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说,从欧洲来亚洲旅行的人们一定会有这样的对话:
——下次在莱佛士酒店见吧。
RAFFLES HOTEL.
人称“东方的珍珠”,或者“神秘乐园”,即使在英属新加坡,也是最高级的欧式酒店。建筑以白色为基调,采用了维多利亚时代后期与文艺复兴样式厚重华丽的风格。好些年前,英国皇储来过这家酒店,在舞会大厅里兴致勃勃地享受了舞蹈的愉悦。这件事传开之后,酒店就一直享有着“苏伊士运河以东最好的下榻处”的美誉。
就在这家莱佛士酒店里,面对着廊吧——也就是“乐园中的乐园”——的吧台,美国海军士官迈克尔·康贝尔却带着世界末日般的晦暗神情长吁短叹。
来此赴任领事馆副武官有半年了。
对康贝尔来说,今日之前的新加坡简直就是乐园。
从前其实也听过传闻,但实际来了才领略到,无论和他见过的世上哪座城市相比,新加坡的美丽都堪称出类拔萃。
耸立在城市中心的是圣安德烈教堂那华丽的尖塔,由此出发,在遍布着精心修剪的绿色植物的山丘上,白色石头建造的政府官署,然后还有最高法院的半圆形屋顶,一幢幢建筑整齐排布。从城市的中心向外延伸出若干条笔直宽阔的道路。道路两旁,色泽鲜亮的绿地向着远处扩展,成为高尔夫、网球以及板球之类的运动场所。公园,还有面向儿童的游乐场也随处可见。
尽管是热带气候,男士们在上班时间全都身穿麻质有衣领打领带的白色西服。夜晚则穿晚礼服,要不就是晚餐服[3]。虽然额头上满是汗水,也会气狠狠地咒骂着,然而很明显,他们深深地爱着这座城市,这里有着殖民地特有的属于冒险者的余香,嘈杂,悠然的生活,更有着一攫千金的机会。
大英帝国在这座位于赤道正下方、与马六甲海峡正面相对的钻石形岛屿上施行了殖民化,收获了无可比拟的巨大成功。
可是对年轻的美国军人康贝尔来说,所谓的乐园,并不是英国人苦心营造的特异的殖民文化,也不是吸引旅人的马六甲海峡那美丽海面的粼粼波光,亦或道边盛开的淡紫色的娇艳花朵——说起来,这些事物究竟有没有进入他的视线都还是个疑问。
刚刚到任的那天,康贝尔在酒店大堂看见了一名年轻的女子,当场仿若遭到雷击。
修长纤细的站姿。黑发柔顺地垂到腰际,小麦色的肌肤有着透明的光泽。线条优美的瓜子脸,杏仁形的、黑黑的大眼睛。她微笑着,露出了排列整齐的珍珠般的小小贝齿。
一直忘我地注视着她的康贝尔,直到被同事用肘部轻轻地戳到腰间。
回过神来的一瞬间,康贝尔向同事发出了连珠炮的提问。
她是谁?住哪里?父母是谁?怎么做才能和她认识?
好不容易才从目瞪口呆的同事那里问出了她的名字,茱莉亚·奥尔森。
“女神”今年十八岁。父亲是矿山技师,丹麦人,母亲是暹罗人。
“对了……她应该还没结婚。”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康贝尔眼前展开了一座乐园。
从那一刻起,在恋爱者的厚脸皮与美国人特有的粗线条的驱使下,康贝尔向她发起了猛烈的攻势。另一方面,对那些以混血为理由不欢迎茱莉亚出席的白人俱乐部,他毅然宣布退出。
最开始,他的行为似乎让人觉得不可靠。但是最终,茱莉亚自己,连同她那顽固的父亲,都被康贝尔炽热的感情或者说诚意打动,同意了两人的交往(母亲早在她幼年时期就已去世)。
或许,康贝尔高高的个子,英俊的相貌,富有魅力的蓝色眼睛,讨人喜欢的性格,再加上身穿在南国烈日下熠熠生辉的美国海军白色士官服,这些也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吧。
在这人称乐园的街市中,两人一次次地约会。
我们最近就结婚吧。
近来都已经谈到了这样的话题。可是——
康贝尔摇着头,再度发出深深的叹息。
昨晚,住在莱佛士酒店的一名英国实业家被人发现了尸体。
而岂有此理的是,茱莉亚被警方逮捕了——作为凶手。
问题在于,茱莉亚她承认了杀人的事实。
2
事件发生于昨天深夜。
彼时酒店里已悄无人声,总管在巡视过程中,发现被称为“椰树园”的中庭的幽暗角落里,繁茂的南洋植物丛中横卧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据说,一开始他以为是哪个人喝醉了躺在那里。
莱佛士酒店的住客以英国上流社会的绅士为主,一向以客户群的优良品质而著称。只不过,有的时候也是会有客人在深更半夜从客房里溜出来,在椰树园里喝酒直到酩酊大醉的。总管的任务之一,就是做好安排,不让这些不体面的事实暴露给外界。
必须得把行止不雅的客人悄悄地送回房间。
总管分开树丛靠近人影,然而随即发现了异常。
听不到醉酒特有的粗重呼吸。总管伸出手去打算试试他的脉搏,指尖触到的皮肤的感觉明显不同于活人。
那之后他的行动实在没什么可褒扬的。
一旦确认男人已经死亡,总管就扛起了尸体,搬到距离最近的一个空房间,放到床上。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报了警。
警察到场之后询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上了年纪的主管神色泰然地如是回答:
“首先,中庭里面有尸体这种东西,会给其他客人带来不便;其次,死者也是客人,既然如此,就没有理由让他那样躺在中庭里。”
死掉的男人是英国实业家约瑟夫·布兰德。
莱佛士酒店的住客。
在本国,布兰德出身的阶层并不高。他年轻的时候来到马来半岛积累起财富,是所谓的“暴发户”。拥有大片的橡胶园的他,是锡矿山的大股东,今年五十四岁。最近时常造访新加坡,每次来都必定下榻莱佛士。他只要一喝酒,就不分对象地跟人胡搅蛮缠,所以熟客都对他敬而远之。
死因是颈椎损伤。头颈的骨头折断了。
警方调查发现,就在布兰德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的正上方,二楼回廊的栏杆附近,有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和杯子。昨晚,布兰德是独自坐在栏杆上喝酒,醉了以后失去平衡,从二楼掉下来,由此折断了脖子吧。
由于喝醉导致的坠亡。
警方正要做出意外死亡结论的当口,茱莉亚·奥尔森在父亲的陪伴下,来警局自首了。
“好像是我女儿杀了人。”
丹麦籍的父亲,向出来接待的警官这样说道。之后,在父亲的催促下,茱莉亚自己开口了——
昨晚我去看望住在莱佛士酒店的朋友(跟我一样年纪的女性)。因为很久不见聊得特别开心,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比原先预定的时间晚了很多。
走廊上的灯已经灭了,也没有什么人。不过,我不是第一次去莱佛士,所以很快地走到走廊那里,朝酒店大门方向过去,刚走到面朝椰树园的二楼回廊,从柱子背面的暗处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慌乱地甩开胳膊逃离了那个地方。感觉好像听到背后有人惨叫的样子,但是因为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也记不太清楚了。
