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煊作为首都,自然而然的吸引了无数初出茅庐的小青年在此扎根,虽说绝大多数都活不成自己憧憬的梦想中的样子,却依旧有一拨又一拨的人飞蛾扑火似的来,被火光淹没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
南煊大学每年全国录取人数不足百人,无数高考生挑灯夜战,为了南煊大学的一纸录取通知书竭尽全力。就算如此,南煊本地每年考上南煊大学的也只是凤毛麟角,珍稀得像北部白犀。
因为过于苛刻的门槛和极其偶尔的开放日,不少无缘煊大但又想一睹煊大校园生活的年轻人往往会选择翻墙偷偷进入。曾经甚至有偏激人士持刀偷偷进校,不过幸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鉴于西边的围墙是煊大的一大特色,无法轻易拆改,警卫室也不可能全天二十四小时巡逻,学校为了保证学生们的安全,只好全方位地装了几个隐秘的监控。
于是,这天云凉刚进来,还没呆够五分钟,就被腰间栓着警棍的保安大哥们揪了出来。
“唉。”云凉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汗珠,假模假样地叹了声气,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不过云凉年轻,长得人五人六,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除了由于那头略长的发而让人觉得有点浪以外,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
保安们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再加上他认错态度很端正——“抱歉”“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这类的车轱辘话不要钱的往外撒,所以只被教育了一通就给放出来了。
云凉走出煊大,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嗓音压低,说话时带点南煊本地人特有的腔调,有种烟火红尘式的好听:“太严了,刚进去就被撵出来了,顺便领了一通教育……人已经跑了……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去……嗯……人家以为我是去找女朋友的……行了别笑了……人抓到了这周就不用加班……动作快点……嗯挂了……”
云凉挂断电话,上了路边的一辆白色SUV,一溜烟跑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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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煊的夏天温度是真的高,天黑的也是真的晚。顾熹掐着七点半的最后一秒到校门口,看见了同样刚到的蔺秋。天还没暗下来,远处的云烧红了半边天,迟暮的太阳撒下金色的光,是比昙花一现时还要惊艳温柔的美好。
“挺准时。”顾熹浑身写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蔺秋全当没看见。
顾熹双手抄兜,头发在脑后扎起一个小揪,却还是有不够长的头发掉出来垂在耳边。顾熹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来自蔺大导演的邀约,我不敢不准时。”
蔺秋毫不在意顾熹的冷嘲热讽,因为人现在就在他面前,随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适当的嘴炮有利于身心健康,省的把这么漂亮一人儿憋坏了。
蔺秋于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找个地坐会儿?”
顾熹用下巴点了点煊大对面的肯德基:“就那儿吧。”
蔺秋顺着顾熹的视线看过去,伸手对顾熹做了个“请”的手势,嘴里不忘教育一句:“吃炸鸡对身体不好。”
“大导演,你管太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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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我在煊大的?”顾熹低头摆弄着手机,给了蔺秋一个毛绒绒的头顶,“巧合?”
蔺秋笑着摇摇头,双手交握放在桌子上:“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多巧合,所谓巧合的背后都是人为默默操作的,铺平前路,设计结局,一切终究有迹可循。”
“考虑‘巧合’中可能出现的所有意外,并为之准备planABC,使‘被巧合’的人不论做出哪种选择,最终都会到达既定的唯一结局,”顾熹抬眸,勾起一个意料之内的笑,“是你的风格。”
蔺秋闻言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坐直身体,头往前凑了一点,眼神直直地看着顾熹:“而且绝对能套住你,”蔺秋缓慢地拉出一个笑,“这点我志在必得。”
顾熹把头低回去,没接腔,手指还在划拉着屏幕:“我校校长是怎么被你‘巧合’进去的?”她故意把“巧合”二字咬的重了些。
蔺秋神态自若:“我有一个在煊大的朋友。”
“懂了——”顾熹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腔,“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你自己吧?”
蔺秋耸耸肩,不置可否。
见状,顾熹也没再深究,把背往后一靠,端着可乐杯晃了晃,冰块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撞击着杯壁,冰块之间摩擦碰撞,像是夏季的回响。
“过掉这个问题,”蔺秋将衬衫的袖子卷至肘部,露出看上去细皮嫩肉的小臂,“我的请求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吗?”
