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场婚礼,李大祥本人倒并不热心。同这个女孩交往的时候,他压根儿没有结婚的念头。可阶级敌人就是这么狡猾,女孩根本没告诉他怀孕的事,五个月后他才觉得女孩的肚子不对头,那时,医生已没有办法把肚子里的孩子搞下来了。李大祥本来是个老实人,因为父亲含冤而死,有关方面照顾他,让他进了东方机械厂,在厂办当小车司机。后来,他同父亲那些战友的子女混在一起,就变了。他原来有点惊恐不安的眼神慢慢变得冷漠而自大起来。他开的小车总是闯祸,曾同一辆大卡车撞过一次,同一辆红旗车撞过一次(那天他喝醉了酒,见一辆红旗车开过,觉得那车太耀武扬威,就开过去撞了一把),还经常撞到骑自行车的市民。他认为他可以这样横冲直撞的。开始厂长还坐他的车,后来就不敢坐了,这样,他开的车成了他吃喝玩乐的专车。另外,他发现那些干部子弟都纷纷开了公司,利用批文倒卖生产资料,他也凑热闹开了一个皮包公司,公司就设在华侨饭店。他觉得他才玩出一点味道来,还没玩够,就要结婚了,觉着没劲。但母亲喜欢那个女孩,见了一次面就喜欢上了她。他这次结婚可以说完全是为了母亲。他想通了,结了婚也一样可以玩的,也许还更痛快呢。
婚宴是在晚上。俞智丽已忙了一整天了。工会另一位干事陈康也一道来帮忙。要是往日,他会干得非常卖力,但今天,他显得有点吊儿郎当。这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帮李大祥这个混蛋有点不值得。他行事有自己的原则,不像俞智丽,只知一味行善。这会儿,赴宴的人们络绎不绝地到来了,李大祥和他的大肚子新娘站在饭店的台阶上迎候宾客。由于新娘的大肚子,这个婚宴在喜庆中有一种硕果累累的沉甸甸的感觉,就好像农夫在欢庆一个收获的季节。每一个来宾最先总是向新娘的肚子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所以整个下午,新娘的脸一直红着。李大祥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陈康蹲在饭店的台阶边上逗李大祥。他们有一阵子经常在一起玩乐,彼此挺熟的。后来,陈康跟着俞智丽“助人为乐”后,他们就疏远了。
“老李,结婚好啊,苦尽甘来啊。”
李大祥哈哈一笑,说:“老弟,老弟……”他欲言又止,看了新娘一眼,又向陈康挤了挤眼,说:“抽烟抽烟。”
“我嫂子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她受了委屈我可饶不了你。”
“我什么时候让她受委屈了,”他温和而深情地看了看新娘,抚摸了一下新娘的肚子,“你说是不是?”
新娘羞涩地点了点头,一脸的幸福。
陈康见姑娘如此单纯,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一种于心不忍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一个恶棍,而妹妹还浑然不觉,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有那么一刻,他感到悲凉。一会儿陈康对自己说,又不真的是你的妹妹,你瞎操什么心啊。也许她根本不认为李大祥是个混蛋呢,她就喜欢这样的人呢。
华侨饭店的大厅已坐满了人。但大人物一般到得比较晚。陆续有小车到来了,一道进来的往往是前呼后拥一大帮。机械厂的人虽然不认识他们,但一看那架势,就知道是个人物。他们进来的时候,很多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些因为认识,以示敬意;有些是跟着别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的。这些体面人物被人引领着坐到一张巨大的屏风后面。屏风放在靠东边一个角落里。
陈康的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倒没有尾随者。陈康没同他打招呼。父亲看他的目光里有一种阴郁的担忧。陈康反感父亲的这种目光。他懒得理父亲。他内心对父亲十分抵触。
陈康的父亲叫陈石,人很瘦,但眼睛精光四射,是文化局副局长。他出席这个婚宴是因为他曾是机械厂的职工。“文革”时,他造过反,做过革命委员会的组织部长。“文革”结束后,他被审查了一段日子,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就分配他去了作协。在作协工作时,他态度比任何人都要好,工作勤恳、踏实,深受好评。后来,因为工作需要,他被借调到政府一个专门编地方志的部门做主编。他编的地方志还得了奖。后来,他在多个部门干过,他清晰的思路和工作方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一步步升迁为文化局副局长,算是个实干家。
陈康对父亲抵触和王世乾老人有关。由于王世乾老人对俞智丽的态度比较暧昧,陈康一直对老人很反感,经常讥讽老人。有一天,王世乾突然对陈康发火了,并且说出了一个令陈康不能接受的秘密。老人说,他的眼睛是陈石刺瞎的。当时,陈石在老人家抄家,偷偷地把一幅齐白石的画藏到了自己的怀里,刚好被老人看到。后来,陈石在老人被吊起来时,趁机刺瞎了老人的眼睛。
