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俞智丽想到了王艳,她需要找一个人诉说她的痛苦。俞智丽失魂落魄地来到王艳家,她见到王艳就抱住王艳失声痛哭。王艳遇事一般特别冷静,她不知道俞智丽出了什么事,她没问她,她让俞智丽在怀里哭个够。她同时察看着俞智丽身上有什么不对。俞智丽身上有血迹。她敏感地意识到俞智丽出了什么问题。这会儿,俞智丽的身子在抽搐,她用手在俞智丽的背部安抚。王艳想,待她稍稍平静一点再问她吧。过了很久,俞智丽不但没有平静,情绪反而越来越激烈。王艳也是个性急的人,她等得不耐烦了。她问俞智丽究竟出了什么事。俞智丽又无声地哭了起来。那哭声虽然很轻,但有着刺刀那样的锋利,让王艳觉得肌肤疼痛。由于哭泣,俞智丽的呼吸显得极为急促。
待知道怎么回事后,王艳不知怎样安慰俞智丽。俞智丽似乎已不要安慰,她已停止了哭泣。她的眼中闪烁着寒光。她说,她要告他去,他得为此付出代价,她得叫他坐牢。王艳感到这样做似乎并不合适,这种事传出去对俞智丽没有好处。但俞智丽的主意已定。俞智丽看上去文静,其实内心十分刚烈。此刻她的内心燃烧着强烈的复仇欲望。她的表情似乎在说:不看到他被惩处,她还不如去死。王艳了解俞智丽的性格,她知道劝也没用。她只好陪着俞智丽去了西门派出所。
第二天,俞智丽听说那个人被抓了起来。
10
清水从莲蓬头里冲下来,落在俞智丽的身体上。俞智丽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漏了的桶,水正从身体里面溢出。两天以来,俞智丽只要一有空就去卫生间冲洗。她总是用肥皂擦洗自己的下体,好像那个地方成了一个垃圾场,如果她不打扫就会臭气熏天。过了几天,那种内心的疼痛感慢慢消退了,变得很麻木,但这种麻木让她更体验到一种绝望的气息。这几天,俞智丽的情绪反复无常。她常常独自流泪,好像她的身体里充满了水分,不流点出来会憋得难受,好像哭泣成了她唯一的乐趣。有时候,王艳来看俞智丽时,俞智丽说着说着就要哭泣。当然俞智丽只对王艳哭。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出的事。
也许是因为绝望,也许是因为她长时间浸在水中,俞智丽发烧了。俞智丽的母亲很担心,让俞智丽去医院,但俞智丽不肯去。家里人开始不知道俞智丽出事了,只觉得俞智丽这几天脾气有点怪。幸好,俞智丽在机械厂是负责配药的,她自己配了一点针和药回家。
俞智丽躺在床上打吊针。她的脸色苍白。因为整天躺在床上,她的头发杂乱无章。她总是双目无神地望着盐水瓶,眼里似乎没有一点生命的乐趣。
王艳告诉俞智丽,电视台和电台将直播严打公判大会。王艳希望俞智丽亲眼看看那个人可耻的下场。一九八三年,这个城市电视机还没有普及,录音机才进入寻常百姓家,所以亲眼看到公判大会的画面是有点困难的。王艳知道俞智丽是不会去现场看的。如果去现场她非晕过去不可。王艳实在太想让俞智丽看到公判大会的情景了。王艳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烈的正义感,她对那些犯罪的人非常痛恨,她因此认为俞智丽亲眼看见那个人被判刑会减轻她的伤痛。
王艳和俞智丽家都没有电视机,为了能让俞智丽看到公判大会实况,她想到了刘重庆。王艳知道刘重庆交友广,他搞到一台电视机是没问题的。果然,刘重庆一口答应了。刘重庆笑道,是不是想看公判大会?王艳笑着说,是呀,我就是要亲眼看到那些坏蛋的下场。刘重庆说,你很有正义感呀。王艳是在文化馆找到刘重庆的。刘重庆让王艳在他的办公室待一会儿,他就出去借电视机去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刘重庆果然借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王艳从来没碰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怎么使。刘重庆就一一讲给王艳听。当刘重庆认真地讲解着使用方法时,有一刻,王艳走神了,她想,这个刘重庆,都说他吊儿郎当,其实还蛮细心的。刘重庆讲解完后要亲自送到王艳家里去。王艳拒绝了。王艳是自己抱着电视机走的。由于电视机压着肚子,她的胸脯十分夸张地往外突,胸脯置于电视机上,一颤一颤的。王艳注意到刘重庆一直盯着自己的胸脯看,她的胸脯因此有点微微发热。
