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右手攒着床头那把剑的剑柄,这已是他每日睡前发呆的习惯动作,现在用来转移注意力,让身上的疼痛不再这么难以忍受。
剑的名字叫春望,是薛梦阳送给他的,剑柄刻着些线条简单的花草,柄与剑身俱细长,更像是戏曲中表演使用的细剑。剑刃透着寒气,锐利无当。
师父传弟子兵器是太和派的一贯传统,余云还记得那年春天薛梦阳将这把请人专门打造的剑亲自交到他手中的时候,神情肃穆地说些“希望尔能好好习武、除暴安良、守卫公道”一类的话,然后给剑取名叫春望。在这种有仪式感的事情上,薛梦阳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带着些老夫子的一本正经和守旧。
那确实是一个十分严谨的好师父。
后来余云想在剑柄末端系上流苏,也被薛梦阳阻止了,批评他道:“剑是伤人的兵器,骚客文人挂流苏是想看着好看,但他们从来也不会使剑,习武之人佩这种东西做甚?”
余云在心中朝师父做了个鬼脸,他那时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用剑伤人,只是觉得挂上流苏,舞剑的时候会更显得优雅些。
因此余云知道薛梦阳和柳闲师出同门的时候才会如此惊讶,这两个人就像是太极的阴阳两面,薛梦阳沉稳,柳闲轻佻,薛梦阳道貌俨然,柳闲玩世不羁。二人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相似的迹象,却居然是同一个师父手下教出来的。
余云想着太和山上的轶事,心驰神松,总算勉勉强强挨过了那一阵痛,额头上满是汗珠,低头一看,床被都快被他扯烂了。这一趟几乎要了余云的半条命,他苦笑一声,头脑还有些昏沉,四肢也没多少力气,顾不上汗透衣衫,直欲沉沉睡去。
一道枯枝断裂的声音传入余云的耳朵,但又有脚步踩在落叶的沙沙声。余云有些疑惑,难道是师叔半夜来看自己了?可不说师叔不需要如此鬼鬼祟祟,以柳闲的轻功,是绝对不可能让余云发现的。
脚步声时起时落,停在门口处,余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呼吸,屋里除了小窗边有些许月光渗入,一片黑暗,余云使劲往门口看,却看不太分明。
就在余云以为是自己受伤过重导致的幻觉时,门外有人轻叩两声,又没了声息,过了许久,忽然“吱呀”一声,被悄悄推开一道缝隙。
余云惊出一身冷汗,好在早有准备,将被子拉高卷起,看似有人躺在里面。屏住一口气,取过床头剑抱在怀中,就地一滚,滚到床底。这一滚匆忙间压到左臂伤口,疼得他差点喊出声来。
那人或是为了不惊扰到屋内的人,将门推开一条能过人的缝用了许久,才轻轻走进屋内,应是特地穿的棉鞋,走在屋内悄无声息。
这明显是有备而来。余云身在暗处,见此人对自己图谋不轨,暗自思忖最近也没有招惹到哪路好汉,太和山更不是等闲人能够无声无息上来的。
若是门派之人,回想自己往日也无怨,今日也无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谁要做这种事。
那人渐渐走近床前,余云在床下看到了他的脚,一双肥硕厚大的棉鞋上是捂得严严实实的黑色裤脚,沾有一些泥土。余云发现那人的脚竟然在止不住的颤抖,令他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放松了许多。
那人在床前站定,余云将头稍微探出去一点,往上看去,是一身黑衣,这黑衣人用一只手掩着口鼻,是不想自己的呼吸声被听到,却不知道他的心跳声在这夜深人静的四下就如太和山上每日清晨都会敲响的洪钟。
余云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觉得这小贼就像一个在他面前表演的丑角,滑稽的动作跟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是场下唯一入戏的观众。
伴着一声尖利到扭曲变形的叫声,匕首的寒光划破了沉寂的空气,狠狠扎在空空如也的薄被里,匕刃扎穿了床板,没刺到一个人,黑衣人似乎愣住了。
余云拖着疲惫的身躯,运起内力,侧身一脚踢在来人膝盖上,那人惨嚎一声倒地。余云从床底滚出来,还未起身先一脚踢飞那人手中的匕首,右手握着春望剑抵住那人眉心。
黑衣人挥动双手还想挣扎,余云右手微一使劲,剑尖刺破了皮肤,那人眉心渗出血来,再也不敢动。
余云沉醉于速战速决的战斗方式,钟情一击致命不留余地,直到完全掌控局势。所以他需要的是快,人快,剑更快,这一点上他追求的甚至比柳闲犹有过之。
因此游龙剑法在他手里才能发挥出如此骇人的威力,李书鸿也不会想到,以疾见长的游龙剑法与不重招式本身的流云诀被一个少年人融会,会让他使出今日云台之上那般惊天一剑。
余云弯下腰,右手迅速用仅剩的力气在黑衣人身上连点数下,封住四肢身躯,确定他除了头再不能动弹,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将剑移至这人脖子上,嘶哑的声音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没有答话,嘴里只有呜咽声音。
余云等得不耐,用重伤的左手摘下那人的口罩,惊讶道:“马师兄?”
