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波却因为察觉到自己正急速衰老，更想把心里的话全盘说出，以致口气有点急，但是语气、神情和以往完全不同。
“这些，是我在光、宣年间仕宦时撰写的日记，尘封多年，连纸包都没有打开过；昨夜，我费上半夜工夫寻找，大致上都找出来了——再费上几天时间，就能全部整理好——我在光、宣两朝的见闻、际遇、朝中的大事、周遭其他人的言谈作为，和我自己的感触都有详细的记录——”
陆天恩虽然很认真的聆听，听清楚了每一句话，但却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便讷然不能回应；陆正波则尽量放缓语气，尽量引导他了解：
“昨夜，我深自检讨、省思，自愧不如陈太傅——他奋尽全力出关劝说皇上，即使失败，也令人敬佩；我受到启发，决心有所作为！”
陆天恩更加无法回应，而且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父亲亲手劳动，捡寻旧物，第一次听到父亲反省自己的话，心里既半带错愕，也涌起了万千感触，但是无法立刻理清，而且心里的声音全部上涌，哽在喉中混成一团，便无法言语，唯有双眼直直的注视着陆正波。
而陆正波的目光产生了变化，既没有以往的冷峻严肃，也不再含着感慨；有的是陆天恩第一次见到的温和、平静与坚定混合的从容，也是在经历了巨大的变故和创伤之后，成为浴火后重生的凤凰般的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一份圆融——他对儿子说话，也是一份自我宣告：
“检视我以往的日记，往事便历历在目——当时，我年事尚轻，心怀以天下为己任的壮志，虽然官卑职小，却满腔热血，戳力国事；先皇决心改革，推行新政；我亦年少气盛，仅凭热诚勇往直前，错在既没有盱衡全局，又操之过急，更没能拿出具体的、实际的‘救亡图存’的善策良法来；维新失败，导致一连串的祸患，终而导致鼎革；多年来，我曾多次反复省思当时的错误，也多次想撰写当时的史事和现今的省思所得……思谋多年，迟迟没有动笔；昨夜，我原本为皇上出任伪‘满洲国’执政而痛心不已，遥念先皇，继而想到陈太傅……”
他说得很慢，很清楚；陆天恩却是每听一句，心中就多一分震动，多一分惊愕；以往从来没有想到过，父亲年轻的时候竟是个会热血沸腾、行事过急的人；更没有想到，父亲的心里竟是时时的反省当年的错失，竟而埋藏着著书立说之志——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令他来不及理清思绪而致心中一片昏茫，耳中嗡嗡作响；他说不出话来，但是竭力稳住心神，准备继续聆听，并且牢牢记住父亲的话；不料，陆正波却对他说：
“我已想妥进行的步骤，先整理及细读这些日记，择要摘记——光这一项，就需费较长的时间！”
陆天恩终于挣扎出声音来：
“是……是……”
他的心里其实升起了一个想法，想参加这个工作，但是说不出来；而陆正波接着却对他说：
“我无暇兼顾，你需多尽点心，照看你母亲！”
还是只能应“是”，而心里有点想向父亲争取，怎奈鼓不起勇气，再转念一想，自己根本不了解光绪年间的史事和戊戌政变的前因后果，根本帮不上父亲的忙。
怅惘和失落的感觉油然而生，一股无名的难受感悄悄的布满胸臆，走出书房的时候，他的心情和眸光都是黯淡的。
唯一的化解之道只有去戏院看小韻仙唱戏……
不料，这一番谈话费了时间——他到达戏院的时候，戏已经散场了。
加快了脚步赶到后台，想着还来得及和小韻仙说几句话，却没有料到，小韻仙正在接受责备。
少一个人看戏就少卖一张票，影响收入，夏班主还算好，没说话，他那实际上掌控金钱和精于打算的太太却敏感的联想到是小韻仙没有牢牢的抓住这名观众的心，眼睛瞪着正在卸妆的小韻仙，嘴里不知不觉的数落了起来：
“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有钱的阔少爷、会写文章的先生，都是衣食父母，一定要牢牢的抓紧……一向是天天来的，忽然不见了……准是你没本事拴住人……”
小韻仙满肚子委屈，只奈不敢声张，唯唯诺诺的含糊应“是”，缩着肩，两眼直视着镜中的自己，还剩半脸粉墨，看着便显滑稽，更控制不住泪珠滚落，脸上的粉墨便糊了，心里也恶性循环似的加倍发酸。
幸好就在这个时侯，杂役来报：
“陆先生来了！”
霎时间，气氛天旋地转似的改变——夏班主夫妇立刻迎上前去，而小韻仙得救了。
她转身抬眼注视他，脸上是模糊的，眸光却是清明的，心里更是雪亮。
陆天恩则从她的眸光中读到了投奔和依靠，那是在家里与父亲谈话时完全不同的感受，他的心里迅速的涌动起热潮，很自然的邀她共进晚餐，餐后又很自然的在公园里漫步。
