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者为神策军将军王士则,乃吐突承璀的亲信。京兆尹和监察御史以严刑拷问之,由不得他们不认罪。”
裴玄静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很内疚,为了禾娘和王义。她更伤心,为了叔父,还有武元衡。她看着叔父的视线不禁模糊起来,然后便听见叔父说:“玄静啊,当今圣上实乃真正的英睿君主,他为了削藩所付出的心血和承担的压力,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为臣子者,更要绝对地忠实于他,尽全力辅佐他。我想,武相公如果还活着,也会支持圣上的决定的。”
“武相公……”裴玄静心中酸楚难当,也不知怎么脱口问出,“叔父去过武相公的宅邸吧?他家中是不是也有一座池塘?像咱们府中这样的,池中并养了水鸟?”
“池塘?”裴度狐疑地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这侄女不该轻易就折腾坏了脑子啊,遂蹙眉寻思道,“倒是有一座池塘,好像也养了些水鸟吧。”
“什么水鸟?”
“这……也无非就是黄鹄、鸳鸯之类的吧。怎么?”
裴玄静茫然一笑,“没事,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7
自从来到长安,裴玄静第一次无所事事了。
裴度的谈话好像在她的门前挂了一只铜锁,裴玄静刚刚逃离聂隐娘夫妇的磨镜小铺,又被牢牢地锁在了宰相府中。
现在她哪儿也去不了了。
张晏等人必须死,所以禾娘的命运再无转圜余地。叔父重伤未愈,刺杀案还没了结,在这个时候也不适合提起去昌谷之事。她的亲身经历已经证明,连长安城里都不安全,更别提让她上路远行了。这两天裴府门口的金吾卫有增无减,连阿灵都溜不出去了。
即使能溜出去又如何?贾昌的院子早就人去楼空,而今裴玄静在整个长安城中唯一想见的人,就只有郎中崔淼了。问题是,他还愿意见她、还能见她吗?
裴玄静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研究武元衡留下的诗和字。但是她的头脑成了阻塞的沟渠,前方似有渺茫的一星亮光跃动,却怎么也捕捉不到。
“鸟,”她无奈地问身旁的阿灵,“长安城里什么鸟儿最多?”
“鸟有好多种啊……鸽子、麻雀、燕子、乌鸦……”
“秋天呢?秋天有什么鸟?”裴玄静的目光恰好落在“余者自取于秋”这几个字上。
“秋天的鸟,不就是大雁吗?”
“大雁?”
“对啊,娘子。”阿灵凑到裴玄静跟前,神神秘秘地说,“娘子是不是要出嫁啦?”
“你说什么?”
“我是听倩儿说的。”裴玄静的亲事在裴府从没被公开提及过。阿灵却能从杨氏的贴身婢女那里打探到消息,看来这小丫头的八卦本领还是蛮高的。
阿灵看裴玄静不应,以为她害羞,更来劲了,“我听倩儿说,阿郎在给娘子物色一个合适的送亲人呢。可是现在阿郎自己出了事,所以还得多等些时日,外面安定了才能送娘子成行。”说着,又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娘子可别着急哦。”
“着急?我哪里急了?”裴玄静没提防让阿灵说中心事,脸上还真有点挂不住。
“不急?不急娘子问什么大雁啊?”阿灵笑道,“且不说请期的大雁是夫家送的,娘子再急也轮不到你来张罗这些。”
“你!”裴玄静刚想去拧阿灵的嘴,猛然呆住了。
大雁!从日出时的池塘惊起飞鸟,再到秋日的大雁,这一连串的联想美则美矣,却似乎过于随意了。可偏偏大雁是婚仪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对于忠贞不二、白首偕老的最美好的象征。
假如武元衡给她设计的谜底正是大雁,不也意蕴隽永而饱含祝福吗?
可是大雁和《兰亭序》、王羲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灵光乍现。裴玄静一把抓住阿灵的手,“阿灵,长安城里是不是有座大雁塔?”