那人正是今日云台之上,与雷明比试落败的马姓弟子,名叫马忠庆,他年纪比余云长上不少,刀上功夫不俗,靠一套唐刀刀法可在太和派低辈弟子中排进前三十,平日做事老实本分,待人温和如玉。
“为什么?”余云怔住,忽然朝着马忠庆大声喝道:“为什么是你!你是来做什么的?”
马忠庆看着余云狰狞的脸,听着余云如老破风箱拉出的嗓音,忽然落起了泪,泪水盈眶而出,越溢越多,像是决堤的大河,余云这辈子都没见人这么哭过,哭得这么绝望。
马忠庆动弹不得,嘴里喃喃说些什么话,带着哭腔,根本听不清楚。
余云心里焦急,不好的预兆涌上心头,俯身将剑压得贴住马忠庆脖子处的皮肉,微微陷了进去,对着他急道:“你说清楚一些,我不害你。”
马忠庆只是摇头,泪水、口水和鼻涕混在一起,糊在他整个脸上,嘴里一直重复说些什么,出口只有“呜呜”的声音,像是一个疯子。
余云见状趴下,将耳朵靠近马忠庆的嘴巴,终于能勉强听出他说的是什么,他嘴里一直念叨四个字:“我不想死。”声音里有股绝望的哀嚎。
余云松了口气,站起来,心想:“马师兄虽想害我性命,若是我反抗中杀了他也罢了,但毕竟没真正伤到我,现在又受制于我,最妥帖的做法还是交给师父长老们,叫他们去询问背后的隐情。”刚要出口劝慰,忽见马忠庆嘴里溢出一丝血丝,血丝越来越多,转瞬即如枯泉乍涌,口中鲜血泊泊涌出。
余云看着他挣扎摆动的头颅,被鲜血染红的地面,呆得愣住,手中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马忠庆忽然不再挣扎,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扭过头,眼睛看着余云的脸。
那是种怎样的眼神?像是到了最绝望的境地,悔恨与痛苦反而化为了平静,就像一滩没有起伏的死水,没有一点生机。对尘世的眷恋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逐渐被死水淹没,再看不到一丝痕迹,眸子里泛着灰色的微光。
余云见过这种眼神。
马忠庆静静地看着他,嘴里鲜血还在溢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随着血水翻涌而出,就像来自大海深处的魔鬼,在余云的耳边喃喃低语。
这次余云却听清楚了,马忠庆只说了五个字:“我不想杀人。”
声音渐渐微弱,转眼就再也没了声息,马忠庆歪着头躺在地上,血在地板上散开。
余云怔怔站着,两眼中透着深深的恐惧,他想起了一个人,也是这样死在他的面前,那个人死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躲好,千万别出来。”
余云思绪回到了那个夜晚,仿佛看到那个男人佝偻的背影,下意识地喃喃道:“爹。”
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