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衡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帝。由于太宗皇帝至爱王羲之,李唐皇族几乎人人摹写王羲之的书法。太宗、高宗,乃至则天皇后都写得一手极得王羲之神韵的飞白行书。玄宗皇帝虽然擅楷书多于行草,其行书运笔也像直接从《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里抠出来的。但安史之乱后,皇帝们面对山河破碎、皇权式微,对书法失去了曾经的热忱,不愿再多花精力研习王羲之。当今圣上的父皇顺宗皇帝虽写得一笔好字,却是以古朴端庄为特色的隶书。似乎随着国运的逆转,大唐的皇帝就再也写不出那种挥洒自如、遒劲健美的气韵了。
“相较《兰亭序》,朕更爱此帖。”李纯又说。
“为什么?”
“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觉《丧乱帖》的形与意都更合朕心。”顿了顿,李纯补充道,“朕记得先皇说过,《兰亭序》太完美了,不像是真的。”
武元衡听得一愣。顺宗皇帝在书法上极有天赋,却放弃李唐皇室历来最看重的王羲之行书,而转攻在本朝相对冷门的隶书,原因竟然是“太完美而不真实”吗?武元衡感到难以置信,追求完美近乎神化的太宗皇帝的后代,会以这个理由否定被誉为“千古一帖”的《兰亭序》。
宰相陷入沉思,皇帝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说多了,便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爱卿看看这个吧。”
他亲手移开自己的那堆书法作品,昨夜司天台监送来的星图显露出来。
武元衡认真地端详起星图。皇帝察言观色,却见宰相神态自若,比刚才谈起《兰亭序》时镇定多了,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每次遇到巨大困境,只要看到宰相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皇帝的焦虑就会跟着平息下来。
武元衡看完了,淡淡地道:“有长星于太微,尾至轩辕——陛下就是因此而烦恼吗?”
“朕不应该烦恼吗?”皇帝反问。
宰相答非所问:“此乃极凶之天象。但出此象,社稷堪危。”
皇帝愣了愣,终于爆发了,“是的,朕烦恼,烦恼得彻夜无眠!爱卿和朕一样清楚,淮西之战陷入僵局,久拖不决。吴元济那种宵小之辈,朝廷十多万大军竟然拿他没办法。除了淮西,河北三藩中的成德王承宗、平卢李师道,一个阳奉阴违,一个坐等渔利,俱是朕的心腹之患。可是朝中那帮家伙呢?天天吵嚷着要朕收兵收兵!在他们看来,朕决意削藩,其实是在拿社稷安危和百姓福祉为代价,打一场根本没有胜算的仗!似乎朕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在他们眼中就快等同于昏君了!……偏偏此时又出这等天象,难道真的连天也不愿助朕吗?”
宰相保持沉默。
皇帝喃喃地道:“爱卿,昨夜朕在此殿上似睡非睡,有一刻仿佛深陷于梦魇之中。当时朕就在想,淮西之役如同一场噩梦,却不知何时能够醒来?”他终于将内心最深处的忧惧倾吐了出来。
武元衡微微一笑,“淮西之战对陛下如同噩梦,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它对于吴元济又是什么呢?”
皇帝询问地望着宰相。
“在臣看来,对于吴元济,旷日持久的淮西之战就如同一场凌迟!”
“凌迟?”
“是的,凌迟。陛下,身陷噩梦中的人盼望着醒来,因为一旦醒来便是风和日丽的崭新一天。可是,遭受凌迟的人会盼望什么呢?”
“……”
“他盼望的是速死。因为只有死亡才能终止他正在遭受的痛苦与折磨,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获得最终的解脱。”顿了顿,武元衡用愈加平稳的声调说,“所以,陛下和吴元济对淮西之战都已忍无可忍。但是,陛下一旦忍过去了,前方就是海阔天空,就是最终的胜利。而对于吴元济来说,灭亡是注定的,拖得越久死得越惨。”
皇帝向案上猛击一掌,目光炯炯地盯着宰相。
武元衡温和地问:“陛下此刻还烦恼吗?”
“可是……天象总不能不信吧?”
“天象是预兆,更是警示。既然得到警示,就应采取行动,防微杜渐才对。社稷危,危在人心纷杂,天子威权不再。所以当此危难之时,陛下更要让天下人看到您破釜沉舟的决心。您越坚定,臣子们就越会戮力同心,吴元济之流就越惶惶不可终日。削藩之胜,方能指日可待!否则,这大唐的江山社稷就真的凶险了。”
“朕明白了。”皇帝静默片刻,抬头道,“那今天咱们就先说好了,待到胜利之日,朕将请爱卿上凌烟阁同庆!”
“凌烟阁?”提到这个供奉大唐功臣的楼阁,武元衡也难掩激动了。
“是的,爱卿可愿往?”
“臣荣幸之至!”
