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到站时不到六点半,但天色已暗。从“暖洋洋的南方海岛”回到寒冷的北方城市并没有对我产生太大的影响,我只是在冷风灌进来时打了个冷战,车厢里很多人都是这个反应。只有一个坐在车厢中部的短发女孩露出了失望的困惑表情——那种对虚拟事物投以感情的能力让我很羡慕,她不像我和其他人。我们只会缩着脖子离开。
出了火车站,我沿着一条干净的路往北走。半小时后,路边开始出现精心修剪过的灌木和花草,通过沿途的栅栏我可以判断那并不是虚拟影像。有人说这年头科技含量越低的东西越受富人青睐,我想,他肯定不知道,如果没有集成在路灯里、地下管道里的环境改造系统,那些植物在北方的室外根本就活不下来。
要是有足够多的小区能供得起这套系统,我们的环境也就不会那么差了。可惜,并不是哪个开发商都有能力在小区外建一个森林公园。
我在森林公园里又走了五分钟,接着我看到一个带泳池的健身房,还有一个便利店、一个小药房以及一座两层的独栋欧式洋房。我快要走到洋房门口时,有个穿着貂皮大衣的高挑女人正从里面出来,一头被染成棕色的长发披在肩上,脸颊微红,妆很淡,眼睛和嘴角洋溢着神采奕奕的笑容——她都没有正眼看我一下——一双细高跟鞋走得铿锵有力,像是要把水泥地戳出个窟窿来。
我在门自己关上之前进去,玄关还有淡淡的香水味,整洁的客厅被实木书架所包围,但依旧显得很空旷。厨房传来了水声,我走到客厅和厨房的交界处,用指节敲了敲边上的红木书架。
“李医生,那位女士的内裤忘记拿了,她托我回来取。”
“她怎么会把没有穿的东西忘在这儿?”正洗碗的男人语带笑意,连头都没有回。他穿着卡其色休闲裤,白衬衫的袖子被卷到了手肘,脚上一双棕色皮鞋纹丝不动——这一套衣服的钱够我吃小半年了。
“是上一次她忘在这里的。”我说。
“那你去客厅里的沙发下面找找,看哪一条是她的。”
我回头望了一眼客厅里那两把带按摩功能的仿皮沙发,心想,搞不好真的能找到。
“问题是她没告诉我是什么样式的。我怕拿到别人的就尴尬了。”
“我想应该是条黑色的纯棉丁字裤。”
他回过头朝我微笑。这个男人能满足大部分成熟女士的幻想,有涵养,有学识,有长相,懂浪漫,还有钱。他属于那种怎么打扮都好看的男人,一头寸发没有显出死板的气息,倒多了些正派感,艰苦岁月也没有摧垮他的脸,而是给了他成熟内敛的眼睛。当然,李广寒并不是真的医生,他没有执照。以前他身兼法医和审讯员两个角色,扫描技术和记忆提取技术日渐成熟以后,他就主动离职,干起了心理医生和理疗师的活儿。我们在当班的时候没什么交际,后来他被人砍了两只手,我帮他抓到犯人,这才熟络起来。
他有很多不合时宜的习惯,比如,很多事都喜欢亲自动手。
“你还在坚持手动做饭、洗碗?反正都是义手,用软件自动执行跟洗碗机有什么区别。”
“我可是真的在用手洗,”他抬起手活动了下手指,“反正我就这点儿爱好。”
他拿起旁边的一个盘子,把剩下的一点儿意大利面扫进垃圾桶后继续说:“不找点儿事做会得抑郁症的。”
也许在厨房里用番茄和面条做一小时的“调情前戏”才是抑郁的前兆。我扫了一下这间五十平方米的豪华厨房,几乎没有一点儿自动化的东西,手动榨汁器、手动研磨机,甚至还摆了个沙漏在蒸锅边上。
“我还以为你的爱好是填补人空虚寂寞的心灵。”
“那是工作。”
“你还需要工作?”
“社会责任喽。”
他耸耸肩继续洗碗。其实机器戏曲还没兴起之前,这家伙就投资了几个城市的戏院和戏班。现在,他大可每天坐在家里等银行卡的钱翻倍,根本不用陪那帮阔老爷和阔太太们唠嗑。
“跟穿着貂的人在沙发上翻云覆雨真是一项重大的责任。能防止气候变暖,对整个地球都有好处。”
“我再努把力,争取让她连外套也穿全棉的。不过话说回来,你跑那么远过来,不会只是为了一件貂皮大衣吧?”
“我给你带了点儿食材。”我走进厨房把保鲜盒放在了一个有红酒味的高脚杯旁边。
“怎么?还没吃饭吗?”
李广寒甩甩手上的水走了过来。他看了下保鲜盒里的东西,问想要煮着吃还是蒸着吃。我告诉他只要知道品种就够了。
“用口感来判断品种还是有难度的啊。”他拿起高脚杯回到了水槽边,“什么时候要结果?”
“不着急。”
“那明天下午?”
