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还好吧。”
“她早睡了。”
俞智丽走进孩子的房间。孩子小小身躯呈S形,她的眉头还紧锁着,脸上有某种惊心动魄的表情。也许孩子正受到一个噩梦的骚扰。俞智丽替孩子整了整被窝。
王光福也悄悄跟了进来,他不声不响站在俞智丽的后面。他身上暖烘烘的气息就像一盆炭火那样在俞智丽的身后烤,而俞智丽非但没有感到热反而觉得寒冷。她的后脊起了鸡皮疙瘩。
她的背影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王光福感到她好像在遥远的天边,她随时可能从他的面前消失。这会儿,她的背影好像有着自己的表情,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身上一直有这种表情,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这种表情总是让他有一种不安全感,也让他心里面有点惧怕她。他差不多已有半个月没同俞智丽做爱了,整整一天,他都在酝酿情绪。他让女儿早早地睡了,然后洗了澡等俞智丽回来。他还在自己身上洒了点俞智丽的香水。香水涂在他身上时,他的身体一下子有了欲望。现在,俞智丽的背影虽然有点冷,但今晚,俞智丽的身上也有一种软弱的东西,这让他很想搂搂她。他试着伸出手,把手搭在她的腰上。他的手表达的意思非常地萎缩,好像随时准备逃走似的。如他这之前早已猜到的,她迅速地把他的手甩开。
“早点去睡吧,不早了。”
“你也可以睡了。”
“我今晚同女儿睡。”
俞智丽说这话时,头也没回。她知道王光福听了这话后,脸上的表情会有多失望。她没回头,她担心回头看一眼,会心软。她的肩膀像一件冰冷的铁器。
一整天来,流窜在王光福身上的热情迅速凝结,就好像飞鸟遇着寒流,迅速被结成了冰块。王光福低着头一脸沮丧地走了。俞智丽还是没有回头。俞智丽抱起女儿,让女儿往里睡一点,腾出地方来自己睡。当她铺好被子时,她回头向房间外张望了一下。一种自己也无法抑制的对王光福的怜悯涌上心头。王光福是个老实人啊。她想起来了,她已经有好久没让王光福碰她了。她几乎想不起上次和王光福做爱是什么时候。她实在对这档子事没有兴趣,一直没有兴趣。幸好,王光福的欲望也不是太强。王光福房间的灯已经熄了。她能体味王光福此刻的心,他的心一定像他的房间一样黑暗。王光福是个体贴的人,家里的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做,默默地干,心甘情愿地干。他对她是真心的好。他愿意为她干任何事。她的心就软了。虽然,她今天心很烦,遭遇了既意外又在意料中的事,但她觉得她似乎还是应该尽一个妻子的义务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软。平时,她对待王光福一直是比较心硬的。这恐怕同她感到的危险有关。她感到这会儿自己好像已处在一片汪洋之中,马上要被巨浪吞灭。
当她走进王光福的房间时,王光福一动也没有动。她知道王光福没有睡着。他的心在深渊中。王光福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壮实,但在她面前,他其实很软弱。他一直是仰着看她的,就好像她是他的救星。她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他那边还是没有动一下。她知道这时只有她先伸出手去,否则他即使一整夜睡不着也不会动一下。当然,她也不会太热情。她在这方面从来没有热情过。她把自己的衣服脱了,把内裤也脱了。然后用手轻轻地在他的背上触碰了一下。然后,她就赤裸着躺在那里不动了。
她的手指就像仙人的拂尘,就那么轻轻一下,把他完全激活了。他的口中马上喘出粗气。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到她的怀里。他的泪水跟着流了出来。这主要是因为他刚才的受挫引起的,但他不敢太放肆地流,他得强忍住。以往他流泪时,她都会把头和身子移开,试图远离他。她做爱时总是这么冷静,这么洁身自好,好像这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事。像往日那样,她的身体还是那样干燥。他开始像一头气喘吁吁的老牛一样开垦起来。
这会儿,那种像是处在一片汪洋中的感觉又涌上俞智丽的心头。她感到没有依靠。王光福肯定不是她的依靠,从结婚那天起她就知道她无法依靠他。多年来,她一直有一种漂泊感,还有一种恐慌感。这时,她的心头突然涌出一种伤感,她突然紧紧地抱着他。她不自觉地运动起来。她的样子好像要把自己毁灭。王光福从俞智丽身上下来时,感到既沮丧又恐慌。沮丧的是他停留在俞智丽身上的时间似乎越来越短了,恐慌的是这次俞智丽的表现让他感到意外。俞智丽竟然会主动地迎合他。多年以来,俞智丽是个几乎没有什么性欲的人,她一直是那么平静地面对他的,他常常觉得她这样做纯粹出于自我牺牲,她自己根本没有快感可言。他曾问过她,他进入她身体时,她是不是快乐。她愤怒地白了他一眼,骂道,无聊。但现在,俞智丽突然涌出的热情让王光福猝不及防。结果,王光福完全失去了控制,只好草草收场。