天亮以后,听说了布兰德去世的消息。
我想大概是那个时候,我甩开胳膊,害得他摔了下去。所以来自首,希望可以弥补罪行——
茱莉亚亲口说了这些事情。事实无可争议。
康贝尔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去警察局,一再恳求见茱莉亚一次,但是警方以笔录没完成之前任何人都不得会面为由,老实不客气地拒绝了他。
他双肘撑在吧台上,抱着脑袋。
和茱莉亚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怎么都无法从脑海中挥去。
黄昏时分,两人在美丽的庭院里漫步,四周围被包裹在梦幻般的黄金色中,茱莉亚的脸上忽然笼罩了阴云,轻声呢喃道:“我经常会非常地不安……像这座乐园一样的美好光景,会不会到了明天就消失不见呢。现在的这种幸福,会不会就只是今日才能拥有,想到这个就好想哭……”
那时,康贝尔挽住她的手臂加大了力度,保证说:“我会守护这座乐园,一定会给你幸福。”那是两天前的事,没错,就只是两天以前。然而——
康贝尔抱着脑袋,缓缓地摇头。
虽然是自首了,但是由于茱莉亚的过错,死掉了一个英国人。就算是再高明的律师,也无法避免有罪判决。
“杀人,或者过失致死的罪名,一到三年服刑。”
这种毫不负责的谣言已经开始流传——
康贝尔回想起自己刚刚赴任新加坡时去视察过的樟宜监狱的情况,不由得溢出绝望的呻吟。
两重高大的混凝土围墙内,一栋栋三层监舍并排着。窗户上装了铁栅栏。处于严密监视之下的单人牢房里,是冰冷无情的铁床。由泛黄的床单可以窥知,备品的发放并不充分。统一的囚服。列队,点名。肮脏的环境。劳作间隙粗陋的饭食……
茱莉亚要在那种地方被关押一年,不,哪怕半年,只是想想就要让人发疯。
视野的一角,忽然有人推过来一只酒杯。
“不介意的话,请试一下我调的鸡尾酒好吗?”
康贝尔抬头,与吧台后面脸带微笑的男人目光相遇。
3
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白色制服,纽扣认真地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领口处露出黑色的蝴蝶领结。
是莱佛士酒店廊吧雇佣的酒保。
康贝尔皱起眉。
询问点单的时候是会招呼,但由酒保这边主动开口搭话还是第一次。
莱佛士酒店里,有各种国籍的人在这边做工。有身高接近两米的高个子印度门童,也有小身板的马来人的客房服务。厨房那边的员工,听说很多是中国人。只是有一点,自从日英同盟关系破裂以来,日本人是绝对不能雇佣的。
开口搭话的酒保大概是中国人吧。他有着东方人特有的细长清秀的眼睛。再仔细看看,五官出乎意料地端正。
虽然对这人没有印象,但是对于酒店员工的长相,本来也就不会留意。
看看吧台上推过来的鸡尾酒,再看看酒保挂着奇妙微笑的脸,反复打量了好几回,康贝尔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在吧台坐了这么久,还一杯酒都没有点过。酒保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来催点单的吧。
“抱歉,那么,嗯,给我干马蒂尼,不要放橄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来请您点酒的。”酒保微微一笑,说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我只是想听听康贝尔先生您对这款鸡尾酒有什么意见。”
“对鸡尾酒的意见?是问我……吗?”
康贝尔一时愣住,但随即就想了起来。
几天前,就在这个酒吧,自己和茱莉亚一起就鸡尾酒的种种知识谈论了许多。酒保应该听到了一些当时的对话,在他看来,这位客人对鸡尾酒知之甚详吧。
康贝尔歪着嘴角苦笑起来,目光转移到放在吧台上的鸡尾酒杯。
高高的调制长饮[4]专用的平底杯里,倾入了赤红的鸡尾酒,让人联想起新加坡美丽的落日。杯饰是樱桃。液体的表面微微泛着气泡,看来是加了苏打。
在酒保的催请之下,康贝尔把酒杯送到了口边。
“感觉如何?”
“还不错。”康贝尔把酒杯放回吧台,说道,“不过,稍微有点甜了。应该不会再点第二次吧。”
“果然是这样吗。”酒保塌下了肩膀,轻轻地叹气,“其实呢,前两天有位上了年纪的客人跟我说:‘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在这间酒吧喝到过一种鸡尾酒,叫作新加坡司令,真是让人忘不掉,能为我调制那个吗?’可是不巧,如今吧里没有留下当年的配方……我从客人那里听取了各种各样的意见进行尝试,可是总也不顺利。”
他摇着头说完,抬起脸,讨好般地问道:“若是可以,能不能麻烦再试一杯其他的配方?”
这之后,他接连提供了好几杯免费品尝的鸡尾酒,康贝尔依对方的请求说着自己的意见。
还是从根本上重新调整思路比较好。做基酒的干型金酒换掉吧,跟樱桃白兰地的契合度不好啊,两种口味好像在嘴巴里打架了。辅料也别只是局限于柠檬汁,难得这里有条件,多试试南国的水果比如菠萝、芒果怎么样?对了,杯饰的话你觉得香蕉好不好?砂糖的味道流于表面可不行,要完美地隐藏起来。另外苏打也太重了,添加的时机很重要。对哦,要不干脆把顺序颠倒过来试试吧——
不知不觉间,已经染上了几分酒意。
康贝尔环视着四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喃喃道:“……今天,这里空得离谱啊。”
若是平常,不管星期几、几点钟,莱佛士酒店宽敞的酒吧里都坐满了客人,热热闹闹的,可偏生今天空空荡荡,客人的数量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因为刚刚才出过那样的事情……”
酒保垂下眼去,他的这句话让康贝尔霍然清醒了过来,胸口一阵刺痛,但也正因为此,他开始有心直面现实了。
现在这个时候,自己除了絮絮叨叨徒然烦恼之外,应该还可以为茱莉亚做些事情。比如说,既然要被审判,就得收集对茱莉亚有利的信息。如果有能让陪审员产生好印象的信息,哪怕不可能宣判无罪,至少能把刑期缩短——
“关于昨晚死在酒店里的那个男人,能跟我说说他吗?”康贝尔从吧台上探出身体,询问酒保,“我听说死掉的那个布兰德好几天前就住进酒店了,应该也常来这边酒吧吧?”
“这个嘛,唔嗯,每天都会过来的。”
酒保擦拭着锡制的银色鸡尾酒杯,点头道。他把杯子举到面前,仔细地确认着表面还有没有留下污渍。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随便哪方面都好,你注意到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这个嘛……”酒保停下了擦拭酒杯的手,环顾四周。他皱着眉低声道:“就私下跟你说说,他在酒吧这边的评价不怎么好。总之就是很腼腆[5]的那种……”
“腼腆?容易害羞?”
