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幻境
梦是人的幻觉,幻觉是人的精神,精神是真实的自己,我是纯粹的虚幻。
三月份工程基本竣工,只剩下学校的一点工程。一座城市在人们眼前展现出来,犹如一颗珍珠,道路两侧种上标志性的胡杨树,树下的花坛里种满鲜花。三月的最后一天清晨,风海把最后一片瓦装在房顶上,就在那一刹那,风海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和自己所做的一切,并非没有意义。即便是人只是虚妄的存在,那也不能说明我们所做的事情没有意义。正是因为生命的无意义,我才需要这样一座纯粹之城安放没有意义的生命。他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重要而伟大。即便是我活着没有意义,那也不能说明我所做的事情没有意义。那一刻风海觉得轻松而快乐。
城已经建完,明天将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届时将有重要的县领导参加典礼,风海也作为治沙的典型在全县推广,沙口镇所有的人都将搬到大风口居住,每户人家都将分得一个院子。几个月前最后一座房子还没有动工之前。人们就开始准备典礼的事情,沙口镇的办事人员向上一级汇报了大风口的建设情况,然后一级级上报,一直报到了市长那里,市长委托县里的重要领导参加大风口的竣工典礼。这期间已经有好几拨重要领导来参观大风口。风海站在院墙上远远看着那些重要领导在人们的簇拥下在小路上漫步,不时停下来对着前方比比划划。然后人们把重要指示传达给风海,什么地方应该建一座什么样的东西,什么地方应该种一棵什么样的树。当人们告诉风海要在道路两侧种上银杏树的时候,风海露出为难的表情。“没关系,在大风口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人们用风海曾经说过的话回应他。就这样,风海又高价购进了一批银杏树和红土,红土是从南方运来的,算下来土的价格比银杏贵了三倍。
他决定典礼结束后要在这里狂欢三日,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座纯粹之城,是人间的秘境,是所有人应该的归宿。
竣工典礼的前一天,上午人们忙活这在路上铺上红色的地毯,在道路两侧摆满鲜花,鲜花是从城里运来的。种在沙漠中应该也能活吧。风海看着花盆中红的扎眼的鲜花。人们在大风口中央搭起舞台,从城里运来发电机。政府承诺将为沙口镇和大风口通上电,安装通讯信号塔。到那时候人们就能看上电视,用上手机。虽然耗资巨大,而且没有必要。但人们还是意识到这将改变沙口镇和大风口的面貌。
收拾完后,人们都散去,大风口又剩下了风海一个人。
风海坐在沙漠中,寒风吹拂着沙漠和干枯的树枝,结冰的湖水像一面镜子,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整座城中只有风海自己。他换掉脏兮兮的衣服,洗干净粘满灰尘的身子,仿佛迎接重要时刻的到来。
收拾完后,风海走出房子,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反射着刺眼阳光的湖面。整座城都在处在湖面的反光里,强烈的反光盖过刺眼的阳光。向西北看去,干枯密林处在一片光辉中,看不清树木的样子,干枯的枝干奇异的向空中伸展,每一个枝干都闪烁着快乐的光,远远看去那树林仿佛一片秘境。风海奇怪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这样奇幻的景象。
风海穿好衣服,向那片树立走去,踩着软软的沙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也许是有些头晕,也许是这沙地太软,强烈的光的让风海眯起眼睛,一千多米的街道仿佛长长的走不到尽头。他突然发现,路边昨天还光秃秃的沙地上竟然钻出了一丛小草,黄色的叶子饱满而有生机,风海以为自己眼睛昏花了,他揉揉眼睛仔细观看,小小的草竟然一点一点从沙地里钻出来,犹如春天到来万物复苏。风海抬起头向前看,金黄的草已铺满前面的沙地,路边的枯黄的野草正在疯狂的生长,每向前走一步,那些野草就会长高一寸,即便曾经满是黄沙的空地也不断有野草钻出来,几十步之后,他脚下的被人无数次踩踏碾压的路面上也钻出了野草,软软的、枯黄的,仿佛踩在地毯上一般柔软。风海回头,自己走过的地方已经被野草覆盖,变成了厚厚的草甸,再远处,小镇尽头的草已经齐腰深,枯黄的野草在风中摆动,掀起一层层草的浪花。明年又要清除掉那些多余的野草。