陈康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能接受父亲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老人有可能撒谎,因为他曾听俞智丽说,当年老人吊在梁上时还蒙着一只麻袋,老人是不可能看见是谁刺瞎他的。但这件事对陈康的影响很大。那段日子,他有点神经兮兮的,他依稀记得家里好像确有一些古画,其中可能有齐白石的,他翻箱倒柜寻找,但没找到。他想,也许老人搞错了,他的父亲并没有偷他的画。虽然心里这么自我安慰,但自此以后,他总觉得父亲很怪异,有一种不洁的感觉。
最后一批客人到了。这些最后到来的体面人物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头发不多却梳得油光光的老头子。他身材矮小,胸挺得像一张反弓,头永远高昂着。他是原市委副书记,现任政协主席丁南海。他快六十了,马上就要退休了。但看他的样子,你会觉得他还打算干一辈子似的。他也是李大祥父亲的部下,据李大祥说,他父亲生前最瞧不起的就是他,因为这个人一旦被国民党抓了,就会痛哭流涕,一副悔恨莫及的样子。不过,这个人虽然这副熊样,但机密倒是没交代出去。“文革”时,这个人理所当然受到冲击。红卫兵小将把他押出来,问他有没有和女秘书睡过觉。他开始不说,但经不住红卫兵的暴力,交代了。他说,我只摸过女秘书的屁股,没和她睡过觉。一度这句话成了这城市流行的经典话语。“文革”结束,他重新上台后,据李大祥说,他就好女人,当然现在不是摸摸屁股就够了。他看上去挺和善的,他的眼睛很明亮,有一些女人式的善意。他应该是个心肠不错的人。
这一桌的其他人都有值得一说之处,这里有的是李大祥父亲的养子,现在也都当官了;有的是李大祥父亲曾提携过的人。各人背景不同,但有一点相同,他们都觉得有必要出席这个婚礼,并以出席这个婚礼为荣。还有一点相同之处是他们这会儿说的话都围绕着政协主席的话题打转。不断有干燥、突兀的笑声从屏风那边传来,如果仔细倾听,你会发现这笑声中蕴含着恭维和献媚。笑声有一种像刚放出的屁一样的暖烘烘的暧昧的气味。
大约在六点钟的时候,婚礼正式开始。婚礼是东方机械厂厂长主持的。他歌颂李大祥和新娘美好的爱情时,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些领导,就好像他正在向领导汇报工作,好像李大祥的爱情是东方机械厂最伟大的成就。群众也很配合,厂长用夸张的语调颂扬新人时,群众适时起哄,气氛因此热烈。新娘禁不住这样的赞扬,她的眼睛、脸颊、脖子、双手都是羞涩的,但李大祥的表情十分漠然,甚至有点不以为意,好像厂长在说的是另外一桩婚姻。群众从这种反差中找到了自己的乐趣。他们觉得李大祥真的是个混蛋,这个时候都没个正经样。
就在这时,王世乾进来了。他进来时无声无息,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这婚礼的大厅暗了一下。大厅里热闹的气氛也停顿了那么几秒钟。因为突然的安静,每个人都在寻找安静的源头,他们都把目光投向瞎子王世乾。王世乾的表情非常严肃,但显得很谦卑。瞎子的出现总有点突兀。连厂长的发言都停了下来。他的瞎眼向大厅扫视了一下,虽然空洞,但每个人好像感受到了他“锐利”的注视。
是俞智丽首先走向王世乾。俞智丽还没走近他时,他已向她伸出了手。好像他知道这个时候俞智丽会来到他身边,或者他有着另外一套不为人知的识别的系统。俞智丽握住了他的手。这时,李大祥的母亲也过来和王世乾握手。王世乾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他说这些话时充满了感激之情。俞智丽把王世乾领到屏风后面。虽然没人同俞智丽说过位置的安排,但俞智丽认为老人应坐在那里。他们进入屏风后,大厅里顿时热闹起来,但屏风里面突然变得异常严肃。政协主席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老人。老人坚决不坐上席。他只是一个普通干部。据说,王世乾和政协主席曾经共事,但王世乾一直瞧不上他。政协主席见王已坐定,不再客套。这些体面人物都认识王世乾,他的故事圈子里的人都知道。现在他实际上被这个圈子抛弃了。气氛有那么一点微妙。大家开始劝酒,开玩笑,只有王世乾像祭祖用的牌位那样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这一桌人都有点紧张不安之感。
陈康来到屏风后观察。王世乾就坐在父亲的对面,他虽然是个瞎子,但他似乎一直盯着父亲,好像他的墨镜背后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父亲没有多说话,也没有和王世乾对视,好像王世乾并不存在。他开始按官职的大小在敬酒。他第二个敬的是王世乾,王世乾似乎对父亲说了句什么话,但父亲只是谦虚地笑了笑。
俞智丽一直在忙里忙外。她那认真的一丝不苟的模样就好像她是李大祥的母亲。她始终没有入席吃一点东西。她时刻观察着席间的情况,总是最先出现在有问题的地方。现在她担心屏风里面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知道老人其实不受欢迎,她替他难过。他这又是何苦来着,出席这种筵席又有什么意思呢?想到这儿,俞智丽习惯性地抬头看天。没有天,天花板上吊着的灯灿烂夺目。
