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廊的脚步声来到房门前,停下,拉门打开,女服务生探头进来。
“不好意思……”
跪坐在门口,神色慌张地往包厢内环视的,是一名两颊通红、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的小姑娘。刚才她还打翻了端来的餐盘,就这家索费不菲的伊豆观光旅馆来说,这样的待客方式实在有点粗糙。但她可能是才刚来没多久,要不就是附近农家的女孩,兼职到这里来帮佣。
包厢里坐了七名男子。每个人面前都摆好餐盘,除了菜肴外,还放了几壶酒。
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那名年轻的女服务生,她旋即满脸羞红,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打、打扰各位用餐,非常抱歉。请、请问,风、风户课长在吗?”
坐在主位的男子,将凑向唇边的酒杯放回餐盘上,缓缓转向她。此人有张黝黑的脸庞,年约四十,和其他人相比,显然年纪稍长。
“我就是风户,有什么事?”
“有、有位访客想见您,是位年轻的先生……可是……他坚持不透露姓名,只说和您有约……”
“来了吗?带他进来。”
风户简短应道,伸手拿起酒壶。
他仔细听着女服务生从走廊上离去的脚步声,不发一语地朝在座众人使了个眼色。
在座有六名年轻男子,个个都留着长发,一身白衬衫加领带。在包厢里,他们脱去西装外套,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喝酒聊天。
“大东亚物产员工,课长风户哲正及其他六名课员。”
登记簿上除了记录了他们在东京的地址和电话外,还有这么一行字。
事实上,刚才在包厢露脸的那名女服务生,一定认为他们是“到伊豆来参加研习的东京商社员工”。不过……
不一会儿,刚才那名女服务生返回包厢。
那名仍旧两颊通红的女服务生的背后跟着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他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走进包厢。那是个双目细长,看起来很瘦弱的年轻男子。他肤色苍白,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对薄唇就像涂上了口红般显眼。
风户招手要那名男子靠过来。
——然后?
他在男子耳畔问道。
“……那位客人今晚会来。”
年轻男子怯生生地左右张望,声若细蚊地应道。
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在座的其他六名男子都若无其事地闲聊,音量颇大,根本不必担心两人的对话会被其他人听见。
“这情报可靠吗?”
“他吩咐过我,今晚要将他平时放在庭院里乱跑的狗系在狗屋旁,还说‘明天的早餐不必准备了’……”
男子飞快地说道。风户看着他的眼睛,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今晚有人会到前英国大使白幡树一郎的伊豆别墅拜访。
来访者会在别墅里的人都入睡后,趁深夜悄悄与白幡会面,所以他才会吩咐今晚得将狗系好。之所以说不必准备早餐,想必是他很可能会与那名神秘访客长谈。
风户朝对方肩膀拍了一下,递出自己的酒杯。
“之前辛苦你了,来一杯吧?”
泄露这项重要情报的年轻男子叫森岛邦雄,是白幡在别墅雇用的文书。
森岛讨好似的望着风户,悄声问道:
“那么,上次那件事……可以饶过我了吗?”
“你很符合我们的期待。”
风户仍将酒杯递向森岛,说道:
“我要感谢你,就是这么回事。懂我的意思吗?”
森岛一时露出诧异的表情,但是见对方脸上浮现出毫无恶意的笑容,也就不自主地跟着笑了。
恭敬不如从命,他接过酒杯,将风户替他倒的酒一饮而尽。
“喂,来人,开我们的车送他回去。”
风户抬手,旋即有一位包厢里的男子站起身。
森岛急忙挥手辞谢,风户朝他微微一笑。
“用不着客气。送你一程,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好。要是一直没看到你,对方可能会起疑。”
森岛频频鞠躬道谢,接着步出包厢。
那名负责送他回去的男子则迅速转身凑向风户问道:
“……要怎么处理?”
“杀了他。”
风户简短地说道,扯下他偷偷装在手掌中的滴管状容器。
“他已经没用了。刚才我在他喝下的酒中滴进了安眠药,等他睡着后,就把他从悬崖上推入海里,装成他自己失足坠落。”
“我明白了。”
男子悄然站起,快步朝森岛追去。
风户重新朝自己的酒杯里倒满酒。
酒的表面沉沉地摇晃,像波纹般映照出室内的灯光……
他举杯一饮而尽,再次自言自语:
——杀了他。
2
一年前——
陆军中校风户哲正被陆军参谋总部秘密召见。
“此事不得对外泄露。”
在收到这份封面特地用红色标明的召见函时,风户已大致猜出自己为何会被召见。
不久前,风户曾向陆军参谋总部提出一份报告书。
报告书中详细分析欧洲列强的谍报机关,并且阐明反间谍的急迫性及在陆军内部设立秘密机关的必要性。
在近代的战争中,情报的重要性愈来愈不容小观……有鉴于英国的SIS[1]、法国的军事情报第二局、苏联的GRU[2],以及德国Abwehr[3]的存在,如今各国间谍不仅在国际社会,也在我国暗中活动,此事已昭然若揭。
因此……为了防范列强的间谍窃取我国的机密情报,我帝国陆军应迅速且秘密地设立独立的谍报员培训所以及谍报机关……
设立独立的谍报机关,是风户就读陆军大学时就开始酝酿的提案。
他当然也知道,陆军内部至今仍存在着“间谍无用论”,而且根深蒂固。陆军高层中,也有很多人至今仍沉浸在中日、日俄战争的经验中,并根据这些经验狂妄地说道:
——我陆军自明治建国以来,无论哪一场战役,都不用间谍这种卑鄙的手段。
而且,偏偏这两次战争日本都获得了胜利,事情才会变得更加棘手。在这些主张间谍无用的人士当中,甚至有人气焰嚣张地主张:
——我帝国陆军的战略,乃是以光明正大为宗旨,操弄此等苟且的计谋,是对统帅天皇陛下的侮辱。
然而,姑且不论中日、日俄战争,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今日,若无视谍报活动,想要顺利推动战局,可说是难如登天。
——一名优秀的谍报员,抵得上一个师团。
风户从他在陆军大学就读时便极力如此主张。他满心以为这次是因为自己向那群顽固的老头力陈近来国际社会谍报战的重要性,终于让他们动了心,了解到设立秘密谍报员培训所及秘密谍报机关的意义,才会被参谋总部召见。
但当他在指定的日子前往参谋总部报到时,却被带往某个小房间——这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风户打开门,发现桌子对面只坐着一个人时,让他十分讶异。
此人是陆军中将阿久津泰政。
绰号“剃刀”的阿久津中将,现今稳坐大日本帝国陆军的第二把交椅。就官阶来说,风户区区一名中校,根本没资格直接和他交谈。
“我已看过你的报告书了。”
理着军人式平头、发色花白的阿久津中将,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缠,微微眯起眼睛,以制式化的口吻说道。
“属下深感光荣!”
