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484400000017

第17章

中秋。程长顺很早的吃了午饭,准备做半天的好生意。可是,转了几条胡同,把嗓子喊干,并没做上一号买卖。噘着嘴,抹着头上的汗,他走回家来。见了外婆,泪在眼眶里,鼻音加倍的重,他叨唠:“这是怎么啦?大节下的怎么不开张呢?去年今天,我不是拿回五块零八毛来吗?”

“歇会儿吧,好小子!”马寡妇安慰着他。“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啊!”

剃头的孙七,吃了两杯闷酒,白眼珠上横着好几条血丝,在院中搭了话:“马老太太,咱们是得另打主意呀!这样,简直混不下去,你看,现在铺子里都裁人,我的生意越来越少!有朝一日呀,哼!我得打着‘唤头’[11],沿街兜生意去!我一辈子爱脸面,难道耍了这么多年的手艺,真教我下街去和刚出师的乡下孩子们争生意吗?我看明白啦,要打算好好地活着,非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不可!”

“小点声呀!孙师傅!教他们听见还了得!”马寡妇开着点门缝,低声地说。

孙七“哈哈”地笑起来。马寡妇赶紧把门关好,像耳语似的对长顺说:“不要听孙七的,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别惹事!反正天下总会有太平了的时候!日本人厉害呀,架不住咱们能忍啊!”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为“忍”字教她守住贞节,渡过患难,得到像一个钢针那么无趣而永远发着点光的生命。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小崔交了车,满脸怒气地走回来。

孙七的近视眼没有看清小崔脸上的神色。“怎样?今天还不错吧?”

“不错?”小崔没有好气地说。“敢情不错!听说过没有?”

“大八月十五的,车厂子硬不放份儿,照旧交车钱!”

“没听说过!这是他妈的日本办法吧?”

“就是啊!车主儿硬说,近来三天一关城,五天一净街,收不进钱来,所以今天不能再放份儿!”

“你乖乖地交了车份儿?”

“我又不是车主儿的儿子,不能那么听话!一声没哼,我把车拉出去了,反正我心里有数儿!拉到过午,才拉了两个座儿;还不够车份儿钱呢!好吧,我弄了一斤大饼,两个子儿的葱酱,四两酱肘子,先吃他妈的一顿再说。吃完,我又在茶馆里泡了好大半天。泡够了,我把两个车胎全扎破,把车送了回去。进了车厂子,我神气十足地,喊了声:两边都放炮啦,明儿个见!说完,我就扭出来了!”

“真有你的,小崔!你行!”

屋里,小崔的太太出了声:“孙七爷,你白活这么大的岁数呀!他大节下的,一个铜板拿不回来,你还夸奖他哪?人心都是肉做的,你的是什么做的呀,我问问你!”说着她走了出来。

假若给她两件好衣裳和一点好饮食,她必定是个相当好看的小妇人。衣服的破旧与饥寒的侵蚀,使她失去青春。虽然她才二十三岁,她的眉眼、行动与脾气,却已都像四五十岁的人了。她的小长脸上似乎已没有了眉眼,而只有替委屈与忧愁工作活动的一些机关。她的四肢与胸背已失去青年妇人所应有的诱惑力,而只是一些洗衣服、走路与其他的劳动的,带着不多肉的木板与木棍。今天,她特别的难看。头没有梳,脸没有洗,虽然已是秋天,她的身上却只穿着一身像从垃圾堆中掘出来的破单裤褂。她的右肘和右腿的一块肉都露在外面。她好像已经忘了她是个女人。是的,她已经忘了一切,而只记着午饭还没有吃——现在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孙七爷,虽然好抢话吵嘴,一声没出地躲开。他同情她,所以不能和她吵嘴,虽然她的话不大好听。同时,他也不便马上替她说公道话,而和小崔吵闹起来;今天是八月节,不应当吵闹。

小崔很爱他的太太,只是在喝多了酒的时候才管辖不住他的拳头,而砸在她的身上。今天,他没有吃酒,也就没有伸出拳头去的蛮劲儿。看着她蓬头垢面的样子,他愣了好大半天,说不出话来。虽然如此,他可是不肯向她道歉,他要维持住男人的威风。

马老太太轻轻地走出屋门来,试着步儿往前走。走到小崔的身旁,她轻轻拉了他一把。然后,她向小崔太太说:“别着急啦,大节下的!我这儿还有两盘倭瓜馅儿的饺子呢,好歹的你先垫一垫!”