“是涉及某种特定行为啦。”酒保在吧台上做出个写字的动作。
PENCIL SHY——不爱签名。
原来如此,这个意思啊。
康贝尔皱起眉。
在新加坡,来自殖民地宗主国的英国人,即便是在作为特权阶层的白人社会中,也有着自己特殊的地位。比如说,他们平常从不携带现金出行。无论吃饭还是购物,全都可以签个名就好(顺带说明下,身为美国人的康贝尔,就算只喝一杯鸡尾酒也会被要求支付现金)。
在这样的新加坡英国人社会中,被称为“PENCIL SHY”是最大的耻辱。看来比起周围的评价,“暴发户”布兰德更加看重眼前的实利。
“特别是每次喝了酒,那种倾向就会变得更严重,有时候还会做出些略微过分的恶作剧。”
“这样啊。”康贝尔点着头,随即继续追问,“那其他方面呢?他喝酒的时候会说些什么?有没有讲过谁的坏话,或者,说过跟谁吵架之类的事情?”
若是死掉的男人平时就有仇人,并且那人还是本地的实力人物,那在审判中会很有作用——想到了这一点才提出的这个问题。
“喝过酒以后,每个人都会变得口快啦。”酒保微微地苦笑道,“布兰德先生他——该怎么说呢,是那种有点古怪的乐天派和平主义者。像昨天那样,竟然也会因此跟人争起来……”
笑着说到一半,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急急闭了嘴。客人的事情说太多了。他的脸上写着这个意思。但,康贝尔不可能在这里半途而废。
“告诉我吧,布兰德昨晚到底跟谁争起来了?”他探着身体,询问道。
然而酒保抱歉地缩缩肩膀:“对不起,我不方便再说更多了……”
“求你了!请务必告诉我!”
酒保脸上浮起为难的表情,但最终还是败给了康贝尔严肃的恳求,他小声地说:“若是您想知道昨天的情况,请去询问坐在那边的客人。”
康贝尔回头,顺着酒保的视线望去。
墙角的桌位里,一位身形肥胖、鹰钩鼻、红脸膛的老人正在独自饮酒。在这间酒吧里见过他好几次了。是在新加坡养老的退役军人,名字应该是——
“汤姆逊准将。原英国海军军人。”
酒保向他耳语。
昨天他也和死掉的布兰德一起喝酒来着。
这样的话,只能去问问看了。
“波旁——啊不,给我两杯苏格兰威士忌。牌子你决定吧,请送到那边的桌上。”
“好的,明白了。”
酒保的回答从身后传来,康贝尔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汤姆逊准将的桌子走去。
4
“致大英帝国!”
干杯的倡议一出,汤姆逊准将的态度立刻变得亲切了。
他一口气干掉杯中的酒,笑眯眯地低语道:“这才是美酒中的美酒啊。竟然有人点什么鸡尾酒,真是搞不懂怎么想的!”
康贝尔苦笑着,向酒保做个手势,示意再要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致美利坚合众国!”
这一回,汤姆逊准将举起了酒杯。
点燃粗粗的卷烟,深深吸了一口,他眯起眼睛说道:“在新加坡,什么东西都弄得到。这不是?安坐不动就享受到了故乡的美酒。除了上等的卷烟,早晨有新鲜出炉的法国面包,腊肠,焗豆子,还有爱尔兰炖菜,产自悉尼的新鲜岩牡蛎。若是想要,哪怕给小孩子吃的英国风味高级冰激凌也能吃到。简直是人间乐园哪。”
“这座乐园里,昨天晚上有人死掉了。关于这件事,我有点问题想请教。”
康贝尔的话出口后,汤姆逊准将正眼注视着他。“你女朋友真可怜啊。”他轻轻耸了耸肩,“不过,总之是因为她的错,死掉了一个英国人。她必须得承担自己的责任,就算混血儿也是一样。这才是所谓的文明啦。”
——竟然跟我说混血儿?!
康贝尔勉强压住内心的愤怒,努力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继续问道:“听说死去的布兰德先生出了名地讨厌签字?”
汤姆逊准将耸耸肩,很是厌烦地摇头:“没错,他经常在需要给账单签字的时候就突然装死啊。不是装睡,是装死。胡闹也得有个限度,所以就说暴发户没有自尊心啦。好几次都想要对他破口大骂来着,唔……对哦,他真的已经死掉了啊。对死掉的人得客气些,更多的话我就不说了。”
说完他就牢牢闭起了嘴。
没办法,康贝尔只能换个问题:“我听说,布兰德先生是个稍微有点古怪的乐天派和平主义者,还听说,昨天也是因为这个跟人吵了起来。乐天派和平主义者?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乐天派和平主义者啊,在这里的我们所有人都是的。你不这么觉得吗?”汤姆逊准将笑眯眯地环顾四周一圈,然后再次把目光转回康贝尔,询问道,“这座乐园不适合争斗。就连以军人身份度过了整个职业生涯的我,都发自内心地期盼眼前的和平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哎呀,说实在的,会扰乱这座乐园和平气象的东西,都必须坚决谢绝。”
“可是在欧洲,战争已经开始了。到这个时候,‘永远的和平’已经不存在了吧。”康贝尔皱起眉反驳道,“您的祖国大英帝国,此刻,就在这个瞬间,也正在进行着和纳粹德国的战争。听说不止是欧洲,英国国内也从前些天开始实施食品配给制了。讨论和平什么的,我觉得跟现实离得稍微有点远吧。”
“唔,配给制是有点麻烦啊。”汤姆逊准将缩了缩肥胖的脖子,“不过嘛,待在这里是不会想到那些的啦。食物不用说了,酒类的消费都没有限制。每天夜里,总有某个地方开着舞会。和国内不一样嘛。再说了,怎么着,难道希特勒还能一直打到新加坡这里来?”