皇帝今天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武元衡说:“那么臣请告退……快要晌午了,陛下好好歇一歇吧。”
“宰相保证,这次朕不会做噩梦?”
武元衡略显无奈地回答:“……臣不敢保证。”
皇帝又微笑起来,“也罢。还要烦劳爱卿一件事。裴中臣怎么突然摔伤了腿呢?爱卿替朕去看看他吧。”
“臣遵旨。”
“就说朕让他安心养着,等彻底好了再回来不迟。”说着,皇帝又从自己那堆书法作品里拣了一张出来,“这幅字朕觉得还行,请爱卿带去给裴中丞养伤时把玩。”
武元衡退出延英殿。李纯向后靠在御榻上,微合起双目。倦意一阵阵袭来,他觉得浑身汗淋淋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也懒得叫人来伺候更衣。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殿中有动静。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御榻前匍匐着一个人。
“你来了。”皇帝懒洋洋地说,“来了多长时间?”
跪着的人回答:“半个多时辰了。”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半个多时辰……朕睡了这么久?”
听到这话,那人才将头抬起来。他和李纯同龄,因是阉人面白无须,粗看比李纯还年轻些。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那双眼睛里饱含忧患,既有步步为营的精明和谨慎,也有奴颜婢膝的卑贱和狡黠。
此人,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宦官——吐突承璀。
皇帝撑起身来,以手扶额,低声嘟囔:“头痛。”
吐突承璀本能地一跃而起,刚要上前服侍,突然又停下来。
皇帝看着他进退两难的样子,讥讽道:“你就是在怨朕。”
“奴怎敢啊!大家——”吐突承璀这才跪到李纯的身边,伸手替他按揉着太阳穴,一边委委屈屈地念叨,“这四年来,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啊。”
当年吐突承璀先为掖庭局博士,再值东宫,先后侍奉过太子时的顺宗皇帝和宪宗皇帝。宪宗皇帝登基后即封其为内常侍,又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宠信一时无两。此后吐突承璀因跋扈、贪财屡遭朝臣弹劾,皇帝却始终袒护着他。直到元和六年,吐突承璀因宦官刘希光受贿案被牵连,面对朝臣的巨大压力,皇帝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逐出京城。
一晃四年过去了。当初的案子渐被淡忘,曾极力主张惩办吐突承璀的宰相李绛不久前刚罢了官,紧接着,吐突承璀就被皇帝迫不及待地召回了。
“行啦,别抱怨了。朕这就复了你的左神策军中尉。怎么样?”
吐突承璀喜出望外,赶紧磕头谢恩。
“别停啊,接着按。”李纯看着吐突承璀突然就容光焕发的脸,也觉得挺好笑。他闭起眼睛,享受了好一会儿按摩,才冷冷地问:“你从哪里来?”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吐突承璀在这个炎夏里骤然全身冰凉,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丰陵。”
良久,李纯才又问道:“那里怎样?”
吐突承璀诚惶诚恐地回答:“比、比长安凉爽多了……”
7
昨天夜里,裴玄静也看到了奇异的天象。
她从小就喜欢各种旁门左道的学问。为了培养她的探案才能,父亲不仅不加阻止,还想方设法地帮她搜罗相关的书籍,因而裴玄静什么都懂一点,其中就包括天候观测。
昨夜燥热难眠,裴玄静二更时起身,凭窗眺望,但见繁星如散珠碎玉一般抛满整个夜空。她失望地想,恐怕此后半个月都不会有雨水光顾,暑热更不知何时能解了。
紧接着,裴玄静便看见了“有长星于太微,尾至轩辕”的天象。
她的心中一紧。这是极凶的征兆,天子或将有难了。
裴玄静当然明白,社稷与皇帝的安危,绝非一个普通女子所能操心的事。可是覆巢之下并无完卵,天下若真的大乱了,又有谁能躲得一份平安?
仰望苍穹,裴玄静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又是那么孤独。她知道,这种时候只有守在爱人的身边,自己才不会害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正是抱着这么一个单纯的目标前来长安的,可是现在,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裴玄静辗转枕席,直到黎明才蒙眬睡去。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她心中好不懊恼——哎呀,起晚了!
裴玄静连忙起身洗漱。阿灵笑道:“娘子莫急,阿郎今日告假不上朝,也才起来没多久呢。娘子这会儿打扮好了,过去请安刚刚好。”
阿灵年纪尚小,讲起话来天真烂漫的。才服侍了裴玄静两天,就与她十分亲热了。裴度共育有四子,俱已成年。早几年都入仕,放了外任不在京城。所以府中并无年轻的主子,想必阿灵这家生的小婢平常也怪寂寞的。
裴玄静问:“那王义也留在府中了?”
“王义啊,一早出去给主人请郎中了。”只要提到王义,阿灵就满脸不爽。
“叔父的脚伤没有好转吗?”
阿灵噘着嘴摇头。裴玄静开玩笑地问:“王义是只对你凶,还是对谁都凶呢?”
