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雨一直下到黄昏,仍然没有个停止的迹象。赵定北在屋中看书,嘈杂的秋雨惹得他心烦。午后的时候,他本想关怀一下自己的仆人,跑到现场看晏柔做巫祛病,谁成想那海夷还吃不动这一套,当场昏了过去。如果这个婢子就此一命呜呼,那家里的一千来铢钱打水漂是小事,给妹妹找不到合适的识字通书的婢子就是大事了。自己花了一通冤枉钱,却最终没干成一桩美事,不知道父亲会怎么说自己。
赵定北正想着这些,忽然听得门口传来晏柔的声音。
“公子,进飧了。”晏柔轻声请道。
“怎么样了?”赵定北放下书卷问她,“怎么你还有时间给我和羮?不照顾你那知书达理的小妹妹么?她能救回来不?”
“公子放心,她的情形好了很多,至少是死不了了。”
“哦,那就好。”赵定北眯起眼来,“你们父女俩从前就治死过仆人,但是这会你们要治死了她,那我就要考虑换一家行巫的了。”
“其实阿洛跟我们说了,她并不是惧雷。”晏柔咬着嘴唇,“其实她原本是不怕雷的。她前几天每次犯病的时候,先是捂心蹲到地上,然后看院门口,会不会是你带着执事和拿鞭条的人,或者我们巫人过来。”
赵定北脱口而出:“我有什么好怕的——”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赵定北似乎已经记起来了前几天自己对她施刑的事,眉头紧锁起来。
“她今天本来也像前些天那样,如果我们今天不去看她,那她的心病也不会发作得如此严重。结果她受了前所未有的惊吓。”晏柔说,“我父亲去看过了,说她这几天都不能下地干活,所以让我来您这里报会,请您一准。”
“有多严重?”
“她昏迷了半个时辰才醒,如果不醒,估计公子的一千二百铢就要飞到泰山去了。”晏柔咬紧牙关。
赵定北低头不语,过了一会,方说:“这么看,是我不该在响雷的时候去那里了。带我去看看。”
晏柔带着赵定北来到自己的房间。赵定北走到房间门口,突然停住脚步,跟晏柔使了个眼色。
晏柔遂向屋内预报了一声:“小公子来了,这次是来探望你的。”
赵定北这才放心,命晏柔打开屋门。天依仍然躺在榻上,屋子里全是草药的熏味。
“公子!”天依欲起身行礼,但试了几下,没有起来。
赵定北朝她摆摆手,自己走近前,借着烛火一看,果然这个小婢女的面色仍然很不好。
“想不到会这样。”赵定北叹了气,沉吟一会,对晏柔说,“我回头吩咐执事,允许给你拨每日一人份的肉,但是得全用在她身上,你不能独吞。”
“唯。”
“这两天一定要照顾好她,其他事我让其他人先做着,我妹再过半个月就到府上了,一定要让她健健康康的,去迎我妹妹。”
“唯。”
赵定北又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他站定,朝晏柔说了一句:
“我之后还会叫执事每天送胆过来,让她日服练胆。……见到我都怕得跟个啥似的,像是一个军司马家的仆人么!”
晏柔哭笑不得,只能受命。赵定北说完这句话,就背着手走出门去。天依躺在榻上纳闷,原来汉代也有吃啥补啥的说法了?
又一声雷在外面打过,天依的心跳骤然又加速了一些。晏柔马上走过来,轻抚天依的肩背。
“没事,我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天依对她说,“过两天不知道会不会慢慢好起来。”
次日,天依一上午都躺在晏柔的床上,任日头升得超高都没人叫她起来。心率平稳。
啊,周末的感觉。
天依盖着衾被,似乎很享受这个状态。前些天都是每天一早起来就要干活,出一身汗,像今天这样啃病假的日子,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
“噗嗤——”晏柔在她身旁,突然笑出声。
“怎么了,姐姐?”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生了病还这么晏然的。”
“我这次是急症,现在正在恢复的阶段,当然没有太大的痛感了。”天依对她说,“姐姐从前应该也有这种经历吧。”
晏柔摇摇头:“我生过的病,都是过很久才逐渐康复的,每天都不舒服,而且还要面对父亲的药汤,更难熬了。”
“是这样啊……”
忽然有人敲门。晏柔一看,是一个仆侍,端着一个木案,上面似乎放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啊,胆来了。”晏柔迅速分辨出了那团东西。
“生的?”天依有点吃惊。
“小公子吩咐的,让我每天来喂两次胆。”仆役欠身道,“要看着姑娘吃完,我才好回去向他交差。”
“这个……就不必了吧?”天依看着案上的苦胆,头皮有点发麻。
“这是命令。”仆役摇摇头。
“那个……我能代食么?”晏柔朝他问道。
“不能,只许这位姑娘吃。等什么时候姑娘病好了,再停。”
仆役用一把木刀把苦胆分成几份,拎起其中一份,伸向天依。
“等一下,我还没做好准备……”
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天依的话,见天依不愿开口,直接把住她的下巴,将这份苦胆送进去,随后紧紧把住天依的口鼻,不让她开口吐胆。天依有点难受,唔唔地发了几声,挣扎无果,只能将一整口苦胆咽进食道。确认天依已经将苦胆吞入喉中,那个仆役方才把手松开。天依一连狠咳了好几声,其间兼带干呕。她感觉满嘴都是那个仆役右手咸涩的味道。晏柔在旁边看得心疼。
“你这样硬喂,当心我向小公子告发啊。”晏柔对他说。
“同我没关系,这就是公子的意思。”他似乎并不怕这种话,“剩下的苦胆,还要我帮忙喂吗?还是自己来?”