严打公判大会在第二天上午九点正式开始了。黑白电视机的图像不是很清楚,个别地方图像有点变形,但审判现场的基本情况还是一目了然的。就像她们预料的,公判大会现场十分热闹,四周全都是市民。电视机里,攒动的人头不断地在向远方延伸,望不到头。王艳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人,好像整个城市的市民这会儿都聚集到了那里,好像公判大会是一场全民狂欢活动。王艳看到,这会儿俞智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荧屏,好像在辨认着什么。
待一个领导阐述完严打斗争的伟大意义,实质性的审判正式开始了。所谓审判其实十分简单,没有证人,没有辩护,只宣读犯罪人承认了的罪责及刑罚结果。宣读审判的人也不是法院的,而是公安局的局长。这当然是由一九八三年的现实决定的。这样大规模的群众性的斗争是无法逐一审判的。公安局局长操着外地口音,听来有点滑稽,但他在宣读时,现场肃静,这使他滑稽的口音依旧显得庄重无比。当宣读某个罪犯的罪行时,电视镜头就对准那个人。罪犯们一律被剃了光头。第一个出现在镜头里的罪犯的态度十分骄横,他抬着头,目露凶光,对判决显然不以为意。当公安局局长在最后宣布该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该罪犯突然高呼口号:脑袋掉了,碗大一个疤,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还没喊完,就被身后的两个警察击中后脑勺,再也说不出话。但大多数罪犯看上去都有点魂不守舍,满脸沮丧,沮丧中似乎还有点什么盼望。当宣判他们时,他们的眼中有那么一点灼人的亮光,好像他们这会儿还在希望着一个无罪的判决。像第一个那样的“英雄好汉”毕竟不多,有几个罪犯,当听到自己被判了死刑时,当场就精神崩溃,瘫痪在地。公安迅速把他们押送出了宣判现场。
王艳一会儿就找到了判决次序的规律。她发现在前面宣判的都是些杀人越货的重罪。比较轻的罪犯放在后面。王艳把这个判断告诉了俞智丽。俞智丽没反应,她的脸色看上去非常苍白,眼睛一眨不眨,机械地盯着电视机,就好像电视机里有一根线牵着她,让她变成了一个木偶。王艳又说,审判那个人恐怕还得等一会儿。
当电视机里终于出现那个叫鲁建的人时,王艳惊叫了出来。她几乎认不出那人了,那人瘦得不像样子,看上去像是老了整整十岁。她对俞智丽说,就是这个人,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由于激动,俞智丽的脸微微泛红,同她流泪过多的眼睛的颜色一致。她似乎有点冷,双手抱胸前。她的身子也在颤抖。
审判还在进行。那个人一直低着头。俞智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就在对他的审判快要结束的时候,那个人抬起了头。电视里是那人的面部特写。俞智丽注意到了那个人的眼睛。那眼睛竟让她惊慌。那是一双绝望的眼睛,眼神里面有着哀怨和不平,就好像这个人知道俞智丽正在看着他,他的眼睛正穿越荧屏,固执地看着俞智丽。俞智丽觉得他的眼睛十分无邪,像一个孩子。是的,从这个人的脸上你感觉不到他是个犯人,倒像一个天使。公安局局长正在宣读他犯事前后的种种丑态,但他好像并不在听,他好像在抓紧这个关头同荧屏前的俞智丽做着最后的交流。俞智丽发现他的眼神越来越明亮,眼神里似乎浮现一种嘲弄。俞智丽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处在他的下方,受到他的审判。这个想法让俞智丽感到心慌。俞智丽对自己一直认定的事实发生了怀疑。此刻,看着这双眼睛,她的内心深处充满了自我怀疑。