风户立正应道。他终究还是有所忌惮,不敢与对方目光交会。
“你不必这么紧张。”阿久津中将脸上泛着嘲讽的笑容,说道,“我今天并没有在这里和你见面。面对一名根本没见过面的对象,你大可不必紧张。”
风户仍维持立正姿势,全身僵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一场从未存在于官方记录的会面。
在这里说的一切,都不能对外泄露。
就是这个意思。
“……果然够机灵。”
阿久津如此低语,而接下来他说的话,令风户瞠目。
“其实在我帝国陆军内,早已设有秘密谍报员培训所以及秘密谍报机关。”阿久津中将没任何开场白,便直接说道,“你没听过这件事吗?这也难怪,因为那是个秘密机关。”
阿久津中将嘴角抽动了一下,简洁地向错愕的风户道出几项要点。
约莫在一年前,日本陆军暗中设立了秘密谍报员培训所。
通称“D机关”。
由提案人结城中校一手创立,因此是个极具独立性与机密性的组织。
机关设立后,结城中校担任培训所所长,亲自教导谍报员,同时率领他教导过的学员执行各种谍报任务。他们已交出不容小觑的成果,原本极力反对培训间谍的陆军高层,虽然心有不甘,却也都已认同其存在的必要……
“就算在陆军高层间,也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D机关的存在,这是一项机密。就算你不知道此事,也情有可原。”
经他这么一说,风户大惑不解。
他纳闷的不是此事出人意料。现今在中国大陆的战火扩大,欧洲的形势告急,就算有人想到要设立秘密谍报机关,或是早已暗中设立,都不足为奇,也不令人意外。
问题是阿久津中将为何刻意召见他,告诉他这项机密?如果早已成立谍报机关,面对风户提倡要设立秘密谍报机关的报告书,上头只要打从一开始就视若无睹,将它揉成一团丢弃,不就没事了吗?
“没错,我帝国陆军早已设有秘密谍报机关。”
阿久津中将宛如早已看穿风户的疑惑,眯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D机关与你的提议内容不太一样。不,就某个层面来说,说它是令人无法接受的组织,也一点都不为过。”
听完阿久津中将说的话,风户大感愕然。他不敢相信真有其事。但阿久津中将特地召见他,没道理对他说谎。这么说来……
D机关是日本陆军生下的怪胎。
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指D机关虽隶属于兵务局,却没有向其直属长官兵务局长报告的义务(虽然这在军中算是特例中的特例),或是通过非正规管道从机密费中调用庞大的资金。
最令风户难以置信的,是D机关虽然是陆军组织,但采用的对象却不是陆军大学或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而是录用非军方人士(例如东京、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甚至是英美大学的毕业生),对他们进行训练,使其参与作战。
在军中,不分陆军和海军,像“除了军人以外,其他都不是人”或是“不可以相信地方人”的这些说法,都是毋庸置疑、不辩自明的真理。
在陆军中,把军人以外的人统称为“地方人”,认定他们不值得信任。
——为什么?为什么谍报机关非得任用地方人不可?
阿久津中将朝眉头深锁的风户瞄了一眼,接着低语道:
“……天保钱没用处。”
“咦?您说什么?”
风户不自主地反问。
“天保钱”,或称作“天保钱组”。
因为它与校徽的形状很相似,所以陆军大学毕业的人都使用这个称呼[4]。
陆军大学——通称“陆大”,是大日本帝国陆军为了培训参谋设立的专门教育机关。在一毕业就会成为军官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当中,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获准进陆大就读。
风户也是如此。当初他能进陆大,先是在拥有两年以上部队勤务资历的众多尉级军官中接受选拔,才获得报考资格。在众多考生中,通过两次严格考试,从中脱颖而出的人,才能获准进入陆大就读。正因如此,陆大毕业的“天保钱组”与其他不是陆大毕业的“无天组”有明确的区别。可以保证的是,他们将来都会成为将级军官,堪称是精英中的精英。
别在军装上的“天保钱”是陆军精英的证明;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成为“无天组”嫉妒的对象。因而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全面废除“天保钱”后,政府甚至要求持有者“禁止在公开场所配戴”。
“当初设立D机关时,结城曾经说过,”阿久津中将紧紧注视着风户,接着缓缓说道,“从陆大毕业的家伙没有用处,我绝不让‘天保钱组’的人在D机关里进出。”
风户感觉到自己的血气直冲脑门。
他咬牙切齿,甚至发出了磨牙的声音,眼前因极度愤怒而泛出红潮。
——太瞧不起了人……
风户眯起眼睛,在他泛红的视野中,狠狠瞪视着他从未见过的结城。
3
风户马上奏请参谋总部设立新的秘密谍报员培训机关。
两周后,风户离开本队,被重新编制到参谋总部兵务局下,在暗中设立新的机关。
军队也是官僚组织,各种手续总是理所当然地旷日费时。在这种环境中,能破例以短短两周的神速批准设立要求,当然是因为有阿久津中将在背后帮忙。阿久津中将曾经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陆大,是所谓“天皇恩赐的军刀组”。不难想象,他对结城中校侮辱陆大的言词感受到的不悦犹胜风户。
不,不只是阿久津中将。
风户加入兵务局后,不久便察觉到一件事。
在陆军高层少数知道D机关的要员当中,一定存在着对D机关强烈的不满,或是难以消除的厌恶感。
举例来说,风户为了设立新的谍报机关所提出的要求,无论在资金方面还是人员方面,几乎全都马上地、毫无折扣地获得了认可。明白“间谍无用论”的观念至今仍根深蒂固的风户,颇感意外——看来是高层对D机关的强烈不满,排除了设立新谍报机关的所有障碍。
地方人组成的秘密机关。
这是足以引发陆军内部强烈不满的要素。
对D机关的厌恶感一直在军中弥漫,可能就是起因于此。
“那班人……”风户曾听某位知道D机关的军中干部在酒席中就像要吐出什么秽物般,皱着脸说出这番话,“那班人竟然被灌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自杀或是杀人’这种观念。不能自杀?不能杀人?光想到他们也算是我堂堂大日本帝国陆军的一员,我就想吐,不是吗?!”