“有,当然有啊。在大慈恩寺里……”
裴玄静放开阿灵的手,她几乎已经能断定,自己趋近谜底了。
关于大慈恩寺和大雁塔的来历,因为实在太著名了,就算不是长安人的裴玄静也耳熟能详。
大唐贞观二十二年时,皇太子李治为追念母亲文德皇后,在长安城南晋昌坊中面对曲江池的地方修建一座佛寺,名为大慈恩寺。寺院落成之后,太子治令玄奘大法师自弘福寺移就大慈恩寺,继续翻译从西方取经带回的佛典,充上座纲维寺任。永徽三年时,玄奘法师欲于大慈恩寺中建石塔一座,用来安置、保存西域请回的经像。高宗皇帝特许以大内、东宫和掖庭亡人之衣物折钱出资,遂建成五层砖塔,便是大雁塔的由来。
在大雁塔的下层南外壁上刻有两碑。左边是太宗皇帝所撰《大唐三藏圣教序》;右边是高宗皇帝在东宫时所撰的《述三藏圣教序记》,两碑均由尚书右仆射河南公褚遂良书写。其书其文均为传世之经典。
后来,又有一位怀仁和尚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时间,从王羲之的书法中集字,于咸亨三年铸成《集王圣教序》碑,内容包括了太宗皇帝的《大唐三藏圣教序》、高宗皇帝的《述三藏圣教序记》、太宗答敕、玄奘翻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从《兰亭序》到《集王圣教序》,从王羲之到王羲之——从武元衡到大雁塔。
跟随着一缕性灵、抑或慈悲的微光,她终于找到了那条迷雾缭绕中的小径。
裴玄静决定要去一次大慈恩寺,登一回大雁塔。她还预测不出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她相信,那里一定会有什么。
可是问题又来了:现在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出府呢?
再要求京城观光?别说裴玄静自己开不出这个口,即使裴度答应了,恐怕也会命令堂兄贴身紧盯,甚至派出一个金吾卫的小卫队护送。
裴玄静始终坚信,武元衡交给自己的既是一个谜题,更是一个秘密,是一份必须悉心守护的信任,所以她至今对裴度都没有提起过。她得赶紧想出一个稳妥的,不会引起怀疑的办法来。
就算裴玄静能神机妙算,也想不到最后竟是吐突承璀将她带出裴府的。
过程相当突兀。就在裴玄静回到裴府的次日上午,大约巳时一刻的时候,堂兄裴识匆匆来到裴玄静的房间。
他告诉裴玄静,神策军左中尉吐突承璀要请她去神策军府走一趟,配合刺杀案的调查。
“现在吗?”
“吐突将军就等在前堂。”裴识的表情很古怪。
通过和叔父的几次交谈,裴玄静已经了解到吐突承璀和裴度乃至皇帝之间的复杂关系,便问:“叔父知道了吗?”
“父亲大人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命我来请堂妹。”
“好,我这就去。”
裴识引着裴玄静去前堂时,还不忘低声嘱咐:“来者不善,静娘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
裴玄静跟着吐突承璀出了裴府,骑在马上被神策军团团包围着前行。
裴玄静并不知道神策军府在什么地方,但因神策军是天子禁军,军府想必深入在宫城腹地。可是实际上,他们没有朝皇城去,而是走向长安城郭。眼看就要出城了,裴玄静下意识地踢了踢脚尖。出门前,她从枕头下取出那柄匕首,塞进右脚的靴筒中。吸取了上一次磨镜小铺的教训,裴玄静给自己准备了一件防卫的武器。
抬起头,一座巍峨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长吉的诗句赫然跃入脑际。其实今天艳阳高照,碧空之上连一缕云丝都寻不到。黑云是压在她心头上的。
裴玄静问:“中贵人,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
今天的吐突承璀异常沉默,几乎没有对裴玄静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听见裴玄静发问,他才答非所问道:“娘子来过这座城门吧?”
是啊,春明门。
她就是从这座城门进入长安的,只不过当时正处于昏迷中,无从回味那一刻的心情。今日方得一睹这高耸而宽敞的威仪,既盛气凌人,又胸襟开阔。世上唯有一座长安城,才有这样的城楼吧。
裴玄静说:“来过,但只记得城外的情景。”
“娘子到过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吐突承璀说,“裴相公给圣上写了个表章,陈述了娘子的一些经历。今日,本将便请娘子到贾昌的院中回顾一番。”
“中贵人也管这些吗?”
吐突承璀再次答非所问:“裴相公的上表中提出,张晏等人可能并非刺杀案的元凶,建议圣上重审。”
原来叔父虽然拒绝了自己的请求,但还是给皇帝上表陈述事实。那么,吐突承璀今天的举动应该就是奉命重审了?
裴玄静等待着吐突承璀的下文。可是直到他们从春明门下穿过,来到通往镇国寺的岔路时,吐突承璀才又开口道:“圣上不会重审张晏等人,因为判定他们有罪的正是圣上。”
“圣上?”
“武相公遇刺后,圣上给我们看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所上的密奏。王承宗在奏表中极力诋毁武相公,说他阳奉阴违,表面忠于朝廷主张削藩,私底下却收受藩镇的贿赂,故意使得朝廷和藩镇之间久战不决,目的便是从中渔利。”
“这些……圣上断断不会相信吧?”