如果这次俞智丽像从前那样表现得没有情欲,王光福会很满足,因为这可以证明俞智丽没有外遇。一个没有情欲的人是不会有外遇的。但现在,热情似乎突然从俞智丽身上绽放了出来,王光福就有点拿捏不准了。王光福变得多疑起来。不像往常,在这个时候,他总是很高兴,那些压抑着他的沉重的幻觉会一下子消散了,就像云开日出,天空湛蓝,而他的心像一片轻逸的羽毛在蓝天飞翔。现在,这些幻觉非但没有消散而去,反而变得像雷雨前的黑云,在天空翻滚。因为刚才的运动,他感到累了。他打了个哈欠,他看到那些在眼前滚涌的黑云幽深神秘。“黑云”加深了他的睡意。
俞智丽表现得如一个洁癖者。每次完事后,她都要再次去卫生间洗漱一把。当她再次回到床上时,她发现王光福已经睡着了,他小心翼翼打着呼噜。这个男人即使睡着了也是小心翼翼的。她躺了下来。床很大,她把被子移到王光福那边,把自己的被子拿出来铺到床上。她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王光福的身体向她靠来。她皱了皱眉头,把他移开。王光福翻了个身。她把灯关了。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异常冰凉。一天来,那种紧张感还没从她的身体里退去。她感到她身上似乎有一个异物还在不停地进出。她的眼中溢出泪来。八年前的那一幕无法阻挡地来到她的脑子里。她一直以为自己快把那事忘了,但到头来她发现非但没有忘记,反而变得愈加清晰,愈加刻骨铭心。
9
八年前春天的一个晚上,俞智丽结束了机械厂办的一场集体舞会,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是一九八三年。那时候,俞智丽在机械厂的卫生室工作。一九八三年,人们精神振奋,意气昂扬。俞智丽感到身体里总是涌动着什么,有一种蓬勃的歌唱般的气息,好像身上正有一些像在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的蝌蚪在跳荡。
这天,她走进了共青林。她也喜欢共青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同样有一种光明之感。这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俞智丽穿着裙子,她真的喜欢这裙子,她是从文化馆的刘重庆那里弄来的。刘重庆在文化馆搞摄影,俞智丽是通过王艳认识他的。刘重庆经常去南方,搞些时髦的服装,供姑娘们拍照片用。一九八三年,这个城市还很朴素,姑娘们或穿着军装或穿着那种碎花的人造棉衬衫,人们很少见到如此美丽又如此暴露的裙装,王艳和俞智丽都梦想拥有这样的服装。王艳和俞智丽在刘重庆那儿拍过几次照片后,就混得很熟了。王艳有一次拍好照后不肯再脱掉那些服装,她发嗲道,刘重庆,你就送给我们吧。刘重庆知道这两个小女人早已觊觎这些服装了。他答应了她们。她俩确实是美人。俞智丽比较内向,穿上衣裙后她的女人味更加突出,她的脸看上去有点瘦,但身体比较丰满。不过王艳也很有特点,王艳比较外向,因此看上去有一种妩媚之感。刘重庆喜欢这些美丽的小妞。
她们时髦的打扮迅速引起了西门街的注意,特别是小伙子们,每次她们穿着这些服装招摇过市,小伙子们都会发出轻浮的叫嚣声。姑娘们对她们是既不屑又羡慕。而大多数人则开始把她们看成是坏女人了。他们指指点点,以为世道将在她俩的奇装异服中崩溃。她们对此浑然不知,或许知道,但她俩根本无所谓。她们的身后常常出现一群小伙子。小伙子们有时候长时间地跟踪她们。她们则抬着高傲的头,一脸的厌恶,但内心无比兴奋。她们对小伙子们的轻浮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们的尖叫让她俩的步子迈得更加妖娆。
但当俞智丽单独一个人上街的时候,她有点害怕小伙子们跟踪。对那些野心十足的男人,她本能地感到危险。但如果后面没有人跟踪,她又会感到十分失落,浑身没劲。后来,她意识到她其实喜欢这种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让她感到充实。她单独一人的时候变得习惯这种危险了。她觉得自己有点怪异,也许还有那么一点轻佻。
现在,俞智丽刚从机械厂的舞会上出来,时间是晚上,已过了十点,她进入了共青林。所谓共青林,顾名思义,是由共青团组织所植的一片树林。这一带地处北郊,这里原是一个湖泊,后来这个湖泊被填平了,成了一个垃圾场。垃圾场影响市容,共青团组织号召全市团员义务植树,种上了这片树林。也许因为这里做过垃圾场,土地肥沃,种上树林后,树木茁壮成长,现在已是十分茂密,走在林子中间的那条水泥路上,你几乎看不到天空。俞智丽这会儿就走在这条看不见天空的林中道路上。