——说得一点都没错。
风户在心中暗自点头。
军队是个默认杀敌或被敌人所杀的行为的共同体。在军队内提倡“不能自杀”和“不能杀人”,可视为是背叛这个共同体的行为。
从结果来看,D机关是错放进陆军这个苹果箱内的烂苹果,是会害周遭也跟着腐烂的危险异物。
因此,曾以某种形式和D机关接触过的军方人员,就算不了解详情,也会闻出他们身上散发的腐败气味,因而本能地感到排斥和厌恶。
对既有的谍报机关产生的排斥和厌恶感,成为设立新谍报机关的助力。
此事说来讽刺,但是对风户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
取得陆军高层支持的风户,主要从陆军士官学校及宪兵学校中审慎挑选成绩优异的人材。
谍报活动是“卑鄙的工作”,不过因为独立性高,对这种工作感兴趣的人一定多得是。必须从中选出适合的人材,施以谍报员教育。而率领这些人组成的谍报机关进行谍报活动,也全由风户一手包办。
因此,他虽只有陆军中校的位阶,却拥有破格的权限。
风户为了实现自己酝酿许久的计划,不分昼夜地投入任务中,而且不以为苦。
他认为这项工作是自己的天职,并深信在这项领域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有能力的人了。
一个月后,一切已大致准备完善。
通称“风机关”。
其主要任务内容为培训秘密谍报员,以及从事帝都的反间谍活动。
风户一面组织风机关,网罗的人才,一面暗中调查D机关。
——结城对那些地方人进行何种教育?
这几乎可说是风户唯一感兴趣的。
陆大教育所研究的高等战术和战略,以及军制和幕僚要务等,结城一概不参考,因为其目的不在培育军中参谋。D机关进行的谍报员培训教育,肯定既罕见又特殊,此事不难想象。
然而,他的调查马上被重重神秘的厚壁所阻挡,正如阿久津中将所言,就连风户的直属长官兵务局长,对D机关的具体情况也一无所悉。
不过,只要懂得如何打听,就算是隔着层层厚墙,一样可以取得情报。举例来说……
D机关成员虽都是陆军少尉的身份,但全都留着长发,身穿西装,寄宿在一般民宅中。而且跟一般上班族一样,每天带便当到D机关上班。
此外,在D机关内只有有人提到或是听闻“陛下”这个称呼而立正站好的话,似乎就会被处以高额的罚金……
面对收集到的这几项情报,风户不禁嘴角上扬。
——还真像。
之所以笑,是因为他心中如此暗忖。
事实上,D机关的训练内容,与他从陆大时代便一直构思的谍报员培训教育有许多共同点。
——这个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风户对主导D机关的结城中校颇感兴趣。他试着从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大的毕业纪念册中翻找,但完全查不到这个名字。
——难道他不是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大的毕业生?
风户感到纳闷。别说陆大了,连陆军士官学校都没念过的人,实在不可能有组织谍报机关的能耐。听说结城中校昔日是一名杰出的秘密谍报员,曾潜入敌国工作。很难相信传闻的内容全部属实,但他可能真的从事过类似的任务。若真是如此,他会不会是使用某种方法,窜改了记录?也许他原本用的就是假名……
——算了,反正不久之后我就会揭穿他的真正身份。
他低语着,合上纪念册。
不管主导D机关的人是谁,都不是什么大问题。重要的是……
风户脑中浮现出阿久津中将说过的话。
“……我不想用两张鬼牌。”那天,风户结束那场意料之外的会面,正准备离开时,阿久津中将低声朝他说,“不需要两张同样的牌,其中一张只是备用。”
风户不发一语地颔首后离开。
他自认很清楚阿久津中将话中的含意。
目前陆军内部与谍报活动有关的指挥系统,呈多头马车的状态。结果谍报作战的执行如同无头苍蝇,一团混乱。就像前些日子,被派往同一现场的宪兵队队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逮捕了自己人——老是惹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事件。
陆军内部嘲讽谍报活动是“特种行业”的风潮如今造成了反效果,惹出这种难看的风波。据说阿久津中将听闻此事后,大为震怒,绰号“剃刀”的他亲自出马解决此事。这么一来,今后指挥系统肯定能统一管理。
是风机关,还是D机关?
到底“不需要”哪一方?
是我吃掉对方,还是被对方吃掉?
机关的活动不单只是以防卫帝都的间谍活动为目的,还得相互竞争,谋求组织的生存。
如此思忖的风户,在口中一再重复同样的话。
——最后存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我们。
根本不必去细想。
生存竞争对在后方追赶的人更有利。
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较晚成立的组织要超过早先成立的组织,只需要做到一点。
那就是“利用能利用的东西,其他一概舍弃”。
就是这样。
4
风户将针对D机关收集到的情报分成两个部分。
分别是“应该利用”和“应该舍弃”。
就“应该利用”这点来说,例如,所有机关内成员都得留长发,穿西装,绝不能让人看出陆军军官的身份。还有,要训练学员不会一听到天皇就做出“立正”姿势。一听到天皇就马上做出“立正”姿势的,只有军人。不管外表再怎么佯装成地方人,只要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泄露身份,那就不配当一名谍报员。
此外,D机关还进行特殊教育。例如,从监狱里带来专业小偷和破解金库的惯犯,请他们进行技术指导;魔术师的扑克牌换牌法;舞步和撞球技术的指导;找来歌舞伎中男扮女装的旦角传授变装技术……甚至,有专业的小白脸示范如何对女人花言巧语。这一切,风户都毫不犹豫地用在“风机关”的教育训练中。
——可以利用的部分,要连肉带骨啃个干净。
就是这么回事。
另一方面,哪些该舍弃,同样也很清楚。
那就是D机关一开始灌输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行动原则——不能自杀,不能杀人。既然谍报机关是陆军的内部组织,就绝不能认同这种会让组织的根基腐烂动摇的原则。显而易见,设立这种禁忌,是妨碍谍报活动、作茧自缚的行为。
为了超越先前设立的D机关,风户向机关成员彻底灌输另一种观念。
——毫不犹豫地杀人。
——死得要干脆。
这一点都不难。对从小就受军事教育的人来说,奉命“杀人”和“自杀”是很自然的事。
谍报机关的成员该学习的,反而是达成这项目的所需要的“最合理的方法”。
风机关常聘请厉害的外科医生,并使用真人的尸体讲解解剖学。要用枪或刀让对手毙命,该对准哪个部位下手?反之,要让对手尝到最大的痛苦,却又不至于丧命,又该怎么做?刀刃的方向、角度、手腕的运用、施力的大小,都经过实地训练。而另一方面,枪要选用何种口径,在何种距离,或是使用何种子弹,能对人类肉体造成何种伤害,这些都做过各种实验。