“希特勒先不去管他,日军会怎么样?”康贝尔对原大英帝国军人展现出来的乐天作派愕然不已,问道,“日军现在无视国际社会的意见,宁可退出国联,也仍然推进着在中国大陆的战争。他们和纳粹德国联起手来,如今正虎视眈眈窥伺着向南方进展的机会——我们美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我问你啊,日军那种货色,到底能做些什么?”汤姆逊准将极其鄙视地哼了一声,“想想看吧你,那帮家伙已经连续好些年陷在跟中国军队的战斗里了,对方装备如此恶劣,他们都应付不了,狼狈得要命。亚洲人也就只适合跟亚洲人打一打。无论如何,不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对手啦。”
“可是……”
“你听好了啊,因为你是美国人,所以并不知道,最开始教会那帮日本人怎么开军舰的就是我们大英帝国。这样吧,就假设万一像你说的那样,日军莽撞地企图向南方进发,朝新加坡这里进攻……”汤姆逊准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沓层层折叠的纸,在桌上摊开来。
那是马来半岛的地图。半岛顶端的小岛就是新加坡。
“日军肯定是率领大型舰队,从海上正面来攻。”
汤姆逊准将用手指点着地图,一边如此断言,一边露出一个笑容。
由于日英同盟的破裂,日本成了英国的“敌人”。对于这样的日本,英国不可能没对东方殖民据点新加坡的防卫做过准备。
几年前,从英国本土经印度洋,秘密拖曳来了有着十万吨收容能力的巨大的浮船坞,之后以此为基础建设了海军基地,成为英国东方舰队的根据地。
海岸线的重要位置上筑起了堡垒,配备以十五英寸的火炮炮台,睨视着海面。
更何况,还有被誉为“不沉战舰”的英国海军最新最强的战列舰“威尔士亲王”号和同等巨大的战列巡洋舰“反击”号,现在正在向着新加坡回航……
汤姆逊准将以略带醉意的口吻发表着宏大演说,康贝尔哑口无言地听着。
并不是感佩于英国的新加坡防卫政策。
从英国本土拖来十万吨巨型浮船坞做成海军基地也好,海岸线上构筑了装配十五英寸火炮的堡垒也好,再进一步说,关于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的部署计划,都应该是机密的军机事务。
莱佛士酒店这里,普通人也可以随意进出。
万一机密情报落入了日军的耳朵,你打算怎么办啊?
对于康贝尔的小声责备,汤姆逊准将不耐烦地在眼前摆摆手,回答道:“莱佛士酒店里一个日本人都没有啦。门童是绝对不会放日本客人进来的。工作人员也都经过严格的身份调查,只要和日本哪怕有一点点关系,都不会被雇佣。所以只要在酒店里,随便说什么都不要紧的。”
“但是……”康贝尔想起了前几天刚刚传到领事馆的秘密情报,左右环视一下,越发压低了声音。
盖着“最高机密”戳印的那份报告上写着——
日本陆军内部看来秘密地设立了间谍培养机构。虽然详情还不确定,但该机构培养出来的日本间谍全部惊人地优秀,需要最大程度的留意。
“胡说八道。”汤姆逊准将的脸色立刻变得愕然,唾弃般地说道,“黄皮肤的日本人也能成为优秀的间谍?”
那是不仅对日本人、甚至连亚洲人都完全蔑视的神情。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手摸上了下巴:“等等,这么说起来,昨天那个男的好像也说了一样的事情来着……唔嗯,所以才会跟布兰德发生那么麻烦的情况啊。”
话题终于落到了期待的方向。康贝尔两眼发光,探出身体问道:“那个男的?昨天和布兰德先生发生纠纷的,究竟是什么人?”
新任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
和后来死掉的布兰德发生争执的人就是他。
昨天午后,帕克上尉在到任之后,第一次来到莱佛士酒店的廊吧。在跟汤姆逊准将等侨居新加坡的几人一起喝酒时,谈起了奇特的话题。
帕克上尉以当地的实业家们为对象,开始强烈主张“新加坡现在正面临极大的危机,希望各位能向军队提供劳力,用以修筑防线”。
当时在场的人都只是笑一笑,一点也没打算认真理会。
以十万吨规格的巨型浮船坞为基础,真正的海军基地已经完成了。海岸线上分布着配备了炮台的堡垒。更何况还有英国海军最新的两艘巨型舰已经为了保护新加坡而开始回航。
那么,你说还有什么必要做得更多呢?
对于嘲讽般的提问,帕克上尉愤然作答。
日军要攻击新加坡的话,未必一定会率领舰队从海上过来。
最近,有传言说日本陆军内部设立了间谍培养机构。假设有优秀的间谍潜入新加坡,那么我方的防卫设施情况就已经泄露了吧。他们应该会设法摸索路线,不从防守严密的正面,而是从形同不设防的背后入侵。他们肯定会想出意料之外的办法的。我们必须把防止背后进攻的准备工作也都做好。为此,防线的构筑就是当务之急,需要大量人手。假设日本要发动侵略,应该是在起雾的季节,十月开始到明年三月之间。没时间了。当前形势,正是需要英国全社会同心协力的时候。我在此呼吁,希望诸位愿为祖国流血牺牲!云云。
对于帕克上尉的爱国演说,身为大型橡胶园主的布兰德率先露出了露骨的嫌恶表情。
“说什么啊,还日本间谍呢!”
他歪着嘴角,一边摇头一边以讥笑的口吻嘀咕。
由于受到欧洲战场以及美国再次启动军事准备的影响,橡胶和锡金属的行情急速上扬。码头上经常拴了好多艘空船,待船舱装满之后就陆续出港。新加坡的洋面上,停满了挤不进港的船只。
对于经营橡胶园和锡矿的业主来说,这正是最美妙的岁月。
在这最繁盛的当口,竟然有人胡扯说要为了构筑根本没必要的防线把劳动力分派出去,怎么都不能默不作声吧。
“竟然提出这种压根儿不存在的东西,我们新到任的上尉阁下,难不成就只为了自己的成绩,打算和日本开战吗?”
丢过去的话语中含着浓烈的讥讽。
“和平主义者”汤姆逊准将也站在布兰德的一边。
“‘马来半岛是坚不可摧的天然要塞’,英国联合参谋总部的确做过这样的评价。‘以日军的装备,不可能突破马来半岛的雨林。’如果对手是纳粹德国的坦克部队还另当别论,可是装备差劲的日本军队,要想沿着马来半岛攻占新加坡,那根本就不可能啊。”
对于汤姆逊的发言,侨居新加坡的一众实业家,连同领事馆职员们都一起举杯,以示赞同。
“关起门来说一句,丘吉尔首相的看法是,‘只要苏联不输给德国,日军就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一名在领事馆工作的职员,附和着众人得意扬扬地披露了一个秘密情报。
帕克上尉完全被孤立。
形同被所有人联合起来针对的帕克上尉沉默了,然后变了脸色,站起身来。
对着上尉走出酒吧的背影,留下的人们举杯相庆。
那个时候,举酒倡议干杯的,就是布兰德。
5
和汤姆逊准将在酒吧道别之后,康贝尔迈着梦游般的步伐移动到走廊上,发现在柱子背面放有藤椅,扑通一下重重地跌坐下去。
涂刷得一片雪白、纤尘不染的天花板上,巨大的风扇慢吞吞地转动着。
目光追逐着扇翼的动作,康贝尔询问自己。
——难道,真的可能会有那种事?
昨晚布兰德并不是被茱莉亚推开然后坠楼而死,会是这样吗?
在听汤姆逊准将说话的过程中,康贝尔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假设。
昨天深夜,在悄无人息的莱佛士酒店中庭里发生的事情,其原委会不会根本就不是警方和茱莉亚本人所想的那样?