后来,西门街道的人说,俞智丽是活该,她穿着这么裸露,又走在如此阴暗的路上,不出事才怪呢。她为什么要裸露她的大腿呢?好像全中国的妇女只有她有大腿一样,好像她不露大腿男人就不知道她是女人了一样。别看她的眼神比较冷淡,可谁都看出来了,那冷淡背后的轻佻。瞧她走路的样子,屁股一翘一翘的,不被强暴才是怪事呢。有一个妇女说,如果我是男的,我都想操她一把。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姑娘遭遇这样的事件是不幸的,是令人同情的。就在俞智丽走在有着纯洁名字的共青路上时,一个男人从林子里窜了出来,迅速搂住了她。她几乎惊呆了,她这才知道一直在远处的一个危险的东西像一个巨大的黑幕那样迅速覆盖了她。她感到自己进入了某个罗网之中。那危险现在变成了水,她就浸在这水之中。她觉得自己在沉没。她感到喘不过气来。她像一只气球那样在膨胀。她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哐当,她感到自己像一块玻璃那样被砸碎了。一切都在碎裂,连她的感觉都碎了。她集中不了意识。她嗅到男人的暖烘烘的汗味是碎裂的,他的那张脸是碎裂的,他像坦克那样的躯体也是碎裂的。她知道他没有碎,碎的是她的知觉。她要让自己的知觉缝合。她要抓住他。但他显然在远去,像一阵风一样在飘远。他从那些茂密的树荫里上升,飞升入天空。她看到他在天空中消失。天空白得耀眼。她晕过去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九八三年,社会生活还非常保守,一个姑娘的失贞是一件天大的事。俞智丽觉得暗无天日,天塌下来了啊。虽然她的意识开始连成了片,但她觉得她的身体依旧破碎着。她开始跑,她像一个越狱的逃犯一样,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这个危险之地。她听到自己破碎的身体像一辆老爷汽车一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好像每一个部位都破损了。她不知道跑向哪里。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空气里有了某种植物的气息,这植物的气息从她破碎的身体里穿过,让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肮脏无比。现在快到十一点了,她一直茫然地彳亍在街头,她的思绪飘拂。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知道出了什么事,并且她认定是谁侵犯了她。就是那个高大结实,一脸的胡子,有着混乱男性气息的男人。这段日子,这个男人一直跟踪着她。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他显然不是西门街的,她也没去打听这个男人的来历。她注意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单纯、固执,非常深情。他的眼睛让她想起她读初中时隔壁班的男孩,那个男孩远远地注视她时也是这个样子。这种注视让她感到自己的肌肤正在被人抚摸。她曾经想过,这种注视可能会引来麻烦。她知道被一个男人跟踪要比被一群男人跟踪危险得多。可是她变得有点喜欢这种危险气息,这种虽然有点危险但离真正的危险还是有距离的气氛。但是,没想到麻烦真的降临到她的身上。
她想起来了,这天晚上,那个人一直跟踪着她。她走过西门板桥时,他跟着她;她走进第一百货商店,他跟着她;她来到东大门,他还是跟着她;甚至就在刚才,他快要走进共青林的时候,她还在共青林的边上见到过他。想起这一点,她非常绝望。这个人竟然会干这样的事。说实在的,她差不多已习惯于他的跟踪了,在那危险的气息之中,她也体验到某种温暖的感觉,一种被人深情注视后发现自己有价值的感觉。她不喜欢他结实的身子,这个身子确实危险,她喜欢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多么清澈,像一个孩子啊。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竟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她恨透了这个人,她觉得自己完全被他糟蹋了,她转眼之间变得一钱不值了。这个时候,她的脑袋里有各种各样的念头,甚至死亡的想法都在她的头脑中一闪而过。她感到穿在她身上的裙子像一个辛辣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