风户在设立风机关的同时,已说服阿久津中将,设立用来开发器材的秘密研究所。他们开发出无色无味、无法检测出的全新毒药。为了使用这种毒药,他们针对如何在用餐时,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于饮食中下毒的方法以及所需的器具(例如形状不起眼,可藏在掌中的滴管状容器),进行各种研发。
风户还不断派遣机关成员到华北前线的宪兵队,以作为训练的补强。
目的是让他们实际动手杀人。
在中国大陆,因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而引发的中日战争,已陷入泥淖,呈现僵局。刚开战时,本以为中国军队会马上投降,但没想到他们一直顽强抵抗,不断将战线拉长。而且理应已被日军“解放”的当地农民,都成了中国重庆政府的“间谍”一一向他们报告日军的动向。
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中,风户指派给机关成员的任务,是假造身份潜入华北的宪兵队,在敌我双方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暗中收拾中国间谍。
躲在暗处使用刀枪,或是让对方服毒身亡。
方法全凭成员自己作主。任务的条件只有一项,就是下手时,得亲眼目睹对手咽气。不过,万一在处决对手时被人发现,得当场自尽,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风户要求机关成员,无论是亲手杀了敌人,还是同伴在面前遭人所杀,都要面不改色地达成任务,成为一名冷酷无情的战士。为此,得锻炼“冷酷无情”。
等到派遣至华北的机关成员,平安完成的最后训练,返回日本后,风户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对他们说一句“这样你就算是我们的一员了”。他和对方握手,并转为严肃的口吻,要求对方跟着复诵。
“我们是帝国军的秘密战士,应奉行天皇圣谕之精神,贯彻大义。”
对于复诵完毕的机关成员,一定可以看见他们眼中栖宿着唯有亲手杀过人的角色才有的寒光。
风机关的成员,全都是胸中藏着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骄傲、冷酷无情的战士。杀人不眨眼,被杀不皱眉,堪称日本陆军最强的精锐。
不过是由“地方人”组成的D机关,全都是没有亲手杀过人,也没抱持必死觉悟的人。光是想象风机关败在自己手下的模样,便觉得这个观念实在愚不可及。
5
“你好像办得有声有色的。”
阿久津中将朝立正敬礼的风户瞟了一眼,低声说道。
“让您费心了。”
风户表情不变地应道。
暌违多时,再次被阿久津中将召见的风户,同样被带往参谋总部内的那个昏暗房间。微微的霉味扑鼻而来,这应该是阿久津中将用来和人密会的房间,平时很少使用。
两人都未追问彼此所言为何。
设立至今已将近一年,风机关已展现出不少亮眼的成果。
数天前,他们才刚收拾了两名重庆政府的间谍。
主谋是常在中国领事馆出入的一名杨姓商人。风机关的成员在监视杨姓商人时,得知他常和某位法国神父在教会里碰面。当他们闯进教会,打算掌控现场时,那名法国神父突然拿出身上的氰化钾,服毒自杀。杨慌张地逃离现场,机关成员随后紧追,将他逼入一处老旧仓库里,加以射杀。
两人的尸体都被暗中处理。之后,法国和中国的领事馆向日本陆军询问两人的下落,当时陆军以阿久津中将的名义回答对方,“他们是自行消失的,下落不明……”
阿久津中将微微眯起眼睛,再次开口低声向风户询问:
“他们真的是重庆政府的间谍吧?”
“是的,不会有错。”
风户很肯定地回应。
从被射杀的杨姓商人住宅以及自杀的法国神父身边,并未发现可以证明他们进行间谍行为的物证。但至少从神父自杀以及杨姓商人逃走的行径来看,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之处。就算他们不是间谍,对这些疑似有间谍行为的人采取严厉的处置,会让真正的间谍胆颤心惊,应该有助于强化帝都的防谍工作。
——可疑人物就该加以排除。
风户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一丝怀疑。
“算了。这种事不重要。”阿久津中将低语着,往后仰身,靠向椅背。“你知道这号人物吗?”
阿久津中将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从桌上滑向风户。
他朝照片瞄了一眼,点了点头。
白幡树一郎。
担任过英国大使的前外交官。今年六十二岁。白幡生在富豪之家,深受岳家权势的庇荫。说好听是豪放不羁,说难听一点,则是不改大少爷脾气,个性好强,过去常有惹人争议的言行。
“日本唯有与英美这种自由主义的海洋国家携手合作,国家才有发展,与轴心国结盟有何好处?应该早日与纳粹德国划清界限,努力与英美握手言合才对。不过,英美愿不愿意搭理我们,还是个问题。”
现今日本与欧美的对立日渐严重,与德国的关系则是愈来愈密切。在这样的局势下,他仍敢公然散播此等言论,毫不忌讳。
最近他惹军部不悦,被撤离外交岗位。目前,他应该是在位于伊豆一带的别墅里闭门思过……
风户回想目前得到的情报,皱了皱眉头。
鉴于近来的国际形势,日本要与英美握手言合,已是不可能的事。如果白幡的发言是认真的,那只会让人怀疑他脑袋有问题。
——派人监视白幡。
阿久津中将的命令让风户略感困惑。
一名在家中闭门思过的老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对。这名头脑有问题的前外交官,这次到底是捅了什么篓子?
但阿久津中将接下来说的话,却不禁令风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白幡有盗阅《统帅纲领》的嫌疑。
阿久津中将面无表情地说道。
《统帅纲领》。
书中集结了日本陆军的战略思想及基本的战术思想,被指定为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
它不同于其他律令范本,不采取像军令这类东西可以公开,只有特定的将领在严密的规定下才准许阅览。
节录《统帅纲领》的一部分编纂而成的《统帅参考书》是陆军的兵学教科书,不过它也是次一级的“军事机密”,“等同机密处理”,只有陆军精英陆大生才能阅览。
如今军事机密《统帅纲领》遭人盗阅。
如果此事属实,那事态可就非同小可了。然而……
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马上浮现风户脑中。
前外交官白幡又不是军人,应该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统帅纲领》才对。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疏失?”