看远处那山坡上,反射着阳光的金黄色沙丘也变成毛茸茸的草地,风海低头看脚下,一簇簇黄色的草从沙子里钻出来,转回头看前方,刚刚钻出来的小草已经一尺多高。风海不得不踩着深深的柔软的野草继续前行。看那远处的树林,风海已经不认得树林的模样,这完全不是他亲手栽种的那些树,所有的树都在疯狂生长,曾经整齐种下的树突然间看不出那些笔直的线在哪里,树与树之间空地上窜出了无数的树苗,手指那么粗,枯黄的叶子从树枝上钻出来。一切都像快进似的。风海走到林边,曾经进林的小路已经消失不见,刚刚看到的林间长出的拇指粗的树苗已经长成碗口般粗细,茂密的森林遮盖了天空,树叶在风声中哗哗作响,仿佛变成了风的海洋。风海站在林中仰头倾听风声,仿佛听到了呼唤,夹杂在风声中,清晰而遥远,风海环顾四周的天空,他以为能看到几年前看到的海市蜃楼的奇观,但事只看到了耀眼的光芒和空茫茫的天空,甚至没有一丝云彩。他所能看到的天空很快被茂密的树叶遮盖,遮天蔽日的叶子疯狂蔓延。疯狂生长的树木犹如张牙舞爪的怪兽,寻找着树林间的每一丝缝隙,要将整个树林填满。阳光下金黄的叶子不断变大,比平常大出几十倍,像蒲扇一样挂在树上;舒展的树枝无休止的向外延伸,和周围的树木纠缠到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水桶粗的树干不停变粗,撑裂的树皮从树干上脱落下来;树根来不及扎到地下从地面上鼓出来,在地面上缠绕着。就连地上的野草也变异般的疯狂生长。人工林突然变成了原始森林,所有树木在瞬间变成了几十年几百年后的样子。这是风海一直以来期盼出现的画面,现在突然让他感觉到恐惧,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阻止这一切,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并且感到无能为力,它们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们会失去自己控制,他甚至没有想过一旦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应该怎么办。不,不是他自己的控制,而是这自然的控制。他突然想起当初说过的话:在大风口,只要你想就能实现。当初他感到无比的荣耀,现在却变成了担忧。风海磕磕绊绊的走向树林深处,他突然想起自己是否也像这树木一样脱离了自然的控制,迅速衰老死去,当他拿出手机,用手机上的模糊的摄像头确认自己还是那副容貌的时候,自己稍稍安心了一些。为何这片树林变成奇异般的秘境。
风海抚摸着自己亲手种下的树,曾经他几乎能说出每一棵树的故事,记得它们是哪天种下,什么时候给它们修剪过,什么时候给它们浇过水。可现在,他已经完全不认得那些树,甚至不记得它们昨天的样子。他面对的只是陌生的疯狂生长的犹如幻境般的世界,这疯狂的世界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但风海知道,它们会停止,他心中有人告诉他答案,疯狂不会永远无休止的继续下去。从李建国的摩天大楼,到和阿菜一路私奔,再到阿菜彻底否定人的存在,最后自己在沙漠中建起绿洲之城,这些看似平淡的事情,却极其荒诞和疯狂,而现在则是疯狂的极致,将没有比这再疯狂的事情了,但风海不知道这是否是终点。
风海想起了李建国,想起他如此坚定的把自己的一生用来建一座幻想中的城,李建国的只是不幸被失败选中的一个,他完全有机会成功,也没有必要死去,但是,只有死去才是疯狂的终结。李建国站在海湾,遥望海岸对面灯火通明城市的时候,他坚信自己的想象是符合逻辑的,自己的行为是正常的,自己的构想是可以实现的。即便别人认为他只是幻想,他也坚定的相信这是正常的。
风海想起了阿菜,想起第一眼看到她还是女孩的样子,想起他们开着车一路飞奔,想起在宾馆七天七夜****。想起早春,想起自以为把她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却把她带进另一片苦海中。他想起他们看过的一路风景,那一个个魔幻般的残忍故事让他历历在目。
风海想起阿菜陷入否认人的存在,在这人人用物质填充驱壳的世界里,又有谁是存在的呢,与其说自己是这世界在驱壳中的填充物,倒不如说人根本就不存在,我们也只是驱壳而已。
这不是他们的疯狂,而是这个世界的疯狂,只是自己不小心遇到了他们,在他们身上看到这疯狂。一切疯狂终将落幕,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落幕。
