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辜妤洁
1
去千叶的火车两日一列,下午4点出发,第三天清晨抵达。
沿途经过一望无垠的绿色梯田,也经过一段很长的隧道,之后一直是森林。树荫遮蔽太阳,零碎的日光漏进来,混合着车厢内笼罩着的奶白色灯光,暖暖的,一圈一圈地漾着。眼下虽时值暑假,但车厢内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个人,送餐饮的小推车好几小时才来一回。
穿过两个夜晚,机械的声音将静谧的时光拉回。列车门打开的瞬间,卷入清新而陌生的气流,那一刻便泫然欲泣。火车从身后晃悠悠地继续前行,小春提着小小的行李箱站在千叶清晨的站台上。
天色已明,灰色的站台一眼看到底。红色顶棚下挂着几盏壁灯,狭长的过道两旁是陈旧质朴的木质长椅,灯懒洋洋地亮着。小春按照指示箭头走向出口,检票闸口的工作人员是和蔼可亲的老爷爷,笑容爽朗,身体却相当瘦弱,以至于制服看起来像是挂在他的身上。
“小姑娘是哪家的亲戚呀?”他问。
小春摇摇头,笑答来旅行,然后得到“很少有人来我们这里旅行呢”的答复。
千叶站——门口墨绿色的牌匾上端端正正地刻着这三个字。周围是陌生的气息,低矮的建筑和绿色的树,缝隙间隐约透着海的边缘。即使21岁也在做任性的事,可是……女生看着周围的景色,耳边传来叫她名字的声音:
“小春。”
那低沉温柔的嗓音,总是轻易击中她的心脏。
小春茫然无措地转身,身后只有空荡荡的晨光。
2
沿着灰白色的石子路一直向前走,前方不远处有一处住所。
房子和镇上的其他木质建筑一样的和式风格,干净清爽。院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花期已过,紫褐色的枝干上流淌着乳白色的树胶,像是透明的琥珀。有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光着脚丫趴在那里用树枝划着泥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看起来很无聊。但小男生的脸上满是兴奋,鼻下拖着动作迟缓的鼻涕,即将掉进嘴里时,他猛吸了一下,鼻涕消失了。小春笑起来。小男孩注意到面前的陌生大姐姐,喊道:
“外婆!外婆!有客人!”
小男孩从地上跳起,兴奋地来牵小春的手。他穿的白色背心和小裤衩被泥土搞得脏兮兮的,黝黑的小胳膊伸出来,在小春的白裙子上留下几处小手印。小春的心情豁然开朗,任他牵着往里走。
“小智,不许胡闹。”从屋里出来的老妇人满怀歉意地看着小春。
小春摸摸小男孩被汗濡湿的小脑袋。小智吸吸鼻涕,冲外婆做了个鬼脸,躲在小春身后咧开嘴笑。老妇人也跟着笑起来。
受了那抹笑容的鼓励,小春迟疑着开口:“请问……我能不能在这里借住几日?”
房间内只有简单的床铺和桌椅,蓝色的被褥折叠得很整齐。长长的麻花绳从房屋中间坠下来,白色的灯罩下是最原始的灯泡。像一根细细的藤蔓,尾巴上挂着一颗瓜。用架子支起的窗户外能清晰地看到蓝天大海。
未来的一周,会在这里度过。
放下行李回到客厅,阿婆去准备糖水,小春坐在茶几前打量周围。视线里是古朴的桌椅、茶几、柜台、电视、木制的落地窗户,再远一点,三双鞋摆放在玄关处,最小的一双歪歪斜斜,左脚那只翻了个底朝天。视线晃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忍不住停留在柜子上的照片上,隔了一定距离,内容看清一半,是阿婆和小智,还有一个少年。他的眉眼模糊在白色的镜面光线里。虽然只看到轮廓,却已被温柔的气息包围。
小春双手撑着膝盖,直接上前太过唐突,只好忍下。倒是小智很机灵,指着照片问她:“姐姐,你想看那个吗?”小春点点头。
“那你猜猜我的小名是什么,猜对了我就拿给你看。”小智神气地抱着脏兮兮的胳膊,扬扬得意地看着她。
“面包。”小春说。
小智一脸震惊,鼻涕也忘记吸,“嗖”地掉下来。他急忙伸手去抹,结果糊得到处都是,年纪虽小,倒也有了在女生面前出丑后的窘态,于是双手捂脸大叫着“惨了惨了”,冲出去洗脸了。
“小智很调皮,让你见笑了。”端着糖水过来的阿婆微笑着说。
“小孩子嘛。”小春善解人意地回答。
“小春以前来过千叶吗?”