风户极力压抑情感,如此询问。
只能猜测是某位陆军高层所犯的疏失。
阿久津中将沉默了半晌,以指尖敲打着桌面。
“我不能告诉你对方的名字,你听就好了。”
他先说了前提,这才娓娓道来。
前些日子,白幡到陆军省拜访某位陆军干部。两人是旧识,尽管之前基于各自的立场,彼此关系称不上良好,但还是一直维持着见面交换意见的习惯。
白幡来访后不久,那名陆军干部因为某个案件被大臣找去,办公室大唱空城计。他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但没想到多花了一点时间,等到他返回办公室时,白幡已经离去。
这时,他发现桌上摆着那本《统帅纲领》。
而且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他急忙询问秘书,得知白幡一直独自待在他的办公室里。
待了三十分钟之久。
据说白幡在担任外交官时,能以飞快的速度阅读文件,而且连文章内的琐碎数字都能全部牢记脑中。他这项过人的绝技令周围的人颇为忌惮。倘若白幡翻阅过《统帅纲领》,那么,就算他将书中内容全部记在脑中带走,也不足为奇……
听闻此事后,风户因不悦而皱眉。
——就这样将军事机密摆在桌上?
很难想象会有这种疏失。
——与白幡是旧识……会是谁?
旋即有几名干部的脸浮现在他脑中,但现在不是找寻罪魁祸首的时候。
“白幡近日有可能会和英国间谍接触。”
听到阿久津中将这句话,风户默默颔首。
白幡素以“亲英”闻名,他的动向当然会引来英国间谍的关注。一旦他们得知白幡握有重要的机密情报,一定会试着与他接触。
绝不能让英国知道《统帅纲领》的内容。
如果是白幡,很可能会借此来挖苦陆军。不,是一定会这么做。
若真是如此,此次的事件反而是个好机会。
为了取得情报,英国间谍一定会直接与白幡接触。只要能当场扣押人证物证,就能确实“解决”一名目前还没有付出表面的英国间谍。非但如此,只要能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亲英”的白幡,那些无视于国际形势,至今仍摆出亲英美姿态的国内知识分子,也将颜面扫地。
这堪称是转祸为福的妙招。
非但能以谍报机关的身份扬眉吐气,反过来还能卖个人情给惹出这项“疏失”的陆军干部。
——这是个不错的交易。
为了尽早开始任务,风户默默向阿久津中将行礼,转过身去。就在他刚伸手搭向门把时,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同样的情报,我也传给了D机关。……这样的话,你明白了吧?”
风户顿时一僵,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6
阿久津中将打算借这件事,让他和D机关竞争。
求之不得。
风户从风机关中挑出六名好手,亲自率领他们展开行动。
行动开始时,他先做了几项伪装。
为了掩饰机关成员的身份,他挑选“大东亚物产”当幌子。
大东亚物产是确实存在于东京的贸易公司。
因为他们提供陆军物资,透过这层关系,大东亚物产过去常接受各种奇怪的委托工作。在这次行动期间,万一有人打电话到公司里询问,他们也会回答:
——风户课长及其他六名公司员工,出差到伊豆参加研习。
原因一概不过问。
大东亚物产考量到他们与陆军做生意的诸多好处,对这点程度的委托自然是不以为意。
他们七人别上大东亚物产提供的公司徽章,留着长发,穿上西装。他们在外头一概不用军中用语。就算交谈时提到此次的计划,也会以暗号来称呼,例如称目标白幡树一郎为“赫胥黎(Huxley)”,称英国间谍为“客人”,称《统帅纲领》为“主要商品”。就算有人听到他们交谈,也会以为他们在聊生意上的事。
在作战时,他们以“竞争公司”来称呼D机关。
风户一面监视“赫胥黎”白幡树一郎的动静,一面派机关成员仔细查探理应也在监视白幡的D机关。
这次的任务,并非只逮捕与白幡接触的英国间谍即可。倒不如说,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比D机关抢先下手。
但不管如何查探,在白幡四周始终感觉不到D机关的存在。
不过,这只能说是彼此彼此,反过来说,D机关的人要查出风户他们的行动,应该也很困难。既然每个谍报机关都独立活动,那么双方皆处于在黑暗中摸索的状态,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在多个谍报机关相互竞争下,查探彼此出的牌,看准下手时机,打出所有能出的牌,这点相当重要。
此次作战,风户最留意的当属“设暗桩”。
所谓的设暗桩,是在目标身边找出会一一报告目标动向的内应。
基本上是采取胁迫与利诱的方式。
只要使用其中一项,或是双管其下,大部分人都会轻易背叛自己亲近的人或是恩人,成为内应。其实,这并不是一般人想象中非常困难的工作。
经调查后得知,白幡无愧“少爷”的性格,都已经这个时代了,他的别墅里还是雇用了为数不少的人在照顾他。
文书、厨师、女侍、女仆、长工……
每天光是住在屋里的人,就不下十个。
风户命机关成员仔细调查他们每个人的经历。
其实白幡在雇人时,似乎就已做过详尽的身家调查,乍看之下找不出半个有阴暗背景的人,每个人的资历都很干净。
照这样下去,根本找不到机会“设暗桩”。
风户双臂盘胸,望着报告书,目光蓦地停在其中一名男子的照片上。
森岛邦雄。
最近刚成为白幡文书的一名男子,身材纤瘦,是个肤色白净、脸形细长的青年,出生于京城[5]。报告书中还附了他家人的照片。
风户登时眯起眼睛细看那张照片,并唤来一名机关成员,命他再次对森岛展开彻底的调查。
果不其然,森岛邦雄并不是他父母的亲生儿子,风户光看照片就能发现这点。虽然户口簿上登记为“嫡子、长男”,但实际上森岛却是他父亲和朝鲜女人所生。
——在京城出生,朝鲜女子。这么说来……
风户嘴角上扬。
此人是半个朝鲜人。
一旦公开此事,在现今的日本社会里,无论于公于私,他会受到何等不利的对待,不用想也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用来威胁和利诱的把柄了。
风户假装在偶然的机会下接近森岛,然后很快就“收伏”了他。
既然在目标身边得到森岛这名内应,接下来只有静静等候“客人”到来的时机了……
“……请给我一杯酒。”
一名机关成员来到风户面前。
风户朝他递出的酒杯里倒酒时,男子以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
“屋里少了插花,赫胥黎先生不会在意吧?要是他觉得不对劲,叫客人今晚别来的话,那我们可就白忙一场了……”
“插花”指的是内应森岛,“赫胥黎”指的是白幡。
森岛通知今晚客人会来,风户刚才已派一名机关成员开车送他回去,并暗中吩咐成员在半途杀了森岛。为此,他已让森岛服下掺了安眠药的酒。
风户停止倒酒的动作,头也没抬,以只有眼前的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道:
——这是危险性高低的问题。
那么多文书,少了其中一个,白幡会不会察觉还很难说。不,就算白幡发现,平时总是以“自由主义者”自居的他,应该会认为那名年轻人夜游去了,并不会在意。
相较之下,若是森岛回到别墅后,做出可疑的行径,反而更为危险。人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背叛后的行为举止比背叛前更容易让人一眼看出。最蠢的是,人们似乎总认为“虽然我做了坏事,但只要道歉,应该可以获得原谅”。
自己所做的事,只能由自己来承担责任。然而……