顾熹一手悠闲地用薯条蘸着番茄酱,另只手拿着手机快速的刷,压根没看对面表情真诚言辞恳切的蔺秋。她捏了块炸鸡,视线依旧没离开手机:“你是有健忘症还是有阿尔茨海默?我以为我白天的时候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你少怼我一句是会胖十斤吗?”蔺秋微微起身勾走了顾熹的手机,“别看了——你先抛下那些对我的成见,咱俩认认真真的聊一次,行吗?”
“好,”顾熹拿纸巾擦掉了指尖上的油,果真端正的坐好,用那双最温柔修长的眼睛看着蔺秋,说出的话却丧气的很,“我累了。”
顾熹起身拿回手机,调出刚刚就搜好的页面,把屏幕正对蔺秋:“我累了,不想再查了。再说了,万一他们真的做了那种事……”
“顾熹,”蔺秋扫了眼页面,骤然出声打断,意识到是公共场合时又强行压低声音,“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顾熹无所谓地摊了下手,嘴角挑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还有,用您金贵的脑子想想,我怎么可能真的会怀疑他们。可您看,您又信了,这么多年,还真是一点没变。”
“所以蔺秋,蔺大导演,您就别在这儿跟我演戏了,毕竟在十年前,您不是第一个相信的吗?”
顾熹摁灭手机,站起身走到蔺秋身旁,压低身体凑到蔺秋耳边,形状漂亮的嘴唇说出刻薄的话:“难不成,您是个马后炮啊?”
蔺秋垂下头,原本服帖的头发被他揉的支棱八叉,活像卧了只炸毛的刺猬。顾熹冷笑一声:“别让我说更难听的话。”
她说完,刚直起身,手腕就被蔺秋拽住了:“你去哪儿?”
在肯德基暖黄的灯光里,两人一坐一立,面前堆着没怎么动的炸鸡和薯条,薯条的油渗到了纸袋里,晕出一小片透明。
顾熹“啧”了一声,想把手腕抽出来,蔺秋却握得更紧。顾熹突出的腕骨陷进他柔软的掌心,摩挲着他掌心的嫩肉,不痛,甚至没有攻击性,单薄的仿佛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蔺秋的手心包裹着这截手腕,来自手腕主人的抗拒让他愈发惶恐,只能更加用力的攥紧,以此抵御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无法遮掩,无处可逃。
顾熹挣了两下,发现蔺秋像着了魔似的,她任何一点推拒的动作都让他反应极大,顾熹叹了口气,嗓音发沉,脸上写满了不耐:“放开我。”
蔺秋这才猛然清醒,瞬间松开手,两只手十分不自在,像是无处可放,只好欲盖弥彰地握在一起:“抱歉,我……”
顾熹甩了甩手腕,连假笑都懒得笑了,眉眼都是平的,看上去冰冷又高高在上。
顾熹这人在平时像一柄剑鞘,将身上所有的棱角都小心翼翼地裹起来,禁锢在一个漆黑坚硬的外壳里,以这副外壳让自己变得低调随和,一副可以和所有人打好关系的样子,而当其中的刀剑出鞘,便十分的锋芒毕露,拒人千里了。
她可以对人人笑脸相迎,可以对所谓的同学和朋友袒露所谓的秘密心扉,却没有人能真正走进她,也没有人能够触碰她那颗被坚硬的刺包裹的柔软滚烫的心。
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别说抱歉了,我懒得听——我出去呆会儿,你也冷静一下。”顾熹把手机揣到兜里,语气缓和了一点,意有所指地说,“注意形象,蔺导。”
顾熹叼着根薯条走到外面,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玫瑰色的云,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的手抚在心脏跳动的地方,感觉胸腔里空旷极了,像怎么也填不满的无底洞,连氧气都凝滞起来,总觉得重如千钧,实际上却轻若无物,哪怕微风也可以在其中穿行呼啸。
顾熹回想起手机上的页面,想起那两人的微笑,想起过去行云流水般的生活,想起那天中午全副武装的警察和银色的手铐,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在法院,总法官的一锤定音——
死刑。
顾熹深吸一口气,夏季闷热的风一股脑地冲进气管,炙烤着顾熹的理智。
顾熹承认,她刚刚的情绪确实不受控了,心底里的恶劣因子在数不清的神经上煽风点火,让她几乎不过脑地就说出了恶意满满的话。
虽说都是事实,但过去了这么多年,真相被几番掩埋,人既然已经死了,又何苦把这事儿重新翻出来,去刺激蔺秋呢?她是成年人了,这些不堪的往事自己知道就够了,没必要一遍一遍帮别人加深印象,这种行为就好像是要让人们献给她一点可怜的同情,真是可悲又可笑。
但这个“别人”是蔺秋,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蔺秋,可这个蔺秋说“对不起,我不相信你”。
其实就算没有蔺秋这档子事,顾熹自己能不杀人不放火地活到现在就实属不易了,她虽想洗清沉冤,可她孤身一人太久了,久到已经没有勇气面对过去了。
顾熹虚靠在玻璃上,手指不自知地摸上脖子上戴的玉坠——这是他们在庙里拜佛给她拜来的,说能保她一世安稳。
顾熹低头,看着那枚长年挂在她脖子上的,晶莹剔透的淡青色玉坠,屈指弹了弹,动作轻浮:“喂,你打算什么时候灵一次?”