月光斜映，小径上的光影宛如一条蜿蜒的小河，徜徉着人世间百味杂陈的情意；小韻仙个矮，高度只到陆天恩胸口，显得“小鸟依人”，一说话便抬头仰视他，给他很特别的感受。
“今天，幸亏您还是赶来了——否则，大家都要怪我——我自己也怕——是不是，你不喜欢听我唱戏了？我是不是那一段唱得不好？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要改——每一个念唱做表都改得让您称心满意——”
她说得非常诚挚，恳切，陆天恩心里却是另一番感受，而又忍不住笑了，轻轻摇头，叹气，眸光和语气都充满了怜惜。
“你真是个傻姑娘！”
说完话，他又忍不住捧起她的双手，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安慰她，同时却发现，她手背上的皮肤非常粗，甚至比家里的丫鬟们的手都粗，他微感吃惊，但是没敢询问，只默默的猜测是她以往的生活环境所造成的，因而心里又倍加怜惜，说话更加温柔。
“你的念唱做表，我都很称心满意，都很喜欢；今天，是因为陪我父亲说话，说完，急急的赶到戏院，还是迟了，并不是不喜欢听你唱戏！”
小韵仙重新露出满心欢喜的笑容。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她的神情充满了喜悦和满足，像个小孩，甚至，像个婴儿，得到些许温暖就露出无邪的笑容，满心欢喜，别无所求；他看得非常感动，下意识的伸手揽住她的肩，轻轻的将她拥在怀里。
月色清明，但是明月无法影响人的命运，只是催人入梦。
而汪莲君也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境中——去了一趟陆府，感觉上像梦游仙境，返回后竟迟迟不能从梦中醒来。
这天，汪华因为即将接掌安济堂，忙得夜间仍须留下工作，却要她准时下班，理由是：
“替我陪芷英吃饭吧——早起忙着赶上班，看见她的精神有点差，只是来不及问，你且替我关注关注！”
这点她很有同感，他的工作太忙，常常忽略了姚芷英；于是，她接受托付，回宅与姚芷英共进晚餐，而且一开口说话就先替汪华道歉；不料，姚芷英反而笑容满面的告诉她：
“他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来，一年中能在家里吃上十顿晚饭，就该谢天谢地了；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我的爸爸也是大夫，行医的忙碌和辛苦，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了解了，怎么还会怪汪华呢？你千万别替他道歉——反而是，咱们正好得空聊聊天，这两天，我总想着问问你，安济堂的工作做得顺不顺手？喜不喜欢安济堂的工作环境？”
她的心意全都让汪莲君感动不已，也就很自然的向她倾诉心里的话——尤其是对陆府的异样情怀：
“我非常喜欢安济堂和这份工作，虽然刚开始做，还不能很熟练，但是跟着大哥边学边做，很得心应手；尤其是跟着大哥出诊的经验，感觉非常强烈——那是我第一个出诊的病人，是一位老太太，得的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但是整个人非常特别，她的家里也非常特别，我一走进门，就被那股特别的气质吸引住——我的感觉是一脚走进了历史里，站在大厅，就像置身在历史的情境里，浸在一股深厚的文化的底蕴里，像以前读过的唐诗、宋词，或者——红楼梦！”
她向姚芷英描述陆府大厅的家具、陈设、墙上的字画和各种藻饰，也描述了她眼中的陆夫人，瘦得脸颊凹陷，两眼无神，但是动作、仪态仍然优雅端庄：
“我猜想，她得病以前一定是位容貌美丽、知书达礼、风华出众的贵妇，很贤惠、很慈爱，现在被疾病折磨得脱了形，太可怜了；大哥说，她的病症很难痊愈，唯有尽量改善，维持在不恶化的情况——我非常同情她，希望能帮着医治她，而且，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姆妈……姆妈到后来，也是变得很瘦，两眼无神……”
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气氛立刻一变为感伤；姚芷英没有见过婆婆，但是听汪华说过许多，也立刻想起汪莲君为照顾母亲而放弃学业的事，便更加了解汪莲君的心情，急急的想出好些话来劝解，而且尽量设法转移话题。
汪莲君却意识到，自己伤心落泪会影响姚芷英的情绪，连忙竭力忍耐；又记着汪华的嘱托，便主动对姚芷英说：
“咱们说点别的事吧——大哥说起过，早晨出门前，他觉得您的精神有点差，但因为急着出门，来不及询问——”
姚芷英欲言又止，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出真相：