——身为半个朝鲜人的森岛,要期待他对此负起责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在此次执行任务期间,风户对森岛下的判断。
风户接过对方喝完后归还的酒杯,重新在脑中确认今晚的行动步骤。
接下来他们全员会看准时间依序悄悄离开旅馆,在白幡的别墅集合。
各自在事先指定好的位置上展开行动。
倘若有人从别墅里走出,便当场逮捕。
预定闯入的时间是三点整。
所有人一起闯入别墅,将“客人”连同白幡一起逮捕。
很单纯的作战计划,不管是什么情况,最后阶段愈简单愈好。若是稍有差池,让人察觉不对劲,就很可能在重要时刻功败垂成。
准备工作要花心思安排,但最后阶段则要尽可能简单直接。
这正是风机关的作战方针。
风户饮干杯里的酒,站起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击掌声。
“各位,听我说。”
众人视线往他身上聚拢。
“这场为期一周的研习,即将在今天结束,辛苦各位了。现在就只剩最后一项工作了……不用我多说大家也都知道,接下来得靠随机应变。期待各位展现研习的成果。”
确认过众人都默默颔首后,风户满意地扬起嘴角。
随机应变。
这句话表示,闯进屋里后,如果有意外的人在场(例如D机关的人),不容分说,一律逮捕。如果D机关这个组织真如阿久津中将说得那般优秀,便很可能通过某个方法查出今晚会有“客人”造访白幡的别墅,而出现在现场。
——对方若是胆敢抵抗,格杀勿论。
风户暗中下达这项指示。对方终究不是军人,而且他们被灌输“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观念,不可能有胆量抵抗对于杀人或被杀都毫不犹豫的风机关精锐。要活捉他们应该不是难事。
间谍一旦被逮捕,身份曝光,就再也当不成间谍。不,当间谍被逮捕时,谍报机关就算“报废”了。
而另一方面,如果今晚D机关的人没现身,便证明了他们这个组织的无能。
不管怎样,这都是击溃D机关的绝佳机会。
——喂喂喂,你们可要振作一点。可以的话,最好现身吧。到时候……
“我会让你们颜面尽失。”
风户悄声低语,朝着尚未谋面的对手,舔了舔嘴唇。
7
离预定闯入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风户照预定时间,最后抵达白幡的别墅。
悄悄依序离开旅馆的其他机关成员,应该已各自在别墅四周散开,到指定的位置上展开监视。
他们在事前多次确认过地图,已将周边的地理环境全都牢记脑中。今晚不管是谁在别墅进出,都休想躲过机关成员的监视。
隔着阻挡入侵者的高大铁栅栏,可以望见别墅的正面玄关。
风户走向路旁的大树底下,朝看不见的对方低声问道:
“……有什么动静吗?”
“还没。”
树下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对方遵照训练的方式,完全消除了自己的气息。
风户满意地眯起眼睛,自己也马上与附近的树木暗影合为一体。
屏气敛息,注视着正面玄关。
四周只传来嘈杂的虫鸣……
蓦然间,他察觉不太对劲。
未免太过安静了。
根据调查,平时应该有十多人住在白幡的别墅里才对。虽然现在是深夜时分,所有人都已熟睡,但没受过间谍训练的普通人要完全消除自己的气息,是不可能的事。气息理应会传向屋外,但不管怎么查探,都感觉不出别墅里有人。简直就像……
风户蓦然一惊,从暗处现身。
刚才与风户交谈的声音所在的那株树后,瞬间流露出令人惊讶的气息。
——你待在原地别动。
风户低声命令后,独自前往别墅。
他伸手搭向大门的铁栅栏,意外发现门竟然没锁。
他小心地不发出声音,悄悄打开门,从微开的门缝挤进别墅内。
目光迅速往左右扫过一遍。
他旋即发现他要找的目标。
空的狗屋。
森岛应该是这样说的。
——他吩咐过我,今晚要将他平时放在庭院里乱跑的狗系在狗屋旁。
看不到森岛绑好的那只看门狗。
不,不只是狗,屋内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风户已不再往四周窥探,他踩在铺满中庭的白砂石上,发出重重的脚步声,朝别墅正面的玄关走去。
玄关大门果然也没锁。
他粗鲁地推开门。
漆黑的屋内没任何反应。
风户一脚踏进别墅内。他当然早已将内部的平面图牢记脑中。别墅的外观是和洋混合的样式,但内部则完全是和式建造。
他直接穿着鞋进入走廊,闯进和室,将一路上的拉门逐一打开。
昏暗的屋里,别说人影了,就连一只猫也寻不着。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风户粗鲁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拉门,快步往里走。
当他打开别墅最深处、那间被白幡当书房用的房间拉门时,不禁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一张摆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黑色人影。
此人全身无一处赘肉,窄细的身躯,可用“清瘦”来形容。他在日本人当中算是高个子,一头长发梳向脑后,尽管人在室内,却仍戴着白色的皮手套。
风户知道此人是谁。
结城中校。
独自创立D机关,之后又独自率领D机关的男人。与风户有类似的想法,并付诸实践的竞争对手。不过……
“辛苦你了。”
黑影打破沉默,传来低沉的声音。
刹那间,风户不禁感到背后冷汗直流。
——魔王。
不知在哪里听过的这句话,忽而浮现脑中,旋即又消失了。
8
他双目圆睁,呆立原地。
就在这时,有个可能性从他脑中掠过。
今晚理应有英国间谍来访,但白幡别墅里的人突然全都消失无踪,就剩了个空壳。而且,从各个房间零乱的模样来看,别墅里的人应该是慌忙逃离此地。他们什么也没拿,带着狗匆忙离去,就像早知道会被袭击,赶着逃离似的……
“照这样来看,是你泄露的吧……”
风户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结城中校通过某个方法得知风户今晚的作战计划,然后将情报泄露给白幡。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他的目的是……
为了不让风机关抢先立功。结城中校害怕被他们的竞争对手风机关抢去功劳,D机关会因此垮台。所以,他泄露情报,妨碍风机关今晚要进行的作战计划……
他血气直冲脑门,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影跨出一步,同时破口大骂:
“可恶!你竟敢做这种事!你这是妨碍作战!你看着好了,我一定会送你去接受军法审……”
风户说到一半,没能把话说完。
黑色人影身形微晃,紧接着下个瞬间,风户猛然回神,发现对方尖锐的拐杖前端指向他眉间,几乎快要擦破表皮。
“你冷静一点。”
黑影再度打破沉默,低沉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我们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风户被拐杖指着眉间,无法动弹,以嘲笑的口吻说道。
拐杖前端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杀气,仿佛只要乱动,便会被挖出眼球,顺势被刺穿脑袋。他无法伸手拔出藏在腋下的手枪,冷汗不禁从背后滑落。
“既然是这样,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白幡跑哪儿去了?”
