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
裴玄静起身,依然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刺杀案前一日,武相公曾将一幅尺牍带给叔父。那幅尺牍上有一种香气,今天我在这里又闻到了。”
“你认识这种香?”
“只听说过……我猜的,此香名为龙涎。”
“哦?”
“传说龙涎香出自大食国西海。西海之中有座龙涎屿,每年春天,群龙都会聚集在这座岛上交戏,它们吐出的涎沫在阳光照耀下凝结成块,又轻若浮石。以龙涎之末入香焚烧,其香历久弥散,一旦沾体,久久不去,堪称神奇。但此香极难采撷,鲛人凫水登上龙涎屿,十中九亡,所以也至为金贵。而今整个中原,仅皇宫里存有几块,是昔日番国的贡品,任凭多少钱也买不到,因而龙涎香也被称为天子之香。”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裴玄静分辨不出皇帝此话究竟是赞是讽,可能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她有些头晕目眩。在正午的阳光映射下,皇帝的面孔纤毫毕现。这令裴玄静发现,当一个男子的五官标致绝伦时,他的一颦一笑中都会有种残忍的意味。
她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仰慕,以及同等程度的厌恶。
“不妨再多让你知道一些事情。”皇帝说,“有关于郎闪儿的。”
“郎闪儿?”裴玄静倒是始料未及。
“也就是你叔父的家仆王义之女。”
“陛下看了叔父的表章。”
“是的,但朕并非是从裴爱卿的表章中才第一次得知此事。”皇帝略一沉吟,道,“郎闪儿是朕安排给贾昌养育的,就在十年前。”
裴玄静惊得目瞪口呆。
“元和元年时,朕收到嘉诚公主从魏博送来的一封书信。嘉诚在信中说,自己身染沉疴,恐将不久于人世,但她会将魏博诸事安排妥当,即使离世之后,仍使魏博不会为患朝廷,嘱朕不必担忧……除了这些,公主在信中还提到一件事:几年前,她从长安带去魏博的卫队长王某与节度使府中的一名婢女私通成奸。公主发现后,便将那名婢女逐出府去了。那婢女在外产下一名女婴后死去。嘉诚公主心生怜悯,于是暗中命人抚养女婴。至元和元年时,那孩子已长到三四岁了。公主自己命在旦夕,便决定派人将她送来长安。嘉诚公主的意思是,朕可将其收入掖庭宫中,今后或许还能令其父女团圆。但朕考虑之后,认为掖庭宫并不好,还是放到贾昌老丈这里养育更合适。贾老丈年事已高,越来越需要人陪伴照料,这个院子也得后继有人。当然,女孩子不如男孩子方便,但也只能将就了。至于郎闪儿这个名字,是贾昌老人给她起的,我还记得,嘉诚说她给女孩起名禾娘。”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又想起来问:“那两年多前叔父将王义从魏博带回后,陛下为何没有安排他们父女相见呢?”
皇帝微微一哂,“朕忘记了。”
“忘记了?”
“是啊,命人把禾娘往这里一送,朕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裴玄静无话可说。皇帝有那么多军国大事要操心,确实不能苛求他记得如此微末的一个女孩的命运。他能够亲自替禾娘安排一个栖身之所,无非是因为有嘉诚公主的嘱托,也已经太不容易了。
“但是王义终究找到了女儿。”
“此中曲折便不得而知了。不过据你所说,禾娘如今又落到了女刺客手中。”
“是出身魏博,后又投靠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的聂隐娘,而今已隐遁江湖了。”这次裴玄静没有顾忌聂隐娘的警告,而是照实对皇帝说了。直觉告诉她,这样更便于和皇帝谈条件。
“朕知道这个人。”皇帝毫不意外地道,“名为隐娘,其实一直在协助藩镇对抗朝廷。既然是她掳去了郎闪儿,想必包藏祸心。”
“陛下的意思是……”
“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与朕讨价还价。”
“……可是,禾娘是嘉诚公主托付给陛下照料的。”裴玄静知道自己正在触犯天颜,但她就是这个性格——不撞南墙不回头。
果然,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略显愠怒地说:“‘四海归心,天下一家。’这是朕在登基之时立下的誓言,朕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每一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裴玄静听懂了,皇帝所说的每一个人中包括了嘉诚公主、武元衡、裴度、王义、禾娘,当然也有裴玄静,乃至皇帝自己。她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晏等人在西市斩首之时,朕将命人去请娘子到场观看。然后,娘子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吧,从这座小院开始。”
裴玄静无力地应道:“是。”
“吐突承璀,送裴大娘子回去吧。”
吐突承璀陪着裴玄静向院门走去。皇帝又在身后叫住他,“你留下,另外着人相送。”
待吐突承璀安排好几名神策军士送走裴玄静,返回到皇帝跟前时,李纯正仰首眺望着院后的白塔。
“当初朕看到这座塔时,以为又高又大,堪比大雁塔。今日再看,怎么这样小。”
“大家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两次。”
吐突承璀也好奇起来,一边扶持着李纯向廊下阴凉处走去,一边殷勤地问:“大家什么时候来的?奴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朕尚未满十二岁。”走入阴影中,李纯的面容也显得黯淡而柔和了,“第一次来时,院子还没有建起来。只有后面的两间破房子,贾昌就在房前拜见了先皇。先皇感其赤诚,当即布施金钱帮他建塔修院,并允诺建成之日再来。可是,等半年后院子建成时,却只有朕一个人来了。”
“为什么?”
