,看着程修真。
他还站在那里跟别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很神秘的样子。
他做事好像总有点神秘的味道。
跟他说话的这个人,本来是五六个人坐在那里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别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吃面。他肚子真不小,面前的空碗已堆了六七个。
程修真走过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啃猪脚,看见程修真,就立刻站起来,说话的态度好像很恭敬。
除了刘诗诗之外,每个人对程修真,好像都很恭敬。
但他们在那里究竟说什么呢?为什么唠唠叨叨一直说个没完?
刘诗诗忽然叫了起来,大声道:“程修真,你能不能先过来一下子?”
程修真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还皱了皱眉。
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却陪着笑点了点头,又轻轻说了两句话,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刘诗诗这才发现他是个跋子一个又穷又瘦的破子。
这人一定好几天没吃饭了,所以捉住机会,就拼命拿牛肉面往肚子里塞。
刘诗诗撇了撇嘴,冷笑道:“我真不懂,他跟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的。”
这句话没说完,程修真已走了过来,淡淡道:“你认得那个人?”
刘诗诗道:“谁认得他?”
程修真道:“你既然不认得他,又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
刘诗诗道:“他是哪种人,有什么了不起?”
程修真道:“他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他若想跟我说话,就算说三天三夜,我也会陪着他的。”
刘诗诗的人更大了,道:“他说的话真那么好听?”
程修真道:“不好听,但却值得听。”
他悠悠地接着道:“值得听的话,通常都不会很好听。”
刘诗诗冷笑道:“有什么值得听的?是不是告诉你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女人?”
岳不群忽然笑了。
刘诗诗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岳不群笑道:“我在笑你们。”
刘诗诗道:“笑我们?我们是谁?”
岳不群道:“就是你跟他。”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不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好像想念得很,一见面,却又吵个不停……”
刘诗诗板起了脸,大声道:“告诉你,我是我,他是他,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她虽然板起了脸,但脸色已红了。
程修真忽然笑了笑,道:“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九棍子呢?”
刘诗诗狠狠道:“九棍子就打死你,打死你这小秀才。”
话还没有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笑,脸部更红得厉害。
你若真将一个女孩子,和一个人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的男人拉到一起,她的脸色绝不会发红,只会发白。
她更不会笑。
刘诗诗第一次觉得这地方也有可取之处,至少灯火还不错。
她实在不愿意被这小秀才看出她的脸红得有多么厉害。
那阴阳怪气的伙计,偏偏又在这时走了过来。
看见程修真,他居然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居然有了很亲切的笑容,而且还居然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陪着笑道:“今天想来点什么?”
程修真道:“你看着办吧。”
伙计道:“还是老样子好不好?”
程修真道:“行。”
伙计道:“要不要来点酒?”
程修真道:“今天晚上我还有点事。”
伙计道:“那就少来点,斤把酒绝误不了事的。”
他又弯了弯腰,才带着笑走了。
刘诗诗又冷笑道:“这里一共只有两样东西,吃来吃去都是那两样,有什么好问的?”
程修真眨眨眼睛,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听我说话。”
刘诗诗道:“听你说话?有什么好听的?”
程修真悠然道:“有很多人都说我的声音很好听,你难道没洼意到?”
刘诗诗立刻弯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的样子来。
岳不群忽然又笑了。
刘诗诗瞪眼道:“你又笑什么?”
岳不群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不但有趣,而且有理。”
刘诗诗道:“什么话?”
岳不群道:“一个女人若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表示她已经很喜欢你。”
刘诗诗又叫了起来,道:“狗屁,这种狗屁话是谁说的?”
岳不群道:“程修真。”
他笑着又道:“当然是程修真,除了程修真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话来。”
刘诗诗眨了眨眼,板着脸道:“还有一个人。”
岳不群道:“谁?”
刘诗诗道:“小秀才。”
这次东西送来得更快,除了牛肉猪脚外,居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卤菜。
只要你能想出来的卤菜,几乎全都有了。
刘诗诗瞪着那伙计,道:“这里岂非只有牛肉跟猪脚。”
伙计道:“还有面。”
刘诗诗道:“没别的了?”
伙计道:“没有。”
刘诗诗几乎又要叫了,大声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伙计道:“从锅里捞出来的。”
刘诗诗道:“刚才你为什么不送来?”
伙计道:“因为你不是程大哥。”
他不等刘诗诗再问,扭头就走。
这人若是个女的,身上若没有这么多油,刘诗诗早已一把拉住了他,而且还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只可借他是个大男人,衣服上的油拧出来,足够炒七八十样菜。
所以刘诗诗只有坐在那里干生气,气得发怔。
这小秀才究竟有什么地方能使别人对他这么好?她实在不明白。
刘诗诗怔了半晌,又忍不住道:“刚才那大叫你什么?程大哥?”
程修真道:“好像是的。”
刘诗诗道:“他为什么要叫你程大哥?”
程修真道:“他为什么不能叫我程大哥?”
刘诗诗道:“难道他是你兄弟?”
程修真道:“行不行?”
刘诗诗冷笑道:“当然行。看来只要是个人,就可以做你的朋友,跟你称兄道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