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原”是他的姓。
日本人的姓氏中“田中”、“铃木”、“山田”等多如过江之鲫,而“折原”则寥若晨星。在至今为止认识的日本人中,姓“折原”的只有他一位。最初听到这个姓,我想起了“莫待无花空折枝”、“折戟沉沙铁未销”等古诗名句。“折原”这个姓氏似乎蕴含着一种悠久的文化。
折原本是我朋友的朋友,认识他是在九六年三月初。当时,我们住在世田谷区的一家留学生会馆里。那天,折原开了一辆车来,要带我们去旅游。出发之前还未确定目的地,他问我想去哪里,我说:“离开东京就行。一切听您安排。”折原善解人意,说:“东京太拥挤,生活又紧张,呆久了是不行。”于是,他带我们出东京往北,到水户的偕乐园看梅花,到盐屋崎看灯塔和名歌手美空云雀的纪念碑。晚上在小名浜品尝了海鲜之后,去枥木县盐原温泉乡他哥哥的别墅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又带我们到白雪覆盖的扫帚川里洗了露天温泉。托折原的福,那次旅游时间虽短内容却十分丰富。
回到东京之后,一起旅游的几位朋友都说“折原是个‘玩家’。”我也把折原看成了一位衣食无忧、会吃会玩的日本人。他开的那辆车,就是一辆颇为豪华的丰田SUV。熟悉之后才知道,事实正相反。折原开过商店,但失败了。没挣到钱,反而欠了债。年过不惑,只能靠打工维持生计。丰田车是他借朋友的,他垫了汽油钱。旅游归来把车还给人家,他还要穿上工作服去餐馆打工呢。我问他为何不去公司当职员,他说他喜欢自由,不愿意过那种循规蹈矩、受制于人的紧张生活。——原来是一位不富有但很潇洒的日本人。
不久,折原买了一辆旧卡车,当起了搬运工。单身过日子,有时候天晚了路过留学生会馆不想回家,他便来我处借宿、聊天儿。一聊,就聊到深夜。对于日本社会的政治、经济、儿童等问题,他都有自己的看法。长来长往,会馆的好几位中国留学生都成了他的朋友。知道有人喜欢集邮,他不知从哪里搞来好几本日本皇太子结婚纪念的集邮册相赠。知道我爱听藤亚耶子的歌,他送给我一本精致的《藤亚耶子写真集》。他说那本写真集是别人送给他他转赠给我的,但我不相信。我知道他是既要送写真集给我,又不愿让我感到为难。还有一次,他用纸箱把许多音乐磁带、唱盘之类搬到会馆,送给喜爱音乐的中国朋友。他说那些东西都是他大学时代用过的,现在不需要了。我知道折原和现在的许多日本青年一样,曾经有过美好的大学时代。
九七年秋天,留学生会馆的房子即将到期,到东京探亲半年多的妻子将回北京,我决定搬到东京东北郊江户川畔的一个住宅区去。从世田谷穿过东京到那个住宅区,路程很远,雇不起搬家公司,我便请折原帮忙。不巧,他打工时脚被扎伤住了院,刚出院回家没几天。我去订“赤帽”的车,但折原打电话来阻止了我。他说:“你从未让我做过什么,这次我一定要帮你搬家!”
搬家那天下午五点,折原开着他的卡车来了。我看到他从车上下来,一条腿是瘸的。他的伤尚未全好。车斗的前半截堆着大大小小许多纸箱,原来他也是刚搬了家,许多东西家里放不下,暂时堆在车上。担心他脚上的伤,我让他一旁歇着,他不听,说:“我是搞搬运的老手,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于是他瘸着一条腿,搬着东西,来来回回,车上车下……。瘸着腿抱着纸箱,他瘦小的身材越发显得瘦小。我看到他弯曲的脊背上,汗水浸透了衣服。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微微发热。那个瘦小的、吃力的背影,又一次让我理解了人性的善良与高贵……
夜幕降临的时候,卡车离开了留学生会馆。折原熟练地驾驶着他的车,我和妻子也坐在驾驶室里。妻子次日就要回北京,看着车窗外的夜景似乎有些留恋,说:“东京的夜真漂亮。”我随意把妻子的话翻译过去,折原听了却沉吟良久,说:“你们来东京一次不容易,呆会儿去东京湾看夜景吧。”
把家具、纸箱全部搬进七楼那套公寓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考虑到折原太辛苦,晚饭还没有吃,我说直接回留学生会馆算了,但折原还是把车开上了首都高速公路,驶向东京湾。卡车的时速超过一百公里,高架桥上的公路两边远远近近的灯火都浮动起来。折原说:“让你们坐卡车兜风,真抱歉。”我说:“坐轿车可没有这么开阔的视野。”他本想将车开上东京湾的虹桥,从桥上看东京的夜景,但由于看错车线,卡车开到虹桥南侧的海底隧道中去了。我说就这么回去吧,但折原坚持过虹桥。穿过海底隧道之后走出很远,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汽车可以掉头的地方,回到东京湾东侧,把车开上了高高的虹桥……。车往新宿方向驶去的时候,灯光构成的摩天楼的丛林梦一样在前方飘飘忽忽。那大概是妻子在东京看到的最美的夜景。
车过新宿,在一家餐厅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折原早上六点就起来工作了。为了生存他必须带伤工作。他是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来帮我搬家,又带我们去东京湾看夜景。妻子不无感触地说:“日本居然有这么善良的人。”她对东京人的冷漠本来多有所感。
妻子回北京之后,我独自闭居在江户川畔的那个公寓里写论文。折原依然很忙,但周末或者节假日常常打电话过来:“好久不见了,生活得怎样?”对于生活在异国的我来说,这一句普通的问候也带来许多人间的温暖。
离开日本回到北京,折原也变得遥远了。他仍然开着那辆破旧的卡车在为生计奔忙吧。我想对他说:折原兄,祝你好运!
(1998年12月24日写于京西花园村。载1999年3月15日《留学生新闻》(东京)第24版“文化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