比如说,是这样——
半夜里,布兰德独自一人在面向中庭的二楼回廊上喝酒。
就在这时茱莉亚从旁边经过。醉醺醺的布兰德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抓住茱莉亚的胳膊,然后被甩开。
茱莉亚自己的证言也是这样。大概,到此为止事情都没有错。
可是另一方面,仔细想想的话,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由于茱莉亚的行为直接导致布兰德从二楼摔下,并且死亡。
如果布兰德并没有因为被茱莉亚甩开胳膊而坠楼呢?
也还是如果,假设这一幕正好偶然被帕克上尉看见了会怎么样?
根据汤姆逊准将的叙述,布兰德平时就是个口无遮拦的恶劣男人。本来就已经喝醉,狼狈的一面又被人撞个正着,他会反过来对着帕克上尉恶言相向吧?说不定,是帕克上尉主动走近布兰德,对于他吓唬年轻女性的恶作剧行为,以英国人特有的严肃提出了责难。
再加上白天廊吧里的那件事……
两个男人从口角发展成推搡,喝醉了的布兰德倒在地上。或者,也许是他脚下打滑自己摔倒了。如果那时,由于倒下而不巧摔断了头颈的骨头呢?
震惊于布兰德的死亡,帕克上尉立刻开始伪装现场。也就是说,他把布兰德的尸体移动到了中庭的植被丛中,伪装成好像因为喝醉而从二楼栏杆那里坠落意外死去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
康贝尔轻轻吐出口憋在胸中的气息,微微摇头。
全都只是推理。
在别人看来,这只是康贝尔无法接受现实而生出的妄想吧。
就算去跟警察说,现阶段也只能换来被一笑了之的结果。可即便如此——
只要能证明恋人的无辜,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的使命就是去相信并证明那种可能。
康贝尔张开双手,重重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三下。
还不到绝望的时候,自己还可以做些事情。
或许能够取回失去的乐园。
只是这么想想,世界与刚才相比就完全变了个样,绽放出熠熠光彩。
康贝尔精神百倍地从藤椅上站起身来。
6
那天傍晚,康贝尔造访了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在莱佛士酒店的房间。
转过走廊的拐角,二楼最里面的一间。
站在前台告诉他的房门前,康贝尔做了个深呼吸。
——茱莉亚的命运就看这一次了。
一想到这里,好像紧张得脚都在发抖。
下定决心,敲门。
“帕克上尉,请开门。关于昨晚去世的布兰德先生,我有事想要请教。”
房间里传出有人走动的动静,隔了一会儿,门从里面稍微打开一点点。
从那门缝间,一个极其憔悴的男人露出了半张脸。
亚麻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平常本该剃得干干净净的胡须开始邋遢地覆上端整面容。青灰色的眼睛下方有着浓浓的阴影。
“你是谁?”帕克上尉眯起了眼睛,问道。
“我叫迈克尔·康贝尔,美国领事馆的副武官。”
康贝尔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慌忙又补充道:“不过今天,我是作为茱莉亚·奥尔森的未婚夫来的,她因为涉嫌杀害布兰德先生被捕了。”
说出茱莉亚的名字的瞬间,帕克上尉的肩膀眼看着哆嗦了一下。但他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无力地摇头说:“抱歉,请你明天再来好吗?我现在不方便。有点事情在忙……”
眼看着房门要在眼前关上,康贝尔的脚尖挤进了门缝。
帕克上尉一脸为难地抬起眼。康贝尔不加理会地强行从门缝里挤过去,走进房间。
“你想干什么!”帕克上尉显得很是愤怒,提高了声音,“马上出去!不然的话,我要叫印度门童上来了,让他把你从这里揪出去啊!”
帕克上尉说着拿起了床边的电话,康贝尔轻轻地耸肩说道:“请随便。不过真要闹起来的话,有麻烦的人我想会是你吧。”说着,迅速地打量着房间。
里面房间的床上,床单没有一丝皱褶。
帕克上尉昨晚果然没在床上躺过一下,整晚都没有睡。
可是,究竟为什么?是什么缘故?他做了什么?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
写字台上的打字机,周围散落着大量文件……
“你想要什么?”
不出所料,帕克上尉让步了。虽然还是带着怀疑的神情,但手已经离开了电话机。
“我下面要说一个假设。”康贝尔说,“帕克上尉,我希望就这个假设听听你的想法。假如我说错了,我会立刻离开这里。”
帕克上尉转过头,略微瞥了眼写字台上的东西。然后仰视天花板,死心般地合了下眼。但立刻又睁开来,挑衅般地说:“好啊。就说说你那个什么假设吧。”
康贝尔叙述关于布兰德死亡情况的假设时,帕克上尉一直站在原地,专心地倾听着。
伪装现场。
当康贝尔说到这个词的瞬间,他只是不愉快地蹙起了眉。
一番话讲完,康贝尔的目光再次直视着帕克上尉。
“帕克上尉,想来你并没有故意嫁祸给茱莉亚的意思吧。可是,就结果而言,茱莉亚完全把昨晚布兰德先生的死亡归咎于自己了。是因为自己把从暗处伸出来的那只手甩开,导致布兰德失去平衡,从二楼上掉下去摔死了——她就是这样信以为真的。照这样下去,茱莉亚会以杀人或者过失致死的罪名被送进监狱。一年到三年。在那个条件恶劣的樟宜监狱里。”
康贝尔因着绝望的心情苦起了脸。“拜托你了,帕克上尉,无论如何请救救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说出真相,茱莉亚就能得救!”
说着,康贝尔凝神观察对方的样子。
帕克上尉憔悴而凹陷下去的眼窝深处,青灰色的眸子中瞬间闪过一丝犹豫的动摇。他的目光落在写字台上,然后再次转向康贝尔。那张脸上,迷惘的神色消失了。
“作为英国军人,我有我的职责。”
帕克上尉说道,斩钉截铁。
——沉溺于乐园的傻子。这就是生活在新加坡的英国人的真面目。
帕克上尉的嘴角歪斜着说道,随即低声地,如同耳语般继续说下去——
“和日本之间不可能发生战争。”以新加坡的施政者为首,军方那班高官平日里都如此断言,肆无忌惮。
对于他们而言,正在欧洲进行的那场战争,说到底不过是对岸的大火。可是,他们的战争观已经完全落后于时代了。在预先确定的海域组成舰队,战舰与战舰激烈作战,然后根据使用的火药量和炮弹数决定胜负——战争早已不是那样的时代。在局部地区,由飞机和坦克发起闪电战。然后就是国家与国家之间,每一位国民都被发动起来直至最后一人的国家总体战。这就是如今,就在此刻这个瞬间,发生在欧洲的“新战争”。
有情报显示,被称为D机关的日本间谍组织已经潜入了新加坡,开展起活动。若是他们已经看穿我们这一边并没有做好应对坦克战的准备(只要是优秀的间谍,肯定是会发现的),就必然会找出办法,不从海上,而从我们背后的马来半岛打过来吧。时间的话,恐怕就是在十月到明年三月之间,起雾的季节。来不及了。我们英国驻扎新加坡的军队,在谍报战这方面,已经完全被日本甩在后面。我必须汇总好紧急报告送往伦敦。为了新加坡的防卫,最必要的不是什么大型战舰,而是最新锐的战斗机配备。把这军事危机传达给国内,是我身为军人的使命。事态刻不容缓。在完成报告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从写字台前离开——
帕克上尉神情淡然地说完,视线就转落到地板上,嘴唇紧紧地抿起。
康贝尔难以置信地开口了:“请等一下。你说军人的使命?那到底什么意思?帕克上尉,你该不会是说,你必须完成作为军人的使命——所以,无法说出真相。你是这个意思吗?”