“自己来,自己来。”天依连忙说,随即自己拾起一片苦胆,看着它犹豫再三,还是塞进嘴里。没咀嚼几口,便欲吐出来,见仆役又要堵自己的嘴,连忙乖乖地自己用右手捂住嘴巴,深吸一口气,全部咽下。如此数番,算是把整个苦胆都吃了下去。脸上很明显地写着难受两个字。
“好,那我去回禀公子了。”仆役端起木案,起身离开房间。
“太难吃了!”天依一边咳嗽一边说,“想不到是喂的生胆!”
“小公子也是为你好,让你以后少受些惊吓。”晏柔只能这么安慰。
“怕是我明天就要被来送胆的给吓死了!”天依叹了口气,“要真吃啥补啥,要是我是公子,他是下人,我每天派人给他喂鱼头!”
“不至于到明天,胆今天晚上还会再来一次。”
“啊!”天依崩溃地躺在榻上。
“阿洛也不要太丧气,至少除了胆以外,还能天天吃到肉了不是?”晏柔看着她笑笑,“从前越王勾践给吴王做俘虏,每天卧薪尝胆,阿洛好歹还没到卧薪这一步啊。”
“要真到了,我就不活了!”天依用脚踹踹布衾,“什么公子啊!晏姐姐,你都跟了他十年了,怎么就不课他点好的呢?”
“能怎么课?我是下人,他是主人,哪有仆人教主人做事的道理呢?”晏柔叹叹气,“再说了,他身边不光有我和我父亲,还有一堆执事、小吏、犬马,他们每次就会捡好的话说,我人微言轻,说实话也影响不到什么。”
“那他的老师呢?老师应该会教他的吧。”
“赵司马倒是延请了儒士,但是儒士只教他读书习礼,礼是他们那些人内部用的,对待我们这些下人从来不需要礼。况且,他读书读得好,那老师也就不管他日常生活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地方做得失当。”
“可是学生犯了事,当老师的难道不受惩罚么?”
“这可不算犯事。他对其他人都礼貌得很,而对我们这些下人,不管做什么,只要不犯法,都不算犯事。”
“鞭笞难道不是犯法么?”
“他若到大街上去鞭笞一个平民,或许可能应该是算的。”晏柔道,“对我们的话,算是行家法,不算。”
“天!”天依有些泄气地躺在床上,后悔自己丧失了自由民的身份。不对,自己在被买之前也还算不得自由民,是个黑户,处境比仆役更危险。这么说,自己卖身入府,反倒是实现了自己人生的一个飞跃。真有意思。
“不管怎么说,我们尽力不犯府里的规矩就行了。”晏柔继续抚着她的肩,“现在的大事是把病养好,不要落下病根了。我父亲一会就会送药和肉羹,你先吃哪个?”
“——药!”
“真乖!”晏柔咧开嘴,摸了摸天依的头发。天依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幼儿园。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天依渐渐从对雷电的恐惧中摆脱了出来,心脏的活动似乎也稳定了。送胆的那个仆役,也减少了每天来的次数。这几天可以说是自己的人生顶点了,每天都能随时赖床,还能吃上肉,这让天依有点忘了自己是府中的婢子,在现代社会生活的感觉正在一点点回来。
要是再来个wifi,那就更好了。恍惚之间,她突然感觉自己还记得wifi是什么,实为自己人生的一件幸事。
不过,这种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大约是天依能够下地给晏柔帮忙的两天以后,就有差人来告知天依不能继续赖在榻上,必须每天继续参加劳动。同时,肉羹的供应也停了。
当然,好处是,也没人来送苦胆了。天依这几天不知道吃了多少胆,以至于现在她就连粟米、菰米这些寻常的粗粮,都啃得津津有味。
某种程度来说,赵公子的这些苦胆倒是帮自己再发现了这些食材的鲜处。
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时序逐渐地转入了初秋。虽然仍然有艳阳天,但是连天的秋雨逐渐多了起来。雷声倒是渐渐远去了。
下午。晏柔和天依做完了活,躲在廊下看廊前的檐雨。雨水时大时小,院中的几棵皂角树的叶子被雨浇得湿软,和树枝一块在小风中摇曳。庭院地上的草长势仍然很好,跟夏天一样熟嫩。面对这一片青草,天依突然生出一股拔两把来咀嚼的冲动。
眼前的小草被风一刮,摇摇晃晃的,好像在不停地向天依暗示:“没有农药哦,来吃我。”
最终天依还是没有抑制住这股突然的冲动,走到廊下的院中,冒雨拔了一撮草,放入口中。
虽然有股纤维的涩味,但是比胆好吃多了。味道还是很独特的。
“阿洛,这是草啊。”晏柔对这个行为有点疑惑,“又没有饥荒,怎么阿洛这会吃上草了呢?”