她对佛向来不恭。
那年她家破人亡,她成了过街老鼠,人人不待见,人人都喊打。小孩子会往她身上扔石头和树枝,同龄人看见她会和她打架,大人们遇见她都会捏着鼻子走开,转头告诉自己的孩子要离她远点,千万不要理她。
她一开始会很委屈地哭,后来习惯了,她就不哭了,脑子里冒出反抗的念头。那天她刚和几个男孩打了一架,身上到处都是红肿和淤青,很疼,但她没哭,因为她折了其中一个男孩的胳膊,那男孩叫的很惨,看上去比她还痛。
她当时想,值了。
那年晚秋,寺庙周围的树叶黄了一片,枯黄堆了满地,盖住了灰色的石砖,天空却是很清澈的蓝色,她站在巍峨庄严的寺庙前,捧起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小小声地说:“佛祖,你说话不算话。”
寺庙的钟声浑厚而渺远。
佛祖啊,你为什么不显灵。
所以她那时就知道了,佛祖是假的,不可信。
她也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童话,更多的是抛弃和背叛,懦弱与贪婪。
顾熹的手用力攥着,指尖都变成了青白色,手心里还有一道道月牙状的红痕,蓦地,顾熹松开手,像是想通了什么,转身回去,坐在蔺秋对面,语调客气又疏离:“刚才我说话太重,先给你道声歉。”
蔺秋有些吃惊,目光却在下一秒暗淡下去:“没……没事,其实你说的也没错。”
顾熹没接他的话茬,直接说出对于蔺秋邀请的答复:“我答应你。”
她心里想:终究没躲过蔺秋的“巧合”。
蔺秋回过神,整理好自己刚才明显有些失控的情绪,再次开口时就又是蔺大导演式的运筹帷幄:“好,我一会儿给你发个SY公司的地址,明天你去那儿和迟宿签约。”
顾熹:“迟宿是哪位?”
蔺秋:“一位业务能力很强的经纪人,而且他每次只带一名艺人,据他所说,他认为这是最高质量的形式。”
“哦?”顾熹微笑着反问,“也就是说,我将会成为那个‘唯一一个’?这样严苛的条件,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按照我说的做就行。”蔺秋直视着顾熹的眼睛,切身感受到了来自犯罪心理学优秀学生带来的精神压迫。
顾熹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蔺秋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可乐杯:“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同意了吗?”
顾熹拿了一大块炸鸡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没能避开你给我设定的结局。”
蔺秋看了看她,心里只信了一半。因为顾熹的思维方式从某些方面来看和他自己很像,所以于别人百分百会被“巧合”的情况下,他也只有50%的把握能“巧合”到顾熹。
顾熹才不管蔺秋信不信,她嚼着鸡肉,眼神飘忽了一瞬——
蔺秋的种种行为都在向她透露一件事:在娱乐圈里发展更有利于接触到十年前制造假象的幕后之人,她自己现在的身份过于普通,没有能力和条件收集证据,娱乐圈里耀眼的身份虽然把她暴露在当年将她玩弄于股掌间的黑手们面前,但也不失为一种保护——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点屡试不爽。
当然,那群社会渣滓们也一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才应该是这个社会的规则——而不是让无辜的好人蒙冤。
毕竟,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主角幸福美满的结局才是观众最喜欢的,而剧中人只能把结局推向观众最喜欢的方向。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