“你记得今晚服侍你们的那名旅馆女服务生吗?”
拐杖从风户眉间移开,来到他的右眼前。
“那名女服务生早看出你们的真正身份是军人。把你们的事告诉白幡的,不是我们,是她。”
旅馆的女服务生?
听他这么说,风户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打开拉门、神色慌张地往包厢内环视的那名女服务生的脸——两颊通红,十足乡下人模样的小姑娘,怎么看都像是附近农家女孩,趁农闲空档来帮佣。她竟然能识破风户等人周详的伪装,看出他们的真正身份,而向白幡通报?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你胡说……”风户低吼,“像她那种小姑娘,不可能看穿我们的真实身份。要是她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那也一定是你告诉她的……”
“恰巧相反。”结城中校以冷漠的口吻应道,“我反而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得知你们的真实身份。”
“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他反射性地大声嚷道,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你刚才说,你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知道这件事?这么说来,你和我们在同一家旅馆吗?”
“怎么,你没发现吗?我就在你隔壁的包厢喝酒。”
他的声音产生微妙的变化,令风户脑中浮现出某个画面。
今晚风户与机关成员在包厢里举办宴会前,故意装作不小心打开隔壁包厢的拉门——为了确认是什么人在隔壁听他们交谈。对间谍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确认工作。而当时……
隔壁包厢里,只有一名年约五十岁、身穿传统日本服装的男子,正在与一名中年艺伎对酌。男子转过头来,那张脸看起来相当和善,就像某家老店的大掌柜一样。难道那个人就是结城……
“我和艺伎喝酒时,那名女服务生走进来,悄悄对我说:‘这位客人,您最好别大声说话,因为隔壁包厢的客人一定是军人。’”
“怎么可能……那个小姑娘不可能看得出来……”
风户喘息似的说出心中的疑问。黑影闻言后似乎露出冷笑。
“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于是便问她:‘你怎么看得出来?’结果那名女服务生一脸惊讶地告诉我:‘最近在中国大陆好像持续展开激战,年轻人都被征召入伍了,就连我们这一带也不断征召新兵,如今健康的年轻人就像缺齿的梳子[6]一样少得可怜。东京应该也和我们差不多吧?现在好像只有学生没被征召,根本不可能一口气凑齐七八个在商社或银行工作、身材壮硕的年轻人。就算他们留着一头长发,身穿西装,说自己是来参加研习的,但我看他们一定是军人。’听她这么说,我也觉得言之有理,对她颇为佩服。”
黑影说完后,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禁轻声浅笑。
“在现今这个男人愈来愈少的时代,女人对健康的年轻男性关心的程度,似乎远超乎我们的想象……经她这么一提我才想到,这一带还有另一个地方,也聚集了不少健康的年轻男性,那就是白幡的别墅。因为有好几名‘身材壮硕的年轻人’以文书的身份,住在那栋别墅里。这当然会吸引附近女人的注意。对了,就拿森岛邦雄来说吧,像他这种肤色白净的美男子,似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森岛平时很少喝酒——那名女服务生连这个都知道。”
——可恶。
风户在心中暗自咒骂。
我严重失算。
那名女服务生认得森岛。
这么一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难想象了。
风户让森岛喝下掺入安眠药的酒,然后命部下开车送他回去。那是速效安眠药,也许很少喝酒的森岛在坐上车时,就已显得不太对劲。女服务生见状,担心森岛的安危,因而打电话到白幡的别墅。
——有一群在我们旅馆里住宿的军人,好像强迫森岛先生喝酒。他们已开车送他回去,希望您那边也能注意一下他的情况。
但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送森岛的车子到达。这是当然,因为风户已命部下在半路将他推落海中,佯装成意外事故。
白幡的别墅察觉有异,大为惊慌。
他们应该没料到森岛会遭灭口。
——乔装成民间人士的军人,把森岛带到某个地方去了。
白幡应该是这么想的。
心里有鬼的白幡,听闻这项情报后,吓得直发抖。
慌乱的白幡,决定今晚先逃离别墅再说。他带走了身边的贵重物品和狗。
——可恶!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一个乡下丫头看出身份……
愤怒和混乱在他体内乱蹿。
“托您的福,帮了我一个大忙。”黑影笑着说道,“虽说是阿久津中将亲自下的命令,但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
经他这么一说,风户才发现有一本笔记摊开在黑影的膝盖上。
“哼,看来白幡那家伙还没痴呆。只是迅速看过一遍,就能写出这么多。要是他再年轻几岁,连我都想挖他来我的部门。”
风户不发一语,暗自吞了口唾沫。
《统帅纲领》。
白幡果然盗阅了机密文件,甚至还写成笔记。
他马上想伸手拿那本笔记,但那根抵在他面前的拐杖马上制止了他的动作。
“因为有可怕的军人要过来,他急着带走它。不过我已事先调了包。托你们的福,我才能不费力地解决此事。我得向你道谢。”
风户半边脸对着那根抵向他的拐杖,低声问道:
“你该不会……已看过那本笔记了吧?”