“当然,所以圣上根本没有理睬过王承宗的奏表。”吐突承璀的语气相当古怪,“不过那些奏章写得绘声绘色,还列举了行贿的过程和清单,看起来煞有介事。王承宗还特别提到,武相公对普通的金银财宝一律退回,看似品格高洁,其实是嫌弃那些东西鄙俗。王承宗的牙将尹少卿投其所好,送了一件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结果武相公当即便收下了。这才显出其贪婪的本性埋藏至深……武相公死后,圣上才给我们看了这些奏章,并痛心疾首地说,他没想到王承宗对武相公怀恨至此,三番五次诋毁不成,便索性对武相公痛下了杀手。所以圣上才下决心诛杀成德武卒张晏等人,王承宗若敢有半点不满的表示,朝廷便将立即出兵讨伐成德藩镇,绝对不会再姑息!”
明白了。裴玄静沉默半晌,说:“王承宗其心可诛,圣上自有决断,却不知今天中贵人是要带我……”
“到了。”吐突承璀说。
在光天化日之下再看贾昌的院子,裴玄静惊诧于它的简陋和安详。窄窄的小巷通向油漆剥落的院门前,一侧是镇国寺高耸的寺墙,一侧是松柏成行的坊道,僻静中带着庄严,还有几分神秘。
所有人下马。马匹和卫队都留在巷口,只有吐突承璀和裴玄静一径以入。
不知道是否错觉,裴玄静感到周围的静谧异乎寻常,似乎完全是人力所为的。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再也没有雨夜中带给她的安全感,反而有一种冷飕飕的恐惧,自脚底升起来。
小院的门虚掩着,吐突承璀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玄静轻轻地推开门。
确实像阿灵所说,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走进去,立即发现院中被细心打扫过了,原先堆在穿廊下的杂物统统不见踪影。就连盛夏酷烈的阳光到了院中,也似乎变得比在外面柔顺许多。
裴玄静隐约意识到变化从何而生,因为她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香气她过去只闻到过一次,便已终生难忘了。
吐突承璀带着她向后院走去。裴玄静惊异地发现,他的脚步竟然能轻到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当他们来到贾昌所住的并排两间简屋之前时,有一个人恰好从里面走出来。
吐突承璀赶紧迎过去,那人向他淡淡地丢了个眼神,吐突承璀又立即肃立在原地。
“这位是……李公子。”吐突承璀对裴玄静说。
裴玄静行礼,“李公子。”
那人亦微微点头回礼,“大娘子。”他的声音极动听,就像他近乎完美的面容一样,散发着至高无上的魅力。
裴玄静虽然竭力调整呼吸,还是在这种极端的压迫下几乎窒息了。既然对方不露身份,她就必须勉强承受。这可真不是一般的折磨,唯有那股飘渺的香气帮她略微放松下来。
李公子道:“听说娘子来过此地。”
“是。”
“见到贾昌老人了?”
“我见到他时,他已然身故了。”
“你进过他的屋子?”
“没有,只在门口张望。”裴玄静的全身都浸透在冷汗里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话就这么出口了,如同射出去的箭再也不能收回来。
李公子默默地端详着裴玄静,少顷,他才又问:“也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裴玄静很庆幸从一开始就隐瞒了崔淼的存在,便答:“我只看见服侍贾老丈的郎闪儿在里面。”为了救禾娘,关于“郎闪儿”的情况她曾详细地告诉过叔父,所以还是实话实说最安全。
“娘子是第一次来长安吗?”李公子突然换了话题。“觉得长安怎么样?”
“长安虽好,却非妾的久留之地。”
“哦?”他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面容也一下子生动起来,“可我已经许多年未曾离开过长安了。像今天这样来到城外,也极为难得——娘子知道举目见日的典故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可否说来听听?”直到此时他的态度都十分谦和,但是裴玄静懂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命令,必须服从。
于是她说:“晋明帝才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坐在晋元帝的膝上。恰好有人从长安来,元帝便问明帝:‘你看长安和太阳相比,哪个远?’明帝回答说:‘太阳远。因为从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显然可知。’元帝对他的回答感到惊异。第二天,元帝召集群臣宴饮时,就当众重问明帝一遍,不料这次他却回答说:‘太阳近。’元帝失色,问他:‘你为什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呢?’明帝乃答:‘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她说完了。片刻静默之后,才听见李公子用不尽怅然的语气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也才六七岁。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离开长安,在远离长安的地方听祖父讲起这个故事。祖父讲时流了泪,我知道,他是害怕我们这一家人也落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境地……所幸几个月后,我们还是回来了。从那以后我便发誓,这一生都不再离开长安。”他淡淡地笑了笑,“此处虽在城外,不过一抬头,还是见得到长安的。”
“难道天气很冷吗?你一直都在发抖。”他突然问。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看出朕的身份的?”
裴玄静很想说,鬼才看不出来呢。极度的权力才会导致这样可笑的自负吧。正好她的牙齿直打颤,便索性期身拜倒,叩头道:“求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