就在这个时候,俞智丽觉得似乎有人正专注地观察她。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这双隐蔽的眼睛,让她无处藏身。她有点心慌,但她在竭力控制自己。开始她以为是陈康。陈康是个有洞察力的家伙。陈康的眼神总是让她感到心慌。如果是陈康的话,那他可能在担心她是不是累病了。她知道这个小伙子对她有一些非同寻常的情感,她从来没有搞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他看她的眼神,温和中有一些灼热的成分,但她一直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觉得他有点复杂,不过这年头谁都有点复杂。当然,这种眼神对俞智丽来说并不陌生,自从她出了那样的事后,很多人用这种灼热的带着欲望的眼神看她,好像他们有权这样赤裸裸注视她。机械厂的人在背后说,陈康暗恋着她,他们说要是没暗恋她,像陈康这样的人是不会心甘情愿同她一起助人为乐的。对这些闲言,俞智丽一笑了之。她在这方面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当她向那边望去时,她发现注视她的不是陈康而是另一个男人。那人站在一个巨大的花篮后面,他穿着一件簇新的衬衣,衬衣的硬领抵着他的脖子,他的目光穿过花朵的间隙投向她,深邃而坚定。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她马上认出了他,她的心狂跳起来,同时脸色煞白。就是从这一刻起,她的思维几乎停滞了,她变得神情恍惚。她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她真想逃走。可她咬牙坚持下来了。她处在一种不安之中,她虽然在尽力帮助新郎新娘做一些事,但她总是出差错。
陈康注意到俞智丽的慌乱,他来到她身边,关切地问:“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没,没事,我没事。”
8
婚礼结束的时候,俞智丽是一路奔逃着回家的。
现在,她明白,这些天来她的感觉是准确的,确实有人在跟踪她。那个人已出来了。八年已经过去了,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想,他是有权找上门来的。是的,她欠他。她把他八年的青春都断送了。
家里静悄悄的,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晚上已过了十一点。她猜,丈夫和女儿都已经睡了。她来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有十分钟,她都这样站着,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目光冷静而苛刻,就好像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人。她发现了镜子里那个人的脸上有某种凶险的暗影。她观察镜中人的眼光,由于光线的原因,眼睛周围一团漆黑,但她知道那团漆黑里面深藏着恐惧与不安,而且还有一种愿意让这种恐惧和不安主宰自己的羔羊般软弱的气息。
当镜子中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的时候,她吓了一跳。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当然,她马上反应过来是王光福。王光福穿着睡衣睡裤,开始发福的肚子松弛地挺着,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篮球。王光福的眼睛乌黑发亮,显然他还没睡着过。他一直在等着俞智丽的到来。他意识到他的出现吓了俞智丽一跳,他怕俞智丽生气,因此他的整个身体看上去有一种类似歉疚的媚态。
但俞智丽还是如王光福意料的那样发出了抱怨:“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吓了我一大跳。”
王光福想,她才是鬼鬼祟祟呢,瞧她站在镜子前照啊照的,发神经嘛。王光福不知道俞智丽有什么事,她那样子就像一个刚偷过情却不知怎么办的正受到良心折磨的女人。王光福老是要怀疑俞智丽会有外遇。
王光福压制住内心的酸楚,嘿嘿一笑,说:“你进来不声不响的,我以为出了什么事。”
俞智丽白了他一眼:“能有什么事。”
俞智丽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王光福,问:“你怎么还不睡?”
王光福的脸就红了。俞智丽马上意识到王光福今晚又有了要求。他这是在等着她。俞智丽内心有种本能的厌恶。今晚她连一点情绪都没有。她没好气地瞪了王光福一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