“没有哟。”
“那怎么知道小智的小名呢?”
想必是刚才听到了两人的对话,面对阿婆的疑问,小春说了谎:“我们家有只猫叫面包……没想到能猜中呢。”为了转移话题,小春端起杯子低头喝了一口,唇齿间被香甜沁满,“好好喝!”
“加了一些冰糖、雪梨和大枣之类的,夏天喝对身体好,喜欢的话就不要客气,多喝一些。”阿婆笑盈盈地端起茶壶,把小春的杯子加满,然后回头望了望柜子上那张照片,“以前我孙子也很爱喝,可惜……”
接下来的话小春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惜以后他喝不到了。
难过细细密密地从心脏溢出来,小春仰头又喝完一杯糖水,冰凉香甜的液体在她的肚子里,还要再多喝一些才能代替你,阿光。
3
只是普通的海滨小镇,夏日午后的街道人迹缺缺。
被小智拉着去甜品店吃了一份名叫“夏日狂欢”的超大冰淇淋,又去游戏厅玩了半小时电动游戏,甚至还去街边玩了扔一元钱硬币抓娃娃的机器。小智说是要给小春做导游,却一直都是自己在神采奕奕地玩。最后玩累的小男生像初见时一样趴在沙滩上找起好玩的东西来,被阿婆叮嘱了很多遍要穿的凉鞋早已远远甩到一边。
来之前对如何度过这几日隐隐不安,现在却手里提着两只小鞋子行走在千叶的海滩上。太阳已沉下大半,蓝色的海面涌动着粼粼波光,是打碎的宝石,耀眼又漂亮。像你的眼,阿光。
茶褐色短发,瞳仁宛若黑宝石的眼。五官是少年特有的棱角分明又呈现出柔和的线条,侧面是能融化人心的宇宙第一温柔,瘦,高,腿很长,一米五八的自己只能达到他的胸前。阿光的样子。
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被琐碎和庸碌的日常填满的大脑,苦闷和悲伤肆意蔓延的心脏,黑色的因素日趋占满自己的思维,无数个日夜从睡梦中哭着惊醒。连自己的手机号也常常背不出来的迟钝大脑,可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阿光都如此清晰。
跨过拥挤的人群,他拉着自己跳上公交车的瞬间,牵过的手的温度,熨进肌肤,融入血液,他当时低头微笑着说“不用谢”的表情……记忆穿过一条一条长廊,跳过黑板和桌椅,跳过操场和林荫小路,跳过流动的风和滴落的雨,抵达温柔的你。
和你有关的细枝末节,回忆起来全是爱慕。小春曾以为阿光是自己生命里一颗永恒的明亮的星,最后才知道只是一团耀眼的花火,很快就会消失。如果时光可以重回,一定不会错过你。一定。
在千叶的第五日,小春已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阿婆做的饭菜总是很香,每天被小智拖出去玩到很累才回来,盖着被阳光晾晒过的被褥很好入眠。无论家里、镇上还是海滩,每一处都是阿光生活过的地方,也许某一刻他和自己踩过相同的土地,触摸过相同的树干,听过相同的海潮声……小春忍不住嘴角上扬。
带来的一点行李依旧搁在房间的角落,身上穿的宽大衬衫是阿婆从柜子里找出来的。小春没有问衣服是谁的。那几颗褐色的扁扁的小纽扣,在毕业前夕,她曾计划过很多次,去偷一颗。是在学校走廊意外撞倒阿光时顺手牵羊的一颗,还是在社团办公室趁他午憩偷偷摘掉的一颗……想过很多次。
很久以后想起来,那时的阿婆一直是笑着的,从未问过小春来千叶的缘由。或者说,她早已从女生的神情里看透了吧。
离别前一晚赶上镇里的夏日祭,有露天电影和花火会。海滩上拉起巨大的架子和帷幕,前面放了很多小板凳。小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镇上的人,一路过来,很多人跟阿婆打招呼。小春遇到熟人——站台检票闸口的老爷爷,他换下制服,摇着蒲扇在管理秩序。尽管头发已经花白,但总觉得他还可以活上好几十年。