前不久,俞智丽在静养的时候,王艳曾带着一个油头油脑的男人来看她。这个男人自称是鲁建的朋友,他是来替鲁建说情的。这个男人把一桩罪恶的勾当虚构得像一个童话。这家伙有着酸不拉叽的表演天赋。他自以为很有说服力,他表情夸张,说话的速度极快,他的样子就好像是在做一场伟大的爱情报告。鬼知道他是怎么编出来的。他竟然说俞智丽冤枉了鲁建,那是天大的冤枉!他竟然说那个叫鲁建的人跟踪她并无恶意。不但没有恶意,他这样做是因为爱她。他还默默地为俞智丽做了很多事。比如,俞智丽的自行车胎没气了,他会偷偷给她把气打满;俞智丽的办公室的窗玻璃不知给哪个小子砸了,他发现后偷偷给她换上;有一回机械厂出了事故,送伤员去医院,一时找不到车,就是他骑着板车把伤员送去的——俞智丽没认出他来。他已经喜欢她快一年了。当然他这完全是单恋。“其实鲁建一直偷偷地喜欢着你。你是西门街的大美人,暗地里喜欢你的人一定不少,你也许不会在乎,但我敢肯定,鲁建是最在乎你的一个,他真的愿意为你去死。这话他亲口对我说过。你不知道鲁建是个害羞的人,一个害羞的人说这样的话说明这种爱是多么强烈。告诉你吧,说这话时,鲁建像一个大情圣。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鲁建不可能强奸你,你……”谁愿意听这样的天方夜谭呢?特别是听到“强奸”这个词——听到这个词俞智丽觉得有一把刀子在她的身体上切割,俞智丽的愤怒突然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如果可以这样虚构,那也太厚颜无耻了。“滚!”俞智丽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然后掩面大哭起来。但那个人没走,他说俞智丽冤枉了鲁建,现在只有她能救他。“你就救救他吧。”他说。俞智丽不相信他说的。几天以后,王艳告诉俞智丽,当鲁建知道俞智丽拒绝撤销案子,他就叫来警察认了罪。听说鲁建那会儿眼中没有一丝光亮,警察问什么,他就承认什么。俞智丽说,他这是罪有应得。
现在,在屏幕里面的那双眼睛的逼视下,俞智丽的脸越来越红,她的内心突然有一种不踏实的惊慌之感。她感到对他是否真的干了那桩事有点拿不准。她感到茫然。她有点坚持不下去了,突然怒气冲冲地说:
“关了关了,有什么可看的。”
俞智丽说着伸手关了电视机,图像在啪的一声响过后消失了。王艳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俞智丽的这个反应有点突兀,就好像谁突然得罪了她一样。她一个人跑出房间。王艳不能理解俞智丽的举动。王艳觉得自从俞智丽出了那事后变得越来越怪了,她的行为时常不合情理。
“你怎么啦?”王艳追了出来。
“没事。”俞智丽的眼里已挂满了泪水。
“你不要太难过了。那个人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被判了八年。”
“王艳,你不要说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那个人终于被送入牢房。但那个人好像并没有远离俞智丽,他的一双眼睛时刻伴随着她。俞智丽一直想把这双眼睛赶跑,但那双眼睛远比她想象得要来得固执,她无法将它们挥之而去。她因此常常回忆自己遭殃那天发生的事,她觉得一切像梦一样,有一种不真实之感。她想,这就是生活,你无法清楚判断某件事。她知道,这件事会像梦魇一样一直跟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