“不一定只有饥荒才许人吃草吃花吧。”天依说,“而且不独饥荒,古代的避世之人也喜欢吃啊。屈原就是朝饮木兰的坠露,夕餐秋菊的落英的。”
“唔……”晏柔挠挠后脑勺,“那阿洛还得等个一段时间,等菊花都开了,阿洛就可以放开了吃了。”
“主要我是看它们就觉得蛮好吃的。色彩这么嫩,黄绿黄绿的。”
“真的好吃么?”
“真的。”
晏柔便也半信半疑地采了一撮草来,放进嘴里咀嚼,不一会儿连忙又吐出来。
“什么啊!都是草汁儿。”晏柔似乎并不太习惯这个味道。
“我自己觉得还挺好的呀。”
“你啊,是公子的苦胆吃多了!吃啥都好吃。”晏柔摇摇天依的脑袋,“真可怜啊。”
“还是蛮有野趣的。”天依对那口草下了最终的评语。
两个人继续看雨。雨势忽然加大了一些,风向也有所改变,有一些雨点飘进檐内,打在了两个姑娘的裾摆上。
“呀,我们回屋里去吧。”晏柔道。
“没事,我还蛮喜欢雨水的。”天依托着腮,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雨线,“淅淅沥沥的,真好看。”
“我们贫家,天生地就怕雨。”晏柔摇摇头,“要是没备蓑衣,一下雨,淋湿倒是小事,要是因而生了病,就是大事了。”
天依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小的时候,还在老家那会,有一天父亲回到家,说县上下了什么命令,征发四里的壮丁到县里去报到,准备去甘泉服役,防备匈奴。结果那天晚上突然就下大雨,时节又比较冷,结果我们第二天出去看,林边的道路两边全是昨天晚上被淋死冻死的人,足足有几十个。”
天依听着这个故事,忽然感觉后背有点凉。这是她头一回听说雨还能淋死人。
“那年我才六岁,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死人,而且有那么多……”晏柔抱了抱自己的双臂,“死在路边的,大多是那种三四十年的人,体质比较弱,身上又单薄……”
“太惨了。”
“至少它没变成洪水,”晏柔咬咬唇,“转到来年,又接连下了好几日雨。我们当时都觉得要不好,果然,黄河就决口了。那会儿我七岁。我们家在一个小坡上,刚好没被洪水淹过。我跟父亲就站在家门口,看那些浮木、茅草、浮尸从下边流过……听说今上当年发了十万兵卒去堵塞决口,但是并没有什么用。我家的田也被淹了,存下的粮黍吃不了几天,全家便等水小了一点,淌水同那些流民一路往西走,最后就剩我和父亲到了洛阳,其他人,不是走了……就是走散了。”
天依倒吸一口气,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哎,也罢,不提这些了。”晏柔理了理她的发梢,“人还是要往前看,现在在府上,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担心吃土石。”
“对了,晏姐姐,你逃难过来时,是七岁?”
“嗯,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姐姐今年是十七岁。”
“对。”
天依忽然发现自己的年龄比晏柔大几年。不过自己初到府上的时候,还以为晏柔稍微比自己大一些。
“其实我已经二十一了……”
“诶,是这样么?”
天依点点头。
“这么说,我们一直都叫错了。”晏柔低头道,“应该是我叫你姐姐的。我看你这么娇小,还以为你才十六呢。”
“没事,就按习惯叫吧。”天依笑笑,“晏姐姐。”
“嗯。”对面似乎稍微从回忆的阵痛里摆脱了一些。
“对了,赵公子的妹妹,似乎明天就要到了。”晏柔对天依说,“你好久没沐浴了,小公子让你今晚洗个身子,早点睡,明天一块去迎她去。从明天起,你就是她的贴身侍女了。”
“啊?”天依听了这个有点担心,“会不会是又一个小公子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晏柔耸耸肩,“我之前也没见过她,她是十四岁左右,比我小两岁,比小公子小一点。至于脾性如何,现在还只能猜。”
“究竟是什么样,还是要见了第一面再说。”天依说,“到时候再看吧。”
说是这样,但是在自己真正的主人即将到来之际,心里还是有点紧张。天依看着檐下的雨,不断地脑补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什么样的性格。秋雨,秋雨,不知道伴随着秋雨到来的她,又会给这个瓦檐围成的小世界增添何种变数。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