尽管只有几日的接触,但无论是去吃冰、买菜、骑自行车,抑或是打游戏、散步、摘水果,小春一直都被千叶的人们善待着。“小姑娘21岁了呀,看不出来呢。”“毕业旅行为什么要来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回去之后就工作了吗?”“小春有没有男朋友?我家儿子可是很不错哟!”……渐渐地能聊很多,独独来这里的缘由无法诉说。但完全能感受到那种淳朴的和善,就像吹来的清凉海风,让她有满满的舒心感。也因此明白了,只有这种地方,只有在这种地方长大的阿光,才会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笑容。
“阿光前年夏天还一起来看电影了呢。”有人遗憾地说。
“是啊。”阿婆笑着回答。
“真舍不得……”
4
那是他们仅有的一次去登山,也是最后一次。一行六人,因大雪走散。
缠绕在周围遮挡视线的浓雾,草木的身姿是张牙舞爪的怪兽,白色的六角花瓣覆盖一切,深深浅浅的脚印踩踏枯萎的褐色的干草。裸露的皮肤被冰冷吞噬,以及……望不到尽头的眩晕。
“阿光……”
牢牢抓紧的两只手,却预示着分别。小碎石不断地从他们身边跌落,跌入那无尽的深渊。冷,好像那儿下了无数日夜不停歇的雪,冷到骨子里,冷到绝望。
“阿光……不可以放手……”
小春满脸是泪。被树木和雪覆盖的深渊,没有任何可以让她将阿光拉上来的力量。手里握着的那棵手臂大小的树也开始摇摇欲坠。
“好想再回去一次,阿婆做的糖水真的超好喝。”阿光仰望着她,脸上恢复了平静的表情。他侧了侧头,望着千叶的方向。
“我也很想见见呢,阿光长大的地方一定超好玩。”小春哭着说,“所以不要放手,我们将来一起去吧……我想和阿光一起去。”
“小春。”阿光笑起来,“已经够了哟。”
下一秒,他松开了手。
现在想来,或许当时的自己完全搞错了,说着鼓励他不能放弃的话语,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明知已像癌症患者到了不能维持的期限,哪有什么“等病好了”而言?如今的小春已然明白,对绝望的人说希望,是最残忍的事。
对不起,阿光,当时的我寄希望于奇迹,忘了你有多么舍不得,自以为是地将你推入更加痛苦的深渊。
小春很沮丧,跟着一群孩子疯玩的小智也累得趴在她腿上睡了过去。夏日祭提前回家。小智在小春背上睡得很香,过了一会儿,他偏了偏头,口水就晃晃悠悠地滴落在小春的衬衫上。女生无奈地笑了笑。
途中灯光暗淡,稍有近视的女生视界里模模糊糊,怕她摔着,阿婆牵着她走。年近七旬的老人的手,皮肤干燥粗糙,但小春被握紧在手心里的手,全是温暖。
最后一次的记忆排除,除开公交车那次,小春从未和阿光牵过手。阿光的手指骨节分明,细长,非常漂亮。有几次小春去社团时,男生在睡梦里,她是胆小的女生,坐在那里只敢细细地看他的手。如果再勇敢一点牵起你的手……小春摇摇头,怎么可能?
把小智放到床上,小春陪阿婆在院子里纳凉。
天空是墨蓝色,黄色的星星一颗一颗,远处的海在月光下静谧地沉睡。小木桌上放着一排切好的西瓜,那是下午和小智去地里摘回来的,阿婆用冰水镇了一会儿,咬入口里沁沁凉凉地甜。
“小时候阿光也常常像现在一样跟我在这里纳凉。他外公去世得早,阿光的父母孝顺,怕我寂寞,就把孩子送回来跟我一起生活,托他的福,我过得很快乐。”阿婆摇着蒲扇,慢悠悠地继续讲,“小春是为了阿光来千叶的吧?”