帕克上尉没有直接回答质问,而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康贝尔。隔了几秒,开口道:“我从昨天傍晚开始,没有出过房间一步。没有见过任何人,当然,也没见过死去的布兰德先生。”
他仿佛变了个人,以毫无生气的语声说道:“你的假设只不过是单纯的猜测。一定要说的话,其实是你希望现实是这样的。我理解你想要拯救恋人的心情。但是,连确实的证据都没有就要把罪名扣在我头上,实在是找错人了。话就说到这里。现在,请你遵守承诺,立刻离开我的房间。”
他抬起手,笔直地指向房门。
康贝尔颓然地垂首,摇头。
——最后的机会给丢掉了。
他的视线依然朝下,喃喃着问道:“……帕克上尉,你刚才说‘从昨天傍晚开始,没有出过房间一步’。没有错吧?”
“是啊,正是如此。所以你的假设是不成立的。请遵守承诺,立刻离开房间。”
康贝尔抬起头,没有走出去,反而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用手帕包着的钢笔问:“你认识这支钢笔吗?”
帕克上尉困惑地看着对方递来的物品,眯起眼睛。“看着好像是我的钢笔。之前在房间里没找到,还觉得奇怪来着。你是在哪里找……”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难道?”
“掉在椰树园里了。”康贝尔点头,“你也知道,椰树园里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南洋植物。这支钢笔就夹在角落里扇芭蕉宽大的叶片之间了。顺便说一句,昨天晚上布兰德的尸体最早被发现的地方就在那个旁边。”
康贝尔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推演核对了自己想到的假设以后,立刻去对椰树园进行了彻底检查。假设是以昨晚帕克上尉出现在事件现场为前提的。那究竟是不是事实?如果是事实,也必须要有证据证明它。
康贝尔在热带强烈的日晒下,汗流浃背地,在周围人群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趴在椰树园里四处翻找。真的就是每一寸地方都找过,可是说真的,到底要找什么他并不清楚,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真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拼命寻找了一大圈之后,正打算放弃的时候,在康贝尔的视野一角里,跳出了某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扇芭蕉——别名“旅人之心”——巨大的南洋植物的叶片之间,明显不是水滴反射出的阳光。康贝尔干巴巴地咽下嘴里残留的最后一口唾液,拨开扇芭蕉的叶子,从缝隙间窥望进去。然后找到了——亲手取回乐园的小小的钥匙。
“总之,谢谢你帮我找回来。”帕克上尉伸出手,康贝尔缩回胳膊,把钢笔拿远。
“归还之前,我有事想请教。”康贝尔说,“应该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没有离开这房间一步,那么你的钢笔,为什么会掉在椰树园里?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帕克上尉暂时放下手,耸肩答道:“未必就是昨晚啊,我去过椰树园不知道多少次,可能是更早以前掉的吧。”
“那不可能。”康贝尔摇头,“莱佛士酒店的椰树园,每天日落以后都会有马来员工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扫。正因为这样,每天早晨椰树园总是纤尘不染。我向他们确认过了。昨天日落的时候,椰树园里没有这样东西。他们每天都很圆满地完成工作,绝不会看漏的。当然,他们说了,扇芭蕉的叶子之间也全都确认过的。”
帕克上尉紧紧地锁起了眉,但很快又开口:“这样啊,那肯定就是别的什么人捡了我的笔,走廊上,或者那个附近。然后这个人昨晚去椰树园的时候,不留神掉了我的钢笔……”
“那也是不可能的。”康贝尔再次摇头,“不会是其他人掉落的。因为这支钢笔上,你知道吗帕克上尉,就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
“指纹?你已经检查过指纹了?那么,难道……”
帕克上尉的眼睛瞪大了,视线转向康贝尔身后的房门。
“刚才,你丢掉了承认自己罪行的最后的机会。”康贝尔厉声说道,“你坚持说自己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没有踏出房门一步,这反而证明了你是在撒谎。没错,从刚才开始,调查过钢笔指纹的警官们就在走廊上待命。他们从一开始就听着你说话了。想必他们会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撒那样的谎吧。”
说完,康贝尔从房门前退开,以此为信号,之前在走廊上待命的几位制服警官拥进了房间。
在康贝尔的冷眼注视下,两名警官从两边架起茫然的帕克上尉的胳膊,推着他走出了房间。
7
一小时后——
面对南桥路的英国海峡殖民地新加坡中央警察局里,康贝尔坐在接待处的长椅上,急切地等待着恋人被释放。
康贝尔白天找遍了椰树园的每一个角落,在扇芭蕉的叶子中间发现了新加坡警方疏忽掉的证据——一支钢笔。他立刻保护起现场,然后报警,请他们仔细地调查那支捡回的钢笔。
钢笔上检查出了帕克上尉的指纹,并且只有他的。这一刻,康贝尔确信了,自己的假设是正确的。
但是,要想让警方行动,还剩下一个很大的问题。
帕克上尉把钢笔掉落在现场的时间。
在布兰德的死亡推定时间,帕克上尉要正好在场。
为了得到警方的认可,就必须让帕克上尉自己做出证言。
康贝尔揪住负责案件的刑警,让他听完自己的假设。同时,还提出了一个建议。
接下去我要去和帕克上尉谈话,希望能带几位制服警官一道前往,在门外偷听我们的交谈。然后,如果帕克上尉说他“昨晚一次都没接近过现场”,那么既然有附了指纹的钢笔,就表明他在撒谎。至于为什么要撒谎,希望你们能进行详细调查。
去酒店房间拜访帕克上尉的康贝尔,必须要引导帕克上尉亲口说出“昨晚一次也没有接近过现场”这样的台词,也就是要让他否认一下他曾经出现在现场的事实。
去酒店房间的时候,在房门前停下脚步,想着“茱莉亚的命运就看这一次了”而紧张到脚都发抖,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康贝尔回过头,静静地吐出口气。
那件事总算也是做到了。
被与康贝尔的对峙逼得喘不过气的帕克上尉脱口而出“从昨天傍晚开始,没有出过这房间一步”,结果反而证明了他在撒谎。
刚才到接待处来出面接待的警官悄悄告诉了康贝尔里面审讯的情形。
帕克上尉一开始否认事实。坚持说昨晚没有离开过房间,一直在整理给国内的报告。但是,警方以证物钢笔作为突破口,追问他撒谎的理由,神情憔悴不已的帕克上尉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仿佛忽然绷断了弦,全部都说出来了。