小崔太太吸了吸鼻子,带着哭音说:“不是呀,马老太太!挨一顿饥,两顿饿,并不算什么!一年到头老是这样,没个盼望,没个办法,算怎么一回事呢?我嫁给他三年了,老太太你看看我,还像个人不像?”说完,她一扭头,极快地走进屋中去。

小崔叹了口气,倭瓜脸上的肌肉横七竖八地乱扭动。马老太太又拉了他一把:“来!把饺子给她拿过去!给她两句好话!不准又吵闹!听见了没有?”

小崔没有动。他不肯去拿马老太太的饺子。他晓得她一辈子省吃俭用,像抱了窝的老母鸡似的,拾到一颗米粒都留给长顺吃。他没脸去夺她的吃食。嗽了一声,他说:“老太太!留着饺子给长顺吃吧!”

长顺齉着鼻子,在屋内搭了茬儿:“我不吃!我想哭一场!大节下的,跑了七八里,会一个铜板没挣!”

马老太太提高了点嗓音:“你少说话,长顺!”

“老太太!”小崔接着说:“我想明白了,我得走,我养不了她,”他向自己屋中指了指。“照这么下去,我连自己也要养不活了!我当兵去,要死也死个痛快!我去当兵,她呢只管改嫁别人,这倒干脆,省得都饿死在这里!”

孙七又凑了过来。“我不知道,军队里还要我不要。要是能行的话,我跟你一块儿走!这像什么话呢,好好的北平城,教小鬼子霸占着!”

听到他们两个的话,马老太太后悔了。假若今天不是中秋节,她决不会出来多事。这并不是她的心眼不慈善,而是严守着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寡妇教条。“别这么说呀!”她低声而恳切地说:“咱们北平人不应当说这样的话呀!凡事都得忍,忍住了气,老天爷才会保佑咱们,不是吗?”她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唯恐怕教日本人听了去,所以搭讪着走进屋中,心里很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她教长顺把饺子送过去。长顺刚拿起盘子来,隔壁的李四妈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炖猪头肉,进了街门。她进屋就喊,声音比碗里的肉更热一点。“小崔!好小子!我给你送点肉来!什么都买不到,那个老东西不知道由哪儿弄来个猪头!”话虽是对小崔说的,她可是并没看见他;她的话是不能存在心中的,假若遇不到对象,她会像上了弦的留声机似的,不管有人听没有,独自说出来。

“四大妈!又教你费心!”小崔搭了话。

“哟!你在这儿哪?快接过去!”

小崔笑着把碗接过去,对四大妈他是用不着客气推让的。“好小子!把碗还给我!我不进屋里去啦!哟!”她又看见了孙七。“七爷!你吃了没有?来吧,跟你四大爷喝一盅去!什么闹日本鬼子不闹的,反正咱们得过咱们的节!”

这时候,钱家的老少两位妇人放声地哭起来。孙七爷听到了一耳朵,赶紧说:“四大妈,听!”

四大妈的眼神儿差点事,可是耳朵并不沉。“怎么啦?哦!小崔,你把碗送过来吧,我赶紧到钱家看看去!”

孙七跟着她,“我也去!”

马老太太见小崔已得到一碗肉,把饺子收回来一半,而教长顺只送过一盘子去:“快去快来!别再出门啦,钱家不定又出了什么事!”

祁家过了个顶暗淡的秋节。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病倒,没有起床。天佑吃了点老人生日剩下的菜,便到铺子去;因为铺伙们今天都歇工,他不能不去照应着点;他一向是在三节看着铺子,而教别人去休息;因此,他给大家的工钱尽管比别家的小,可是大家还都乐意帮助他;他用人情补足了他们物质上的损失。他走后,瑞宣和韵梅轻轻地拌了几句嘴。韵梅吃过了不很高兴的午饭,就忙着准备晚间供月的东西。她并不一定十分迷信月亮爷,不过是想万一它有一点点灵应呢,在这慌乱的年月,她就不应当不应酬得周到一些。再说呢,年年拜月,今年也似乎不可缺少,特别是在婆婆正卧病在床的时候。她须教婆婆承认她的能力与周到,好教婆婆放心养病,不必再操一点心。

瑞宣满腔的忧郁,看她还弄那些近乎儿戏的东西,怒气便找到了个出口:“真!你还弄那些个玩意儿?”