“因为先皇病了。你知道的,他身体不好,常常卧病。不过那一次,朕记得他只是偶染小恙,倒不至于起不了床。也许,他就是想让朕独自一人出行吧。”李纯说着微笑起来,“搞得我还特别兴奋,因为绝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不必前呼后拥,只带上几名侍卫便纵马出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沉入到久远的回忆之中,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吐突承璀屏气凝神,静候了许久,才等到李纯的一声长叹。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完全恢复了平日的冷酷威严。
“先将里屋东墙上的字拓下来,你自己去做。只你一人。”
“是。”
“拓好之后便将墙上的字全部铲光,也须你一人做。”
“是。”
“不。”李纯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心道,“还是拆了吧。”
“拆?”
“院中房屋悉数拆除。只把这座塔留下来即可。贾昌的遗骨今后也移入塔中,与运平和尚的灵骨安放在一起。”
吩咐完毕,皇帝拂袖而去,再不回首。
8
裴玄静逃离小院,再也找不到雨夜中那个神秘而又温馨的避难所了,今天她所见的是一处通向深渊的入口。她只有逃,逃得越快越远才越好。
回到长安城内,见到如织巷陌中的寻常人烟,她才略微定下神来。正向西朝朱雀大街而去,裴玄静抬起头,却见左首的半空中,一座深灰色的五层石塔凌云而起。
大雁塔!
她瞬间便做出决定,拨转马头朝大雁塔奔去。负责护送她的神策军士赶上来问:“大娘子,去裴府是向西行。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登大雁塔。”
“这……圣上命我等护送娘子回裴相公府。”
裴玄静盯着他们道:“先去大雁塔,再回府。有问题吗?”
几名神策军士面面相觑,但因裴玄静刚刚被皇帝单独召见过,身份又是新晋宰相的侄女,也不敢轻易得罪,迟疑再三还是点了头。
裴玄静道:“烦请诸位带路。”她曾经一心盘算着悄悄前往大雁塔,探索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谜题。但今天和皇帝的会面让她意识到,在这座长安城中自己是毫无秘密可言的,至少对于皇帝来说,只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必然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倒不妨大大方方地行动,再见机行事吧。
一路疾行,须臾便跨过大半个长安城。再抬头时,大雁塔就在眼前了。但见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古朴身姿,虽无大雁之形,却自有跃然长空、俯瞰众生的无尽神采。
裴玄静顾不上多欣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塔下,抓住一个小沙弥便问:“师父,请问《集王圣教序》碑在何处?”
小沙弥不慌不忙道:“阿弥陀佛。檀越可是问的怀仁和尚集字碑?”
“正是!”
“檀越弄错了,《怀仁集王圣教序》碑在弘法寺,并不在这里。”
裴玄静愣住了。
小沙弥又道:“檀越若是要看《大唐三藏圣教序》,那倒是刻在雁塔外墙之上的,小僧可为指点。”
“哦,不必了,多谢师父。”困惑和失望在裴玄静的心中纠结起来,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大唐三藏圣教序》是褚遂良书写的,所以肯定与武元衡的谜底无关。但是由王羲之书法集字而成的《怀仁集王圣教序》石碑却根本没有立在大雁塔。难道是自己推理有误?