他想了很多,从记忆中那片雪原开始,一直到之前刚刚发生的事情,所有他留在他记忆中的事情,他都想了一遍,最后他又回到了阿菜的世界里,那个几乎和自己融为一体的女人为什么会死去,为什么要丢下自己。风海感到窒息般悲伤,他想起阿菜的话。如果你接受了另一个人的思想,那你们就会变成一个人。风海开始泪流满面,他太思念那个人了。在和阿菜生活的十年中,他看着阿菜渐渐衰老,容颜不再。为什么自己还是三十年的样子,为什么周围的人们都已老去,自己却还是曾经的容颜,难道说明自己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而已吗。
风海恍惚记起自己失忆前发生的事情,记起自己离开家一路奔波来到深圳,记起自己从未有过的所谓的未婚妻,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记起自己长大的孤儿院,记起自己被汽车撞飞的瞬间,记起睁开眼睛看到的刺眼的雪白的墙壁,记起自己半睡半醒中看到的那片雪原,自己也从未走进过梦中的雪原,那所谓的雪原不过是挂在孤儿院墙上的一幅画而已,自己曾无数次站在画前欣赏它,他甚至想起画的下面摆放着的花瓶,就像阿菜买过的那只一模一样。但是,无论想起什么他都不再相信了,他不相信自己恢复了记忆,他也不需要了想起什么了。与其想起过往不如当做幻想。
傍晚,天边黑压压的沙尘暴从远处慢慢移动过来,遮天蔽日。
夜晚他躺在塔楼旁边的小屋里,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场景从脑海中蹦出来,是那片宁静的雪原,雪仍在簌簌的下,天地灰蒙蒙一片连在一起,天地间只有一颗孤零零的树立在雪原上,雪地一排脚印伸向远方。过去出现在他梦中的这一场景只是一个静态的画面。但是今天风海仿佛感觉到自己在向前行走,追寻着那一排深深的脚印向前,半睡半醒中他想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那一排长长的脚印又是谁的。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纠结了三十年,是时候找到答案了。但是就在他向雪原深处走着的时候,却进入了梦乡。
深夜,刮起了沙尘暴,沙口镇的人们彻夜未眠,人们好多年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沙暴,所有人都躺床上紧紧裹着被子听着窗外沙暴的怒吼,听到院子里的水桶被吹的到处滚的撞击声,听到树枝折断和大树倒下的声音,听到屋顶上房瓦被掀起的声音,听到砂石击碎玻璃的声音,听到房子变形挤压木门窗发出的咯吱声。人们担心房子被狂风掀翻而钻到床下。第二天人们抱着被子从床底下钻出来,庆幸房子没有倒塌,屋顶也还在。
风海却比任何时候睡的都踏实,这三十年来他没有一天睡得如此踏实,就仿佛了却了所有心事,他半睡半醒中听到了窗外的狂风,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他只是侧耳听了一下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风海从废墟里爬出来,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却发现眼前空茫茫一无所有,昏暗的天空下起了雪。雪簌簌下,茫茫雪原上空无一物,已经建好的城已经从沙漠中消失,自己辛苦十年所建的城变成一个个小小白色的沙丘,仿佛从来没人把这些沙子垒起来,当初他种下的那些树也都全部歪倒,被埋到了黄沙和大雪下面,风海站起来看着被雪覆盖的四周,只有接近湖边的地方还立着一棵树。他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在经历过失忆、失去阿菜之后也从未经历过的孤独,看到这一切,风海感觉似曾相识,他突然想起这就是自己梦中的场景,是他记忆开始时刻的那片雪原,就连立在雪原上的那棵树也完全一样,可是,那一排长长的脚印在哪里呢?风海四处寻找,突然他在一个小小的沙丘旁边找到了那排长长的脚印,一直向前,伸向湖的方向。风海突然发现自己的奋斗不过是最终走进多年前的幻觉里,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创造了一个幻境罢了。
风海沿着脚印向前走,对于发现什么他已经不抱有任何幻想,只是好奇而已。很快他来到湖上,湖水已经结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看不到湖的样子。脚印越过湖面伸向远方,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