昨晚,帕克上尉整理着报告,然后中途为了歇口气,出门去椰树园走走。当时,有人在二楼回廊上叫住他。准确的时间他不记得了。椰树园的灯已经熄灭,周围一片漆黑。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是布兰德。布兰德一走到中庭,就开始对白天廊吧里的事情老调重弹,反复嘲笑说帕克上尉的想法简直蠢透了,甚至还丢出了“需要钱的话我给你,赶快滚出新加坡吧”这样如同收买一般的话。本来就因为整理报告疲惫不堪,帕克上尉不由得怒火冲天,立即还以激烈言辞。于是,布兰德突然上来揪住他。两人扭打起来,布兰德轻易就被推倒在地。他摔倒在枝繁叶茂的热带植物深处,巨大的扇芭蕉根部,不知怎么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帕克上尉觉得很奇怪,向着暗处仔细看去,发现他的脖子弯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帕克上尉慌乱地跪倒在布兰德身边,抓起他的胳膊摸上手腕,没有摸到脉搏。布兰德死了。心神不安的帕克上尉把布兰德丢在原地,急急惶惶地跑回自己房间——
“天亮以后,布兰德先生的尸体被发现的话,自己就会被捕,那是没办法的。可是在那之前,我想无论如何要把发给国内的报告整理完成。”
据说帕克上尉说到这里,一脸万念俱灰的表情摇着头。
听了负责刑警的话,康贝尔的内心愕然不已。
事件的情形差不多就和他心中描绘的假设一样。若说有哪里不对,就是争执的起因并不是茱莉亚。再有就是,帕克上尉并没有为了使布兰德的死看上去像意外而对现场加以伪造吧。
“天亮以后,我听说茱莉亚·奥尔森小姐由于涉嫌杀害去自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做。但是,想到这样一来就有时间完成报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是事实。我原本是打算一完成报告就来自首说出实情的,绝没有打算嫁祸给她。”
帕克上尉好像是这么说的来着,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很难说了。
就这样,茱莉亚的嫌疑洗脱了。
原来茱莉亚只是为了自己根本就没有犯下的杀人罪苦恼,还去了警局自首。
剩下的就是办理撤销拘留手续,然后无罪释放。只要等待放人就可以了。
办理手续意外地花时间。
康贝尔焦急地等待着里面那道门打开,露出恋人的脸。每一秒的流逝都缓慢得令人心焦。但同时,只要一想到是自己亲手取回了乐园,胸膛里就是满满的自豪——
“咦,叔叔,你笑什么啊?”
意识之外,有个声音在跟他说话,康贝尔猛地回过神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站在身边,满脸好奇地盯着自己。
康贝尔不由得面红耳赤。看来是自己不知不觉间默默地笑起来了。
“因为有点高兴的事情啦,所以才笑的哦。”
“唔嗯。”那孩子应着,突然朝康贝尔伸出了左手,“叔叔,摸摸我的脉搏。”
大概是从哪里听到过,所以说了这种话。
哎呀呀,康贝尔苦笑着握住他的胳膊,下一个瞬间,大吃一惊。
无论怎么摸,都感觉不到那孩子的脉搏。
可是,怎么可能有这种——
小孩甩开康贝尔的胳膊,咯咯咯地笑着逃远了。逃跑的途中,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小小的,圆圆的,球状物。掉落的瞬间,在门厅地板上高高地弹起,骨碌骨碌滚动着。小孩急急忙忙捡起掉落的东西,向门厅的另外一边跑去,那边的妈妈看来也是在等着办什么手续吧,满脸的厌烦表情。小孩拖着妈妈的胳膊,唤起她的注意,得意扬扬地说着什么。他的手指向康贝尔,手里仍然握着小小的圆球。
妈妈抬起眼,脸上浮起抱歉的神情,耸了耸肩。
康贝尔举起一只手,示意对方不必介意。
看来是彻彻底底上了个大当啊。
恶作剧的诀窍,就是橡胶树脂凝固了的所谓“橡胶球”。马来与新加坡是橡胶和锡的产地。橡胶球这种东西到处都有滚来滚去,极其常见。
“摸摸我的脉搏!”
说着这话伸出左手的时候,小孩的腋下紧紧夹着橡胶球。因为这样,血流一时被阻断,再怎么摸都没有办法摸到脉搏。
康贝尔苦笑起来,随即忽然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今天一天的忙乱不堪中灌入耳朵的几个词语毫无条理地浮现在脑海里。
暴发户布兰德。不爱签名。装死。胡闹也得有个限度。要准备好应对从半岛方向攻打过来的敌人。为了建筑要塞,希望各位能够无偿提供人手。橡胶也好锡也好如今正是最热的时候。新到任的上尉阁下,难不成就只为了自己的成绩,打算和日本开战吗……
词语的短片如同拼字游戏一样逐渐连接起来。
装死。
忽然间,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汤姆逊准将评价死去的布兰德时是这样说的:
“他经常在需要给账单签字的时候就突然装死啊。不是装睡,是装死。胡闹也得有个限度。”
布兰德经营着很大的橡胶园。说不定,他是只要一遇到要签字的场合就拿个橡胶球夹在腋下来“装死”?当然,平日里对熟人来说,这种事不过是类似儿戏的恶作剧而已。可是,新任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昨天午后才是在到任后第一次出现在莱佛士酒店的廊吧。他很可能并不知道布兰德的恶作剧。如果这样的话——
“因为专心埋头于整理报告,所以不知道准确的时间。”据说帕克上尉是这么说的。
有没有可能,顺序是反过来的呢?
日落以后,布兰德在俯视着中庭的二楼回廊上独自饮酒,他发现帕克上尉走到了中庭,立刻想到了一个恶作剧。布兰德大声叫住帕克上尉,重提白天的那件事,故意挑起争端。然后主动伸手去揪打对方,看准时机夸张地摔倒下去,脖子向着异常的方向弯曲,同时在腋下紧紧地夹了个橡胶球使得脉搏无法摸到,表演起了自己擅长的“装死”。对于布兰德惯常的恶作剧一无所知的帕克上尉,不出所料地以为自己杀死了他,脸色大变逃离了现场。
那之后,布兰德施施然地站起来,回到二楼回廊上柱子背面不显眼的地方,独自喝着酒。他是想等着窥视帕克上尉回来惊慌失措的模样,然后加以嘲笑吧。可是,帕克上尉总也没有回来。此时,茱莉亚从这里经过——
从柱子背后伸手不出声地抓住茱莉亚的胳膊多半是因为,帕克上尉也许马上就要回来,不想让他听到“应该已经死掉了”的自己的声音。又或者,布兰德是想让茱莉亚也一起暗地里偷窥帕克上尉的狼狈,以此取乐。可是,茱莉亚被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胳膊的情况吓坏了,挥舞着手臂逃之夭夭。以不稳定的姿势坐在栏杆上的布兰德就势从二楼上摔了下去。真的摔断了颈骨,死掉了……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然呢?