可是这么一来,最后的线索也断了。裴玄静感到全身无力,再也没有信心参透武元衡设下的谜局了。
她站到《大唐三藏圣教序》的碑文下面,仰望大雁塔顶,更觉得高不可攀。但是既然来了,她咬了咬牙,便登一次吧。试过,也就死心了。
裴玄静一口气攀上塔顶。朝下望去,整座长安城都覆盖在浩渺烟云之下,棋盘状的阡陌错落有序,车马人流蜿蜒其中,宛若人间幻境一般壮丽恢宏。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理解了皇帝所说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要守住长安的话,是值得的。为了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为了这座城、这个国、这片河山,已经有太多的人赴汤蹈火,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请问这位女施主,是否裴家大娘子?”一位慈眉善目的沙门出现在她身后,向她合十行礼。
裴玄静连忙还礼道:“我叫裴玄静,师父是找我吗?”
“正是。有位相公托我向娘子转交一件东西。”
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忙问:“是哪位相公?”
沙门含笑不语,从袖笼里摸出一个朴实无华的黑布小包裹,递到裴玄静手中,便转身离去了。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此时塔顶恰好空无一人。那几个神策军士没兴趣登塔,都在底下等候。她强扼激荡的心神,掀开布包。
包袱中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缕瓶,纹理精致、色泽暗沉,一望便知是件珍品,而且颇有些年头了。
吐突承璀的话在她的头脑中响成一片:武元衡不肯收受其他贿赂,但见到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时,却立即收下了。
她翻过瓶子,果然,瓶底中央一方小小的镌印——“贞观”。
原来所谓的金缕瓶,竟是如此细腻纤巧的物件,躺在她的掌心中,像一只刚孵出蛋壳的雏鸟,又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火炭。
第三节 幻兰亭
1
对吐突承璀而言,这就是一条人间的黄泉路。
每次踏上这条路,他便感觉自己正从尘世走向幽冥。唯一的区别是,黄泉路一去再不复返,而走这条路他还能回得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出发都选在傍晚。伴随着暮鼓的鸣响出了长安城后,还要带着几名贴身的随从在城外转上一圈,摆脱所有可能的跟踪及耳目——那些大多是郭贵妃的人。至于皇帝嘛,吐突承璀是从来不敢也无意向皇帝隐瞒行踪的。虽然皇帝很少问及于此,但是他知道,皇帝的心中一清二楚。
同样,他也把皇帝内心的不安和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吐突承璀深知自己对皇帝的重要性,但从未因此忘记过自己的本分。元和六年时,由于宦官刘希光受贿案的牵连,宰相李绛等人极力弹劾吐突承璀,并且把他出兵成德藩镇不力的旧事重提。宪宗皇帝在群臣的巨大压力下,极不情愿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此家奴耳,向以其驱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违犯,朕去之轻如一毛耳!”说完,便将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逐出了京城。
那一次,厌恶宦官专权的朝臣们欢呼雀跃,只有吐突承璀明白,皇帝的贬低其实是对他变相的袒护。要说起来,皇帝对天下谁人不是生杀予夺的呢?果不其然,为了再把吐突承璀召回京城,皇帝想方设法,甚至还在去年罢了李绛的相位,这才替他扫清了回京的一切障碍。
有恩不难,难在于私。之所以“假以恩私”,是因为皇帝实在离不开吐突承璀。
当夕阳收敛起最后一抹光芒,吐突承璀将长安城的万家灯火远远抛在身后,向着深邃如遮的夜空尽头疾驰而去。
天越来越黑,路越走越幽深。前方,一轮孤月高悬,清光遍洒在绵延的山脊上,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已经沉酣入梦的卧虎。
顺宗皇帝的山陵——丰陵便藏在这座金瓮山中。
不过要从山脚下到皇帝的陵寝,还得走很长的路。而且除非祭祀的日子,陵园的宫门是永远关闭的。在夜色中穿过松柏相侍的山道,终于抵达紧闭的陵园门前时,目力所及之处,只见点点萤火隐隐绰绰,漂浮于似水的清光上面。山风瑟瑟,炎热的盛夏被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天地间寂寂无声,宛如置身于一座空山。
陵园门外侧有一座更衣殿。文武百官要入陵园祭祀,一律在此殿中更衣。吐突承璀将随从留在外面,独自步入更衣殿。殿宇高畅阔大,却只在角落点了一盏孤灯。一小圈寥落光影之中端坐一人,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吐突承璀在他的对面坐下。
“今天来晚了……”吐突承璀刚开口,半空中突然飘来一阵凄厉的笑声,在如此静谧肃穆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紧接着又变成支离破碎、怪腔怪调的歌声:“四季徒支妆粉钱,三朝不识君王面。遥想六宫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
“什么人?”吐突承璀听得头皮直发麻。
对坐之人平淡地说:“又疯了一个。”
“是谁?”
“是谁又怎样?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是生不如疯,疯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