“怎么会没看!”黑影以略带惊讶的口吻说,“如果我没看,就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东西了,所以当然看过……内容还真是愚蠢极了。”
“愚蠢极了……”
那是白幡以他那过人的记忆力记下的《统帅纲领》,里头应该记载了日本陆军最高机密,而他竟然说内容愚蠢极了!这到底是……
“这里头所写的东西,不过是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罢了。”黑影单手拿起笔记本,在脸旁微微甩动,晓以大义似的说道,“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不管内容再怎么杰出,那也得要我方的高级指挥官熟知内容,而且能实地运用,才有意义。把它当成军事上的重要机密,就像记载武术奥义的秘籍,这样是想干什么?这样不叫蠢,叫什么?……这就是现今的陆大教育,甚至是陆军参谋的能力极限。”
“你说什么……”
风户咬牙切齿,发出磨牙声。
这个人身为陆军中校,却如此藐视陆军。
不管怎样,陆大就是培育大日本帝国陆军精英的机构,证据是……
风户朝墙上的壁钟望了一眼。
长针就快指向“12”了。
风户在对方没察觉的情况下暗自冷笑。
等三点一到,布置在四周的风机关精锐,将一同闯进这座别墅。
他已审慎地查探过四周的动静,屋内没有其他人。
——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
这是结城自己说的。
太轻视这次的任务,结果单枪匹马来到这里……照这样来看,结城自己才是个蠢才。阿久津中将这次指派的任务,目的与其说是取回《统帅纲领》,倒不如说是要他们证明风机关与D机关孰优孰劣。
一对七。
风户不知道结城究竟有多厉害,但他要以寡敌众,而且是一次对上多名全副武装的风机关精锐,绝对没有胜算。可以活捉他,将他带到阿久津中将面前,让他丢尽颜面。万一结城以风户当人质,顽强抵抗,就命手下直接射杀。到时候,机关成员会毫不犹豫地将结城连同自己一起射杀。只要杀了结城,并收回白幡所写的《统帅纲领》笔记,以结果来说,就算是风机关赢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牺牲自己,也毫不足惜。
壁钟已经敲响。
一、二、三。接下来……
悄然无声。
他等了又等,始终只传来庭园里喧闹的虫鸣。
——怎么了?为什么没人来?
“……六个人,是吧?”黑影开口,“刚才我们的人来向我报告,说发现躲在别墅四周的可疑人物,已将他们逮捕。一共六人,就这些了吧?”
风户瞪大眼睛。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说不出来。
能用的招数,他应该都已经用了,可是……
走廊有脚步声接近,房间的拉门突然开启。
一名年轻男子往里探头。
风户朝暗处定睛凝望,发现男子的身份,不禁倒抽一口气。此人个头矮小、五官端正。他肤色白净,因为这个缘故,一对薄唇红如涂朱……
是森岛邦雄,白幡的一名文书。
但自己明明亲自在酒中掺入安眠药,让森岛服下,并派部下在开车送他回去的路上杀了他。森岛怎么会在这里……
“车子准备好了。”
森岛向黑影如此说道,同时转头朝风户瞄了一眼,投以微笑。这时风户才发现,枪口从森岛身旁露出,正指向自己的胸口。先前风户熟悉的森岛,此时已完全消失无踪。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风户脑中极力想否定这摆在面前的事实,但无论怎么否认,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森岛……不,风户他们称之为“森岛”的年轻人,是隶属于D机关的一名间谍。他那“半朝鲜人”的经历,恐怕也是伪造的。只要这么做,其他谍报机关在调查白幡身边的人时,一定会挑上森岛。结城中校打从一开始便已算好这点。
果不其然,风户他们被森岛“半隐藏”的假经历欺骗了。他们接近森岛,结果自己的行动反而全部暴露在D机关面前。
今晚,森岛完成了任务。他摘下假面具,反过来逮捕那些想杀他的风机关成员。而他准备好的车,应该也是他从风机关那里夺来的。
结城中校早在阿久津中将命他监视之前,就已盯上白幡,并派机关内的一名成员以文书的身份潜入白幡手下工作。
黑影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像在叮嘱似的对风户说道:
“白幡是我们目前仅存的几个和英国沟通的管道。只要好好监视他,他还大有用处,不能因为这种芝麻小事而对他出手。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想逮捕他,也没证据。”
——没证据?这么说来……
结城打算扣下那得来不易的《统帅纲领》笔记。
风户尽管知道这点,但现在他已无技可施。
该用的招数他已全用上了。
但还是完全落于下风。
输得一败涂地。
他将粉碎的自尊心收在胸中,强撑着不让自己颓然倒地——光是这些他就已用尽全力。
在令人晕眩的失落感中,他自己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
——还真像。
先前面对收集来的D机关情报时,他曾经这么想。然而……
一点都不像。
结城几乎完全不动,只是利用了风机关一下,便完成了这次的任务。只有怪物才想得出这种点子,一般人根本无法和他竞争……
“车子明天会还你。”
黑影留下这句话后,缓缓转身。在他即将走出房外时,陡然停步,也不回头,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知道‘天保钱’有什么含意吗?”
天保钱。
只有陆大毕业者才准配戴,是顶尖精英的象征。在陆军里,是出人头地的护照……
风户没回答,只见黑影缓缓转过头来,抬起拐杖,笔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就像被一箭射穿般,风户完全无法动弹。
黑影保持同样的语调,低声接着说:
“昔日在江户使用的天保钱,价值八厘。有句话说‘体积虽大,却连一钱也不值’,在外头,它有‘傻大个’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只有陆军的人拿它当做一种荣耀上。就是因为这样,连旅馆的女服务生也能一眼看穿你们的身份。”
他冷然一笑,放下拐杖。
等到再也听不见他离去的奇怪脚步声后,风户才从动弹不得的束缚中挣脱。这时风户才发现,结城指向他的拐杖,并不是无目标地指着他的胸口。
而是指向他西装右上的内兜。
结城的拐杖准确地指出那理应看不见的地方。
那是结城这场魔术表演的真正手法,只是他到最后一直没公开。
旅馆那名女服务生,其实并不只是因为风户等人说的话而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风户今晚等候森岛到来的那段时间,在喝酒的包厢入口处脱去西装,交由女服务生保管。但那名乡下出身、笨手笨脚的女服务生,在将他的西装挂向小房间的衣架上时,不小心掉落地上,偶然发现了某个东西。那就是从昭和十一年规定“禁止在公开场所配戴”后,许多陆大毕业生都会这么配戴的东西——所以,女服务生才会发现风户他们是军人。
——可恶,那个家伙,把我给瞧扁了……
风户把手探向西装右上方的内侧口袋里,粗鲁地将缝在里头的“天保钱”一把扯下,狠狠摔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