假若她和缓地说明了她的用意,瑞宣自然会因了解而改了口气。可是,她的心中也并不高兴,所以只觉得丈夫有意向她发气,而忽略了说明真相的责任。“哟!”她的声音不大,可是很清脆。“你看我一天到晚老闹着玩,不做一点正经事,是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比言语还加倍的厉害。

瑞宣不愿意继续地吵,因为他晓得越吵声音就必定越大,教病着的老人们听见不大好意思。他忍住了气,可是脸上阴沉的要落下水来。他躲到院中,呆呆地看着树上的红石榴。

在三点钟左右的时候,他看见瑞丰夫妇都穿着新衣服往外走。瑞丰手里提着个小蒲包,里面装的大概是月饼。他没问他们上哪里去,他根本看不起送礼探亲家一类的事。瑞丰夫妇是到冠家去。

冠先生与冠太太对客人的欢迎是极度热烈的。晓荷拉住瑞丰的手,有三分多钟,还不肯放开。他的呼吸气儿里都含着亲热与温暖。大赤包儿,摇动着新烫的魔鬼式的头发,把瑞丰太太搂在怀中。祁氏夫妇来的时机最好。自从钱默吟先生被捕,全胡同的人都用白眼珠瞟冠家的人。虽然在口中,大赤包儿一劲儿地说“不在乎”,可是心中究竟不大够味儿。大家的批评并不能左右她的行动,也不至于阻碍她的事情,因为他们都是些没有势力的人。不过,像小崔、孙七、刘棚匠、李四爷,那些“下等人”也敢用白眼瞟她,她的确有些吃不消。今天,看瑞丰夫妇来到,她觉得胡同中的“舆论”一定是改变了,因为祁家是这里的最老的住户,也就是“言论界”的代表人。瑞丰拿来的一点礼物很轻微,可是大赤包儿极郑重地把它接过去——它是一点象征,象征着全胡同还是要敬重她,像敬重西太后一样。无论个性怎样强的人,当他做错事的时候,心中也至少有点不得劲,而希望别人说他并没做错。瑞丰来访,是给晓荷与大赤包儿来做证人——即使他们的行为不正,也还有人来巴结!

瑞丰夫妇在冠家觉得特别舒服,像久旱中的花木忽然得到好雨。他们听的、看的和感觉到的,都恰好是他们所愿意听的、看的与感觉到的。大赤包儿亲手给他们煮了来自英国府的咖啡,切开由东城一家大饭店新发明的月饼。吸着咖啡,瑞丰慢慢地有了些醉意:冠先生的最无聊的话,也不是怎么正好碰到他的心眼上,像小儿的胖手指碰到痒痒肉上那么又痒痒又好受。冠先生的姿态与气度,使他钦佩羡慕,而愿意多来几次,以便多多地学习。他的小干脸上红起来,眼睛在不偷着瞟尤桐芳与招弟姑娘的时候,便那么闭一闭,像一股热酒走到腹部时候那样的微晕。

瑞丰太太的一向懒洋洋的胖身子与胖脸,居然挺脱起来。她忽然有了脖子,身量高出来一寸。说着笑着,她连乳名——毛桃儿——也告诉了大赤包儿。

“打几圈儿吧?”大赤包儿提议。

瑞丰没带着多少钱,但是绝对不能推辞。第一,他以为今天是中秋节,理应打牌。第二,在冠家而拒绝打牌,等于有意破坏秩序。第三,自己的腰包虽然不很充实,可是他相信自己的技巧不坏,不至于垮台。

瑞丰太太马上答应了:“我们俩一家吧!我先打!”说着,她摸了摸手指上的金戒指,暗示给丈夫:“有金戒指呢!宁输掉了它,不能丢人!”

瑞丰暗中佩服太太的见识与果敢,可是教她先打未免有点不痛快。他晓得她的技巧不怎样高明,而脾气又<忄刍>——越输越不肯下来。假若他立在她后边,给她指点指点呢,她会一定把输钱的罪过都归到他身上,不但劳而无功,而且罪在不赦。他的小干脸上有点发僵。

这时候,大赤包儿问晓荷:“你打呀?”

“让客人!”晓荷庄重而又和悦地说:“瑞丰你也下场好了!”