“是——这几天，我常觉得不舒服，但是不严重，一会儿功夫就好了，几次想告诉他，但是，他回来的时候，总是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就拖过去了——要不，你先看看吧！”
汪莲君当然乐意效劳，于是立刻为她把脉；这一来却得到了个令人开怀的喜讯：姚芷英不是病，是有喜了！
气氛大变，变得欢天喜地；姚芷英固然高兴得忘却了生理上的轻微不适，立刻打电话给汪华，给自己的父母，快乐得脸上一片红亮，有如跑上了大街高声欢呼；汪莲君也受到了感染，情绪昂扬了起来，心情由新生命诞生的喜悦掩盖了老病与死亡的感伤。
而后，汪华回来了，欢欣和喜悦之气又增加了一倍……
气氛太好了，连带着引领汪莲君走入另一个梦境：
亲眼目睹了汪华和姚芷英的美满姻缘、幸福家庭，她既分享到了许许多多的甜蜜与快乐，对婚姻的看法便是蜜糖与花瓣融合成的甜美，以是情不自禁的对婚姻产生了憧憬。
夜里，她实质上失眠了，但是心神在美好的梦中恍惚漂游，唇角不知不觉的浮现一道柔和的弯弧。
（11）
晨起微雨，近距离处能看清景物，远处则一片模糊，别具朦胧的美感；汪莲君的心神并没有从梦中醒来，眸光也就清楚与模糊兼具。
出门的时候她没忘了打伞，坐上车后望着窗外，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街景……她的心一路漂浮着，直到下车跟着汪华走进安济堂。
熟悉的药香和同事们的招呼声定住了她的心神，使她回到现实中，专注的工作；直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汪华带给她新的转折：
“二妹，我想调整一下你的工作——”
来安济堂求诊的病人非常多，而姚清风即将退休，现在又加上姚芷英怀孕，他的时间完全不够用，必须设法压挤：
“首先，我希望你每天准时下班，替我陪陪芷英；其次，出诊的人家，如果不是非常必要，你就不去，腾出这些时间来，在堂里工作；唯有陆府——陆夫人的情况特别，医药不是重点，精神才是重点——我每趟去，都只是让她得到些安全感、多说几句话、心情稳定些而已，假如我不去，改由你单独去，一样可以达到这些目的，我也可以腾出些时间，做堂里的工作！”
汪莲君当然认同他的话，但他还是给她保留了考虑的空间：
“可不可以这么做，你且想一想，明天作决定——陆府你已经去过一次，愿不愿意常去，全由你自己决定！”
汪莲君却立刻作出决定：
“不用考虑了，我很愿意单独到陆府出诊——能为您节省时间，又能帮助她稳定病情，多好的事啊！”
因为能帮助别人，她的情绪为之升扬，下午的工作更加得心应手，而且按照汪华的意思“准时下班”，替他陪伴姚芷英。
下班的路上心情更好——她认真的想着，这“陪伴”同时负有照顾的意义，也分享了姚芷英孕育新生命的喜悦，她觉得快乐极了。
进门后，快乐的事又多了一项：姚芷英给她一本书，同时向她说明：
“今天，我到电台上班的时候，同事送给我一本新书——这本书刚出版，评价很好，我的同事访问了作者，所以手边有几本，给了我一本——你喜欢看书，先拿去看——”
汪莲君接过书，一看，书名是《云淡天高——欧游随笔》，作者是“秦砚”，不假思索就说：
“秦砚——我曾在报纸上读过她发表的文章——没想到有书——”
姚芷英微笑着询问：
“你喜欢她的文章吗？”
汪莲君兴高采烈的连连点头：
“喜欢——她的作品典雅、精致、瑰丽，我非常喜欢！”
姚芷英大感欣慰：
“那就好——你喜欢就好，这本书就送给你，让它做你精神上的密友！”
汪莲君立刻道谢，也迫不及待的打开扉页；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作者的照片，年轻的女作家，容貌秀丽，神采飞扬，充满了书卷气，散发着智慧的光芒，她一见就心折；再看照片下方的简介是“秦砚，一九0四年出生，留学英国，获文学博士学位，返国后任教于圣约翰大学，以治学严谨著称，著有《十八世纪英国文学研究》等学术著作，及散文、游记多部；《云淡天高——欧游随笔》为最新的近作，记述留学欧洲时的见闻和感想。”
简介非常短，但已令她非常神往，如插翅而飞般的飞进作者的文字世界里。
书中描述的欧洲的国家、景物、风情、文化以及各个人物，都是她以往没有机会得知的……一口气读了好几页，心思不知不觉的受到了引导，产生了新的憧憬，而目光竟入痴了。
夜里，她依旧处在半失眠的状态；三股憧憬的力量聚集在心中，时或交叉，时或并行，合组成属于她的情怀——人生情味万千种，她浅尝了三种，感觉非常好。
第二天即是约定到陆府出诊的日子，她独自前往，一切过程都非常顺利，甚至比原先的以汪华为主的出诊还要顺利——陆夫人对她怀有好感，不但主动说明自己的饮食、睡眠的状况，还仔细看着她记录病情，赞美她写的字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