不,现在想起来,若是平时的自己,肯定应该是按着那样的思路来思考的。可是为什么,偏偏那个时候,自己会想出那样的假设——
对于今天整整一天都挥之不去的不对劲的感觉,此刻,康贝尔清楚地意识到了。
那个假设,真的是自己想到的吗?
驻英属新加坡的美国领事馆副武官,说白了是个闲职。
选拔的标准是漂亮的外表,还有就是让人如沐春风的柔和感。
这种事就算谁都不说,康贝尔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就算要他自己来说,怎么讲呢,并不是那种头脑明晰、闻一知十的类型。
就算说是为了拯救恋人,可是找出警方疏漏的证物、跟“真凶”对峙引出他的自白——这种事情,自己真能做到吗?
冷静下来想想,白天汤姆逊准将所说的话,都是极其平常、老生常谈的内容。若是平时的康贝尔,只根据这一点点线索就看穿布兰德事件的真相并进一步看到帕克上尉伪装现场的可能性,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可以变了个人似的行动呢?
——是被谁给操纵了吗?
想到这种可能性的瞬间,康贝尔觉得背上一阵发冷,环顾了一下左右。
但是,究竟是谁?
脑海里的一隅,浮现出某个场景。
吧台上被人推过来的高高的玻璃酒杯。让人联想起新加坡的夕阳的红色鸡尾酒。表面微微地冒着气泡。鸡尾酒的名字是——
新加坡司令。
那时,康贝尔被酒保搭话,在他的劝说下喝了好几杯新创制的鸡尾酒,还说了感想。可是——
新品鸡尾酒的感想?
真的是那样吗?
“还是从根本上重新调整思路比较好……契合度不好……好像在打架……多试试南国的水果……流于表面可不行……完美地隐藏……时机很重要……干脆把顺序颠倒过来……”
那个时候,以为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是,现在再回头想想,不知怎么总觉得奇怪。就好像,总觉得自己说出的那些话,是被人巧妙设计后的结果。
脑海中浮现出其他的情景。
当时,酒保擦拭着银色的锡制酒杯。杯子举到面前,认真地确认着表面上是否还残留有污迹。简直好像在确认指纹一样。只有这个画面,奇特地好像是刻意似的留在了印象里。
可是……不会吧?会有这种事情么?
在酒保的催请下康贝尔诉说的对鸡尾酒的感想,再有酒保那些若无其事的动作,和之后与汤姆逊准将对话中的话语在脑海中无意识地组合起来,作为结果,使得康贝尔构想出那个假设,这样的事情……
事件的“思路从根本上重新调整”,时间的“顺序颠倒过来试试”,“契合度不好”“吵过架”的对手的存在。事件“流于表面可不行”“完美地隐藏”起来。隐蔽工作。“多试试南国的水果”。中庭的南洋植物之间。找出在那里发现的钢笔上的指纹——
他唆使了那之后康贝尔的全部行动。
不,不止如此。
康贝尔想起一件事来,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
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
那时,酒保不知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说着新调制的鸡尾酒的名字。
从德语“shurigen”(喝)变化而来的“sling”在英语中是“悬挂”的意思。布兰德其实并没有坠楼。康贝尔开始产生这种想法,就是因为耳边不断地重复着那个词的缘故。那成了假设的最初发端——
可是,到底为什么?他是为了什么要做那种事?
喝了酒以后,每个人都会变得口快啦。
酒保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如果他并非外表看上去那样的是中国人,其实是日本人——是人称D机关的日军间谍组织的一员呢?
莱佛士酒店的廊吧是很合适的情报收集场所。日本人无法踏足其中。集聚在吧里的英国人全都这么认为。不经意间泄露机密情报的机会绝对不少。
全都合得上了。只是——
那个酒保会是日本间谍?
康贝尔怀着无法置信的念头,试图回忆起白天见过的那个酒保的长相。
无论怎么想,都完全想不起他长着什么样的脸。统一配置的酒店白色制服,领口的黑色蝴蝶结。能回忆到这里,可不知怎么,就只有长相的部分是完全空白。就算再次见到,他也完全没有自信可以断言那是同一个人。
没有长相,没有姓名的男人。
那就是日军的间谍,由D机关派遣而来的谍报员吗?
证据一件都没有。全都是康贝尔的想象。
只是,如果那个酒保是日军间谍——
康贝尔突然意识到了这件事今后的某种恐怖的可能性,心底一片茫然。
在被称为“东方珍珠”或“神秘乐园”的英属新加坡,白人社会之中,真的只有帕克上尉一个人看到了世界的本来面目吗?
住在新加坡的白人们,全都沉醉于梦幻般优美的光景和眼前的和平幻影之中,深信不疑这乐园可以永远存在。假如那都是错觉呢?事实是,此刻,就在这个瞬间,觊觎着向南方发展的日军也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侵略计划。假如在新加坡,危机已经逼近到迫在眉睫的距离……
帕克上尉在“乐园傻子”的新加坡白人社会中,是唯一准确掌握了时局状况的人。对日本间谍而言,他是个碍事的存在。或者,说不定间谍的目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上尉向本国进言“配备最新锐的飞机”。正在找机会除掉帕克上尉的时候,酒店里偶然发生了意外。日本间谍决定利用这次意外。绝不自己露面,而是操纵那个满脑子都是拯救恋人的单纯的美国青年,除掉帕克上尉。如果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帕克上尉说过,那支用作证物的钢笔,他不记得是丢在哪里了。
钢笔上只有帕克上尉的指纹。所以,这成为足以出动警方的证据。但是,只有物主的指纹清晰保留,这状况会不会太过完美了一点儿?
留在打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的指纹,可以很轻易地用生橡胶拓摹下来。
以前,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说法。
如果是那个酒保,可以很容易就取到帕克上尉的指纹。
用生橡胶取下锡制酒杯表面残留的指纹,之后就可以留在任何地方了。或者,会不会是他秘密地偷出了帕克上尉的钢笔,然后仔细地擦干净其他指纹,再只沾上上尉的指纹,放到了那个地方呢?接下去,为了让康贝尔发现……
就在此时,毫无预告地,里面那扇门开了,茱莉亚的身影出现。
她不安地环视着四周。
认出了不由自主从长椅上站起的康贝尔的身影,茱莉亚的脸上瞬间绽放光彩。
在这瞬间,康贝尔的脑海里,除了茱莉亚,其他所有都消失不见。
双臂张开迎向小跑着奔过来的恋人,康贝尔确信了。
若是再有什么怀疑的目光投向茱莉亚,自己是绝不会把所谓真相什么的告诉任何人的。
就算,那是恶魔的诱惑。
就算,因为爱而导致失去这乐园。
康贝尔紧紧拥住扑入怀里的美丽恋人。然后,在那甘美的芳香中忘却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