“不!我和她一家儿!”瑞丰自以为精明老练,不肯因技痒而失去控制力。

“那么,太太,桐芳或高第招弟,你们四位太太小姐们玩会儿好啦!我们男的伺候着茶水!”晓荷对妇女的尊重,几乎像个英国绅士似的。

瑞丰不能不钦佩冠先生了,于是爽性决定不立在太太背后看歪脖子胡。

大赤包儿一声令下,男女仆人飞快地跑进来,一眨眼把牌桌摆好,颇像机械化部队的动作那么迅速准确。

桐芳把权利让给了招弟,表示谦退,事实上她是怕和大赤包儿因一张牌也许又吵闹起来。

妇人们入了座。晓荷陪着瑞丰闲谈,对牌桌连睬也不睬。“打牌,吃酒,”他告诉客人,“都不便相强。强迫谁打牌,正和揪着人家耳朵灌酒一样的不合理。我永远不抢酒喝,不争着打牌;也不勉强别人陪我。在交际场中,我觉得我这个态度最妥当!”

瑞丰连连地点头。他自己就最爱犯争着打牌和闹酒的毛病。他觉得冠先生应当做他的老师!同时,他偷眼看大赤包儿。她活像一只雌狮。她的右眼照管着自己的牌,左眼扫射着牌手们的神气与打出的牌张;然后,她的两眼一齐看一看桌面,很快地又一齐看到远处坐着的客人,而递过去一点微笑。她的微笑里含着威严与狡猾,像雌狮对一只小兔那么威而不厉地逗弄着玩。她的抓牌与打牌几乎不是胳臂与手指的运动,而像牌由她的手中蹦出或被她的有磁性的肉吸了来似的。她的肘、腕,甚至于乳房,好像都会抓牌与出张。出张的时节,她的牌撂得很响,给别人的神经上一点威胁,可是,那张牌到哪里去了?没人能知道,又给大家一点惶惑。假若有人不知进退地问一声:“打的什么?”她的回答又是那么一点含着威严与狡猾的微笑,使发问的人没法不红了脸。她自己胡了牌,随着牌张的倒下,她报出胡数来,紧跟着就洗牌;没人敢质问她,或怀疑她,她的全身像都发着电波,给大家的神经都通了电,她说什么就必定是什么。可是,别人胡了牌而少算了翻数,她也必定据实地指出错误:“跟我打牌,吃不了亏!输赢有什么关系,牌品要紧!”这,又使大家没法不承认即使把钱输给她,也输得痛快。

瑞丰再看他的太太,她已经变成在狮子旁边的一只肥美而可怜的羊羔。她的眼忙着看手中的牌,又忙着追寻大赤包儿打出就不见了的张子,还要抽出空儿看看冠家的人们是否在暗笑她。她的左手在桌上,紧紧地按着两张牌,像唯恐他们会偷偷地跑出去;右手,忙着抓牌,又忙着调整牌,以致往往不到时候就伸出手去,碰到别人的手;急往回缩,袖子又撂倒了自己的那堵小竹墙。她的脸上的肌肉缩紧,上门牙咬着下嘴唇,为是使精力集中,免生错误,可是那三家的牌打得太熟太快,不知怎的她就落了空。“哟!”她不晓得什么时候,谁打出的二索;她恰好胡二索调单——缺一门、二将、孤幺,三翻!她只“哟”了一声,不便再说什么,多说更泄自己的气。三家的二索马上都封锁住了,她只好换了张儿。她打出了二索,大赤包儿胡坎二索!大赤包儿什么也没说,而心中发出的电码告诉明白了瑞丰太太:“我早就等着你的二索呢!”

瑞丰还勉强着和晓荷乱扯,可是心中极不放心太太手上的金戒指。

牌打到西风圈,大赤包儿连坐三把庄。她发了话:“瑞丰,你来替我吧!我幸得都不像话了,再打,准保我还得连庄!你来;别教太太想我们娘儿三个圈弄她一个人!你来呀!”

瑞丰真想上阵。可是,晓荷吸住了他。他刚刚跟晓荷学到一点怎样落落大方,怎好就马上放弃了呢?学着晓荷的媚笑样子,他说:“你连三把庄,怎知道她不连九把庄呢?”说着,他看了看太太,她从鼻子上抹去一个小汗珠,向他笑了。他非常满意自己的词令,而且心中感谢冠先生的熏陶。他觉得从前和三姑姑六姨姨的抢两粒花生米,说两句俏皮话,或夸赞自己怎样扣住一张牌,都近乎无聊,甚至于是下贱。冠先生的态度与行动才真是足以登大雅之堂的!