“行,到时给我发消息就好。”
我踱步到刀架旁,那里还有一丝残留的香水味。我忍不住怀疑,他经历过砍手,还看过那么多的厨房凶案现场,到底是怎么能放心让人进入厨房还拿到刀子的。我用右手抽出一把沾着水的削皮刀,电子脑启动投掷辅助程序,义眼出现十字准心,开始测算抛物线以及命中目标需要的力度和角度。我尽量不让自己去瞄李广寒的后颈。
这年头想要成为李寻欢和李莫愁并不需要苦练十几年,你只要有一只出力足够的义体,再搞一套控制软件,就不需要再控制自己的手,但你要管好自己的念头。
我把刀子插回刀座里面问:“住这儿的那帮技术大佬最近有什么大新闻吗?”
这小区里面有不少义体公司和电子脑软件公司的高层,通常他们因某个大项目而压力过大时,会跑这里来倾诉一下。虽然也不会有什么绝密信息,但对把握未来的走向还是有好处的。
“那就得看是多大的新闻了。”他耸耸肩说,“航天部正联合几家大机械公司,准备部署无人机械到月球和火星建设前置基地,这新闻够大吗?”
“哎,外太空的事跟我没关系。有没有关于‘灵魂锚点’的消息?新软件肯定都要用到这门技术了吧?”
“这个早就不算是新消息了,”他转过身诧异地眯起眼睛问,“三个月前,他们就在解析库里加入‘灵魂锚点’的算法了,难道你三个月没更新电子脑了?”
“是吗?这我倒是没注意。”
我赶紧查了下两个月前的更新记录,解析库里确实多了几条新的检测项目和算法。
“他们没怎么宣传啊。以往出点儿什么新东西,不是提前半年就开始打广告了吗?”
“应该是打算先期调研一下吧,他们说这项技术能加速治愈迷乱症,但如果在模拟软件上应用太多也会让患病率增高。”
“我记得以前有人说抽烟对抑郁症的效果也是这样。迷乱症的病因还没弄清楚?”
“如果弄清楚了,你肯定比我先知道。”他笑了一下,回头继续洗碗。
迷乱症是过度使用全知觉模拟所产生的病症,属于双相精神疾病。症状有时表现为思维迟缓、认知低下、注意力难以集中;有时会表现为突然变得狂躁,有明显的攻击行为。整体说来类似躁郁症,但迷乱症没有归为躁郁症,原因是迷乱症患者还有个普遍的症状,就是平时对外界刺激反应微弱,但连接人偶或者电子脑模拟软件时却又没问题。
我见过不少罪犯以这个借口给自己辩护——我想杀了他试试看,如果死了他就是真人,如果没死就是虚拟的。跟几百年前把人绑上石头扔到河里来判断那人会不会黑魔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哦,对了。”在我思索之际,他突然昂起了头,“最近有一家大公司研究机械综合征有进展。”
“是搞义体的公司,还是搞医疗的公司?”
“是两个都在搞的大公司,他们说机械综合征很有可能是因为机械脏器和电子脑之间的信号传递不够协调才引发的,具体我也不是特别懂。”
这好像是个大新闻。如今除了肢体,脏器也可以由人工制造的机械所替代,机械脏器甚至比人原本的脏器更具稳定性。但是更换人工脏器的人会有很高的概率出现其他器官衰竭的症状,这种病就被称作机械综合征。早先,科研人员觉得出现这种病症是一种排异反应,人体的干细胞会把更换的机械脏器误认为是肿瘤而进行抑制,后来出现了生物瓣膜技术,又经历了很多临床试验,“肿瘤说”就被推翻了。
目前机械综合征的病因还是个谜,有人称机械综合征是新时代的癌症。其实很多更换机械脏器的人都是癌症患者。相对于放射治疗、化学治疗和手术,更换机械脏器更高效也更安全。而且,对付机械综合征有个简单粗暴的法子——有器官衰竭了,换掉就好,只要你有足够的钱。
人们把机械综合征和迷乱症称为阻止人类迈入新时代的两大顽疾。网络上更是有一批人唾骂这两种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愤怒,搞得好像那两种病是两个极端守旧的领导人一样。
我跟李广寒又随便聊了会儿近况,到他洗完餐具,我们就没什么可聊的了。我道了个别,离开厨房,他追出来让我留下吃晚饭。这是个不错的提议,他手艺堪比五星饭店的大厨。不过,等他做好我也早就饿过劲了,况且我也不想听他在饭桌上八卦我跟林慧的关系。我摆摆手走向玄关。
“要不开我的车吧,免得你大晚上又挨冻赶空铁。”
他扔过来一把车钥匙。我知道他那辆捷豹开起来很舒服,可能比野马还舒服。但我并不想欠他太多,他已经在富人圈里沾染了很多坏习惯——首先就是抬手送人情。
“算了,开车回去到家都过十二点了。我还有点儿事要办。”
我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开门走人。要是开车的话,就算全程走自动高速通道也要比空铁慢不少。
在从长春回去的空铁上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孩,还是失落、困惑的样子。我猜她有轻度的迷乱症。
这一次,车里的模拟影像是日本的环岛铁路。我做了个深呼吸,全身放松,试图幻想自己正在极东的岛国上悠闲旅游,而不是为了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在夜晚的北方的工业城市中四处奔走。
我试了,但是做不到。车厢里的电离子味让我清楚地明白我正在密封的车厢里,大海、阳光、白云、我的右眼、我的右臂,全部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