“他呀,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比主人还傲呢。而且,他对我特别凶!”
“怎么个凶法?”
“反正就是说话都不正眼瞧我。”
裴玄静忍俊不禁,想想也是,这两人能有什么可说的。
匆匆整饬停当,裴玄静带着阿灵前往叔父的卧房。沿着穿廊刚转了个弯,猛然一个人影挡住去路。
“呦,谁呀?”阿灵惊叫一声,随即笑逐颜开,“是崔郎中来啦。”
“正是在下。”年轻男子微笑作答,又转而对裴玄静扠手行礼,“裴大娘子,你好多了。”
裴玄静愣住了,万万没想到,会在裴府遇上崔淼。
自从在叔父家中苏醒后,裴玄静也曾试图回忆春明门外那一夜的经过。但是她的脑子里只留下些零散的片段。似乎记忆在昏迷中受了损,又似乎是那天夜里发生了太多诡异莫测的事端,令她的头脑根本就拒绝去接受。裴玄静找王义聊天时提起贾昌的院子,本意也是想从他那里多了解些情况,却又被生硬地堵了回来。
裴玄静回过神来,不觉也有些惊喜。
正是他——崔郎中,左肩上挎着的药箱可以为证。仍然是那夜的白巾素袍,整个人干净利落,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这人真的太适合做郎中了,看着就让人舒服。
阿灵起劲地和崔淼聊起天来:“崔郎中看过阿郎的脚伤了?严不严重啊?多久能好啊?哎呀,昨天就该去请崔郎中的,阿郎偏不要,白白耽搁一晚上。”
“你家主人没事,很快就会好的。”崔淼嘴里回答着阿灵,目光却始终落在裴玄静的脸上。
她决定和他打招呼,“崔郎中。”
“咦,娘子?你认得崔郎中啊,他来给你诊治时你不是昏着嘛。”阿灵咋咋呼呼地问。
这下轮到裴玄静吃惊了,“我昏迷时也是崔郎中给诊治的吗?”
“是啊!还是王义去请来的呢。崔郎中医术高明,只给娘子开了一服药,娘子就好了。”
崔淼谦逊地说:“那是大娘子本身体格好,偶遇惊吓和风热导致昏迷,休息调养后便能自行恢复,与在下的医术其实没多大关系……”
“崔郎中,”裴玄静打断他,“贾老丈是怎么亡故的,查清楚了吗?郎闪儿现在怎样了?”
崔淼露出一脸的困惑,“娘子是在问我吗?什么贾老丈?郎闪……”
“春明门外镇国寺后,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的嗓音有些发紧,“崔郎中,那天晚上你我不是都在吗?”
阿灵听得一头雾水。
崔淼也在一个劲地摇头,“裴大娘子记错了吧?在下从未去过什么贾昌老丈的院子啊。”
裴玄静瞪着他。
崔淼说:“娘子若是没别的事,崔某便告辞了。”
“等等!”裴玄静不让他走,“我确实记得那夜我避雨到贾老丈的院子里遇见了你,还有郎闪儿。院子里有许多借宿的穷苦百姓和从淮西来的逃难者。其中还有一个人得瘟疫死了,然后我们发现贾老丈暴毙在屋中。再后来,后来……”她说不下去了。
崔淼平静地说:“这些应该都是娘子在昏迷中产生的幻觉吧。”
“幻觉?”
“是的,娘子所说的在下全都一无所知,因而绝不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裴玄静瞠目结舌。
“告辞了。”崔淼再次转身欲走。
“可我怎么会认得崔郎中呢?”裴玄静追问,“阿灵都说郎中来替我诊治时,我正在昏迷中。”
“呃,我、我说的是,不是……”阿灵语无伦次。
崔淼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据在下判断,娘子当时虽然昏迷,但并未全部失去知觉。能够大略看见并且听见周围的状况,因而就记下了我。还把我同你在高烧中的幻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方才娘子所说的内容。”
太叫人难以置信的论点了,偏偏裴玄静还无法反驳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觉得口干舌燥,头重脚轻,连叔父院中的茂树修竹、白墙碧瓦统统失去了真实感。
“娘子,你没事吧?”阿灵在旁边怯怯地唤她。
裴玄静问:“阿灵,你也觉得我说的都是幻觉?”
阿灵的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说不清楚。
裴玄静明白了,阿灵信的是崔淼,而非自己。难道就因为崔淼是个郎中吗?郎中的话就那么值得信赖吗?
裴玄静观察着阿灵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崔淼不仅仅是一位郎中,事实上,他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男子。或许只有大唐,才能以诗文、礼仪和侠客风范培育出这样的男人来,哪怕仅仅是个游方的郎中,也风度翩翩足以令女人倾倒。
所以在崔淼的言谈举止中,别具一种说服力,一种特别针对女人的自信,好像即便他在信口雌黄,女人们也会笃信不疑。
但裴玄静不属于这些女人,她更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