“你不来呀?”大赤包儿的十个小电棒儿又洗好了牌。“那天在曹宅,我连坐了十四把庄,你爱信不信!”她知道她的威吓是会使瑞丰太太更要手足失措的。

她的牌起得非常的整齐,连庄是绝对可靠的了。可是,正在计划着怎样多添一翻的时节,西院的两位妇人哭号起来。哭声像小钢针似的刺入她的耳中。她想若无其事地继续赌博,但是那些小钢针好像是穿甲弹,一直钻到她的脑中,而后爆炸开。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肌肉与神经,不许它们泄露她的内心怎样遭受着轰炸。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的汗。她的夹肢窝忽然地湿了一点,而最讨厌的是脑门与鼻尖上全都潮润起来。她的眼由东扫西射改为紧紧地盯着她的牌。只有这样,她才能把心拴住,可是她也知道这样必定失去谈笑自如的劲儿,而使人看出她的心病。她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而只恨自己为什么这样脆弱,连两声啼哭都受不住!

啼声由号啕改为似断似续的悲啼,牌的响声也一齐由清脆的拍拍改为在桌布上的轻滑。牌的出入迟缓了好多,高第和招弟的手都开始微颤。大赤包儿打错了一张牌,竟被瑞丰太太胡了把满贯。

晓荷的脸由微笑而扩展到满脸都是僵化了的笑纹,见瑞丰太太胡了满贯,他想拍手喝彩,可是,手还没拍到一处,他发现了手心上出满了凉汗。手没有拍成,他把手心上的汗偷偷地抹在裤子上。这点动作使他几乎要发怒。他起码也有三十年没干过这么没出息的事了——把汗擦在裤子上!这点失仪的耻辱的分量几乎要超过卖人害命的罪过的,因为他一生的最大的努力与最高的成就,就是在手脚的动作美妙而得体上。他永远没用过他的心,像用他的手势与眼神那么仔细过。他的心像一罐罐头牛奶,即使打开,也只是由一个小孔,慢慢地流出一小条牛奶来。在这小罐里永远没有像风暴或泉涌的情感。他宁可费两个钟头去修脚,而不肯闭上眼看一会儿他的心。可是,西院的哭声确是使他把汗擦在裤子上的原因。他害了怕。他一定是动了心。动了心就不易控制手脚,而失去手足的美好姿态便等于失去了他的整个的人!他赶紧坐好,把嘴唇偷偷地舔活润了,想对瑞丰解释:“那个……”他找不到与无聊扯淡相等的话,而只有那种话才能打开僵局。他有点发窘。他不晓得什么叫良心的谴责,而只感到心中有点憋闷。

“爸爸!”高第叫了一声。

“啊?”晓荷轻妙地问了声。他觉得高第这一声呼叫极有价值,否则他又非僵在那儿不可。

“替我打两把呀?”

“好的!好的!”他没等女儿说出理由来便答应了,而且把“的”说得很重,像刚刚学了两句国语的江南人那样要字字清楚,而把重音放错了地方。因为有了这样的“的”,他爽性学江南口音,补上:“吾来哉!吾来哉!”而后,脚轻轻地跳了个小箭步,奔了牌桌去。这样,他觉得就是西院的全家都死了,也可以与他丝毫无关了。

他刚坐下,西院的哭声,像歇息了一会儿的大雨似的,比以前更加猛烈了。

大赤包儿把一张幺饼猛地拍在桌上,眼看着西边,带着怒气说:“太不像话了,这两个臭娘们儿!大节下的号什么丧呢!”

“没关系!”晓荷用两个手指夹着一张牌,眼瞟着太太,说:“她们哭她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还差多少呀?”瑞丰搭讪着走过来。“先歇一会儿怎样?”

他太太的眼射出两道“死光”来:“我的牌刚刚转好一点!你要回家,走好了,没人拦着你!”