夏夜的蚊虫很多,小春蹲在地上用剪刀挑着蚊香,听到阿婆的话时顿了顿,然后继续手下的动作,嘴里轻轻回答了一句:“嗯。”
5
小春喜欢上阿光,也许是看到他在学校里和流浪猫相处的样子。
干净爽朗的少年,每日都买猫粮去喂食,他坐在花坛边上微笑着将食物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去喂那只快要死去的猫。轻柔的动作和神情,让阳光都为之失色。但那只猫在几天以后还是死了,死亡最让人无望。
那以后的很多个午后,窗头的秃枝长出绿叶,远行的燕子归巢,只有阿光不再回来。耳朵里却是阿光的声音,脑海里也是阿光的微笑。小春愈加少言,常常一个人躺在家里。风吹开帘子,阳光探身而进。光亮熨帖着她薄薄的眼睑,刺眼得很,躺在地板上的身体忍不住翻了翻。于是整个夏天开始倾斜。
她心里空落落地痛着。她知道,她是失去了,永远失去了,阿光。
然而此刻,在他长大的小镇,在他长大的家里,在他的家人身旁……静静地吃着刚摘回来的西瓜的人,是自己。
很久以后想起来,阿光大概知道小春一定会去千叶,在那个地方,所有伤痛都会被治愈。这是阿光的温柔。
阿婆拿出相册,里面有很多阿光小时候的照片。在海里活力游泳的阿光,在樱花树下腼腆笑着的阿光,在客厅里调皮倒挂的阿光,摸着刚剪完的头发苦着脸的阿光……那么多阿光。
“虽然要听话很多,不过还是很像呢,阿光和小智。”阿婆看着小春翻阅那些照片,脸上一如既往地温柔慈祥。
“阿婆。”小春靠着阿婆的肩膀,老人身上散发出的岁月的味道,安详宁静,即使说着悲伤的事,难过的种子也似乎不能在她心里发芽抽条,那些翻涌的情感,好像天边被吹散的乌云,“阿公过世时你怎么熬过来的呢?如果也能做到像阿婆这样总是微笑就好了。”
阿光,一想起你,我的世界就是雨天。
“一起埋掉了。”阿婆说到这里笑起来说,“把以后一个人的孤寂和困难装进了老头子的骨灰盒里,负气地想:你丢掉我一个人去过好日子了,那我也要好好生活下去。”
“哈,是这样?”
“还有时间……也放进骨灰盒里了。在一起虽只短短七年,却很感谢他,以后的时间也想要一起度过,把时间也拜托给他带走了,所以我不觉得寂寞。”
“嗯。”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要用眼泪说再见。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个世界告别,为了没有遗憾,所以一直微笑着面对,那么即使下一秒就不再见面了,留在彼此回忆里的也全是幸福的回忆。生命有时就像花火一样短暂,微小的光却能带给某些人幸福。像阿光那么温柔的孩子,这世界上一定有他觉得幸福的存在,也一定有因为他而幸福的存在,即使到了天上,他也会温柔地看着我们,所以我们更应该好好地生活下去,将来还会在另一个世界见面的……我这把年纪,也快了。”
“阿婆会活一百岁……不,两百岁……不不,阿婆才不会死。”
“傻孩子。”阿婆怜爱地摸摸小春的头。
嘭——嘭——
远处的海滩传来欢笑的声音,无数朵烟火升入夜空,将黑夜点亮。应该是电影结束了,花火会开始了。无数朵花火让黑夜变成白昼,是光的力量。小春依偎着阿婆,静静地看着那动人的景色。如果我们爱的人是花火,既然留不下,就永远记住那瞬间的美。是这样吧。
这就是你的千叶呢,阿光。我也会全部记下来。
6
笛声鸣起,小春提着箱子进入车厢。
“你以后还来吗?”难得穿着整齐的小智依旧吸着鼻涕,可怜巴巴地望着小春。
“嗯。”小春看看阿婆,笑着点点头。
明年来,后年还来,每年都来。阿光,我想,我明白了你爱这里的理由。因为这里,有我们爱的人。
他们不是恋人,自始至终,她只是他众多暗恋者中最普通的一个。
那份感情像阿光,花一样美好,火一样短暂。她放弃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不顾家人劝阻,毅然只身来到他长大的海滨小镇。“将来一起去吧”,为了完成这个不算约定的约定,为了……找到能有他气息的地方。只为了这片刻的靠近,不惜所有。
她的生命因他的离去而进入一个长长的黑暗隧道,想念太美好,也太绝望。然而此刻小春终于明白,无论这条路多长,在另一头一定都有一个明晃晃的晴天。樱花谢了还会再开。松软的海滩有潮湿的海风拂来,黑暗的夜空因光重回白昼。
他不经意的温柔是燃放在她心间的一小簇花火,随着他的离去,那一朵光亮却愈发美丽明亮,直到真正变成一颗星,挂在她的天空里,永不坠落。
因为爱,短暂亦是永恒。
调皮的小智和慈祥的阿婆,宁静的千叶和香甜的糖水。
你不能再看到的、听到的、尝到的、感受到的……一切的一切,由我来帮你完成。
由我来帮你完成吧。
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