“当然打下去!起码十六圈,这是规矩!”冠先生点上支香烟,很俏式地由鼻中冒出两条小龙来。

瑞丰赶紧走回原位,觉得太太有点不懂事,可是不便再说什么;他晓得夫妻间的和睦是仗着丈夫能含着笑承认太太的不懂事而维持着的。

“我要是有势力的话,碰!”大赤包儿碰了一对九万,接着说:“我就把这样的娘们儿一个个都宰了才解气!跟她们做邻居真算倒了霉,连几圈小麻将她们都不许你消消停停地玩!”

屋门开着呢,大赤包儿的一对幺饼型的眼睛看见桐芳和高第往外走。“嗨!你们俩上哪儿?”她问。

桐芳的脚步表示出快快溜出去的意思,可是高第并不怕她的妈妈,而想故意地挑战:“我们到西院看看去!”

“胡说!”大赤包儿半立起来,命令晓荷:“快拦住她们!”

晓荷顾不得向瑞丰太太道歉,手里握着一张红中就跑了出去。到院中,他一把没有抓住桐芳,(因为红中在手里,他使不上力)她们俩跑了出去。

牌没法打下去了。冠先生与冠太太都想纳住气,不在客人面前发作。在他俩的心中,这点修养与控制是必须表现给客人们看的,以便维持自己的身份。能够敷衍面子,他们以为,就是修养。但是,今天的事似乎特别另样。不知怎的,西院的哭声仿佛抓住了大赤包儿的心,使她没法不暴躁。那一丝丝的悲音像蜘蛛用丝缠裹一个小虫似的,缠住她的心灵。她想用玩耍,用瞎扯,去解脱自己,但是毫无功效。哭声向她要求缴械投降。不能!不能投降!她须把怒火发出来,以便把裹住她的心灵的蛛丝烧断。她想去到院中,跳着脚辱骂西院的妇女们一大顿。可是,不知到底为了什么,她鼓不起勇气;西院的哭声像小唧筒似的浇灭了她的勇敢。她的怒气拐了弯儿,找到了晓荷:“你就那么饭桶,连她们俩都拦不住?这算怎回事呢?她们俩上西院干什么去?你也去看看哪!普天下,找不到另一个像你这样松头日脑的人!你娶小老婆,你生女儿,可是你管不住她们!这像什么话呢?”

晓荷手中掂着那张红中,微笑着说:“小老婆是我娶的,不错!女儿可是咱们俩养的,我不能负全责。”

“别跟我胡扯!你不敢去呀,我去!我去把她们俩扯回来!”大赤包儿没有交代一声牌是暂停,还是散局,立起来就往院中走。

瑞丰太太的胖脸由红而紫,像个熟过了劲儿的大海茄。这把牌,她又起得不错,可是大赤包儿离开牌桌,而且并没交代一声。她感到冤屈与耻辱。西院的哭声,她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是“一个心眼”的人。

瑞丰忙过去安慰她:“钱家大概死了人!不是老头子教日本人给枪毙了,就是大少爷病重。咱们家去吧!在咱们院子里不至于听得这么清楚!走哇?”

瑞丰太太一把拾起自己的小皮包,一把将那手很不错的牌推倒,怒冲冲地往外走。

“别走哇!”晓荷闪开了路,而口中挽留她。

她一声没出。瑞丰搭讪着也往外走,口中“啊啊”着些个没有任何意思的字。

“再来玩!”晓荷不知送他们出去好,还是只送到院中好。他有点怕出大门。

大赤包儿要往西院去的勇气,到院中便消去了一大半。看瑞丰夫妇由屋里出来,她想一手拉住一个,都把他们拉回屋中。可是,她又没做到。她只能说出:“不要走!这太对不起了!改天来玩呀!”她自己也觉出她的声音里并没带着一点水分,而像枯朽了的树枝被风刮动的不得已而发出些干涩的响声来。

瑞丰又“啊啊”了几声,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家兔儿似的,蹦跶蹦跶地,紧紧地跟随在太太的后面。

祁家夫妇刚走出去,大赤包儿对准了晓荷放去一个鱼雷。“你怎么了?怎么连客也不知道送送呢?你怕出大门,是不是?西院的娘们儿是母老虎,能一口吞了你?”

晓荷决定不反攻,他的心里像打牌到天亮的时候那么一阵阵儿地发迷糊。他的脸上还笑着,唯一的原因是没有可以代替笑的东西。愣了半天,他低声地对自己说:“这也许就是个小报应呢!”

“什么?”大赤包儿听见了,马上把双手叉在腰间,像一座“怒”的刻像似的。“放你娘的驴屁!”

“什么屁不好放,单放驴屁?”晓荷觉得质问的非常的得体,心中轻松了些。

同类推荐
  • 新探案记(语文新课标课外必读第十二辑)

    新探案记(语文新课标课外必读第十二辑)

    国家教育部颁布了最新《语文课程标准》,统称新课标,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指定了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培养语文素养,陶冶情操,促进学生终身学习和终身可持续发展,对于提高广大人民的文学素养具有极大的意义。
  • 宪法学导论

    宪法学导论

    为适应法律职业教育的需要,培养学生处理法律实务的工作能力,宁夏司法警官职业学院组织本校承担专业课程教学的骨干教师编写了系列教材,这本《宪法学导论》就是其中一部。
  • 中华美德:神勇果敢

    中华美德:神勇果敢

    神勇果敢应理解为两方面内容:神勇和果敢。神勇,有无比勇猛,神勇无敌的意思;果敢,形容人处事当机立断,有敢作敢为的意味在里面。神勇果敢,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一种体现。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智慧与勇气并存,胆略与正气常在,勇而并非“莽”,“敢”而未必“闯”。
  • 小学只考三道题作文

    小学只考三道题作文

    上篇通过大量作文考题,对小学生作文进行了科学系统的分析,从大量考题中分析出小学生只考三道作文题:爱自己、爱别人、爱自然。下篇分三大章。作者通过对大量小学作文的研究,系统总结了小学生作文考试的三种类型,即爱自己、爱别人、爱自然。并通过大量材料的分析,对这种总结的合理性以及可操作性进行了论证。本书实践性较强、总结系统,非常适合用于应试作文考试。作者武丽平为一线教师,有丰富的教学经验以及对作文考试的审读把握。
  • 八十天环游地球(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八十天环游地球(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长大,将来才能够自由地翱翔于世界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热门推荐
  • 花篱(中国好小说)

    花篱(中国好小说)

    徐老虎是村里谁都不敢惹的一霸。做事蛮横,天不怕地不怕,生产队长马二蛋数次被徐老虎羞辱,丢尽颜面,使出种种手段对付徐老虎,导致事态越来越恶化。但徐老虎却被马二蛋女儿马立春的真情和柔情打动,慢慢放下了与世界对抗争斗的心。
  • HP之狼狈为奸

    HP之狼狈为奸

    你剁手,我割舌;你做毒药,我添材料;你要杀人,我便埋尸;你在黑魔王面前演忠诚,我则在校长面前装忠心。你为了最爱之人存活于世,我确实为一个誓言而苟活在此。你我是曾经的同学,后来的战友,现在的同事,并且都是该死之人。人们都说你我狼狈为奸,可我觉得却像是琴瑟和鸣。西弗勒斯·斯内普,咱俩认识了27年,你还少的了我吗?(斯内普教授×原创女主,女主绝非白莲花,心狠手辣请放心食用。与普通的同人文不同,此文章不会对hp原作结局进行修改,也就是说教授依然会死,女主也会最终入地狱,这篇文只是想让教授不那么孤单。狼狈为奸,一个有关于恶人的故事。只为爱好不签约不上架)
  • 心唯浅安

    心唯浅安

    小伙伴们不要看书名这么文艺,这是一本甜文,只不过开头会稍稍有点虐哎!
  • 宫妃媚乱:江山依旧

    宫妃媚乱:江山依旧

    她是魏国最荣耀的女人,主宰朝政二十年,位总机要,手握王爵。朱门宫墙内,群芳争宠斗艳,多少红颜枯骨在眼前凋零,如那一日的血泪。她,十二岁被密养王府,十七岁入宫为奴。她,从卑微宫婢到一朝帝后,独得恩宠,人人艳羡。几代朝堂,机关算尽,为的不过是他的一句话,一个信仰。国乱政变,万骨铺就,从未想到,那个信仰却被他亲手毁灭。江山依旧,帝业如画,只是朱颜改。
  • Penelope's English Experiences

    Penelope's English Experiences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Zodiac

    Zodiac

    Zodiac, the brilliant second novel from the New York Times bestselling author of the The Baroque Cycle and Snow Crash, is now available from Grove Press. Meet Sangamon Taylor, a New Age Sam Spade who sports a wet suit instead of a trench coat and prefers Jolt from the can to Scotch on the rocks. He knows about chemical sludge the way he knows about evilall too intimately. And the toxic trail he follows leads to some high and foul places. Before long Taylor's house is bombed, his every move followed, he's adopted by reservation Indians, moves onto the FBI's most wanted list, makes up with his girlfriend, and plays a starring role in the near-assassination of a presidential candidate. Closing the case with the aid of his burnout roommate, his tofu-eating comrades, three major networks, and a range of unconventional weaponry, Sangamon Taylor pulls off the most startling caper in Boston Harbor since the Tea Party.
  • 快穿男主我想静静

    快穿男主我想静静

    不绑定系统就会死。你说什么,还有任务。可为什么我做任务每次你总是发疯,莫名其妙的崩坏,并且名字还都一样。前有狼,后有虎。这让准备混吃等死的沐衣衣很是头疼
  • 领导重于管理

    领导重于管理

    本尼斯在领导学领域取得的成果无人能及,尽管他的著作不多,但对于领导以及领导者职能的阐述已经深刻透彻,使领导者们对自身的不足之处有了真实的体会。领导不足,管理有余。企业内存在着大量的管理者,却缺乏相应的领导者。这使得企业拥有一定的稳定性,却丧失了应该的发展性。“领导者做正确的事,管理者正确地做事”,这一观点已经成为整个管理学界信奉的教义。人性领导。本尼斯认为领导者首先应该是一位人文主义者,他们必须围绕人性的渴望和需求展开领导。离开了人性基础,一切领导形式都很难取得成功。
  • 科南本涅槃经

    科南本涅槃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总裁真正坏

    总裁真正坏

    这是一个都市小白领被腹黑大老板吭蒙拐骗欺负泪花后终于修成正果滴有爱、有船、有巴掌滴办公室纯蠢爱情故事。……小白领——太骄傲。“阎立煌,我不喜欢你,我很讨厌你。”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明白拒绝了他五根手指头那么多了,他竟然还假借职位便利,对她实施各种腹黑无耻的*骚扰——抓小手,揽小腰,偷偷亲。还故意掉进粪坑,让她美女求救英雄,好趁机*诱。更甚者在屡战屡败之后,恼羞成怒,对她威副利诱,霸王强攻!!!“阎立煌,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跟人谈办公室恋情。”“事实上,我工作的一大原则也是绝不与女同事发生任何爱昧关系。”谁知道这斯文痞子没几天就把办公室的隔墙给凿穿了。“莹莹,咱哲人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晚,他竟真为她飞越2千公里,仿佛屠龙勇士,救她出痛苦魔掌,还帮她灭掉了那对渣男贱女。……大总裁——真正黑!!!“丁小姐,你比我想像的,更可爱。”“阎先生,现实总比想像残酷。”“莹莹,还有什么,比被缠棉一掖的眷侣天亮就抛弃,更残酷?”这个小女子面若冰霜,却分明内心如火,一次勾挑引诱,二次欲擒故纵,三次煽风点火,他已经乐在其中。“阎立煌,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偏偏胆小的莹火虫就喜欢没事儿找抽,一个前度不够,竟然还弄来一堆相亲。在他悔不当初的一场伤筋恸骨的“大战”后,他再也忍无可忍。“丁莹,你再敢给我红杏出墙,信不信我,立马移栽!!!”移回自家后院,百亩田园,我看你还怎么花枝招展,呼蜂引蝶,所有风景,通通咱爷们儿独享!……被时光掩埋的秘密,终是被谁撕开真相?那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折身,落膝,说:【男人这辈子最大的战役,不是征服世界,而是征服他自己——用整颗心去爱一个女人一辈子。这是一场持久战,不少男人半路就丢盔弃甲另觅他欢。】可是莹莹,我不想再半路丢盔弃甲,你愿意陪我打赢这场,终生战役吗?“阎立煌,这场仗我早就输得一无所有尸骨无存。”在他前跟小蜜爱昧,后跟大明星绯闻,最后还搂着未婚妻跟她说“再见”的那天开始!!!奢侈的钻石婚戒,被狠狠砸落在地。转身的一刹她已泪如雨下。这个世界,可以让我笑的人那么多,可是,能让我哭的男人,却只有你一个。……最美好的爱情,便是历经千帆之后,终于成就我与你【最美的时光】。……这是一个草根女子自爱、自强,自立的故事。也是一个腹黑男从金字塔顶端坠入泥坑落地生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