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逐渐走向夏末。元狩元年这个年份已经过去大半,积雨云一日日地挤占晴空,几乎每天下午都会下起大雷雨。
天依近日来的生活状态不太如意。一个是时常被突然出现的小公子以各种各样的名头处分、责骂,再一个是由于工作过重,她患了低烧。在发了烧以后,她发现自己先前对晏柔身份的猜测没有错,晏柔作为一个楚人的长女,是承担着巫人的责任的。
在她发烧的第一个晚上,当时下着雷雨,她躺在榻上,一扭头,突然看到自己卧房的门是洞开着的,门口有一个人在跳一种时快时慢的诡异舞步。她着实吓了一跳,那个戴着可怕面具的人跳完以后,忽然又闯进来,洒下几根草杆,让它们被夜风吹成一个形状,又走到她面前,给她喂下了一碗植物灰烧成的水。直到把这些都做完,晏柔才摘下鬼神的面具,说谶得的结果大吉,她的病情过不了七日就会好转。
在这种阵势的治疗之下,原来只是发烧的身体还诱生了另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当天依在院中劳作,听到第一声雷的时候,整个身体就会猛地一震,心跳加速到一个临界值,而且原先的伤处也会产生酸乏感,呼吸也变得困难。这是前些天留下来的后遗症,只不过在近日逐渐虚弱的身体状态下复发了。每次打雷的时候,她都会恍恍惚惚地觉得,赵定北和拿着藤条的爪牙,亦或者是戴着面具的巫师的黑影,下一秒就会出现在院门口。直到确定门口不会来人之后,她才握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脏艰难地蹲下去,过一小会以后,又擦擦脸上的汗,重新站起来继续工作。
“这个小姑娘,心里太脆了。”巧嫂对晏柔说,“我就跟你说她从前肯定是个小姐,哪遭得住这种罪。”
晏柔看在眼里。当天晚上,她又走到天依房间里,开始施起巫术来。
“姐姐,以后别这么吓我了……”天依无奈地请求她道。
“为什么?姑娘从前难道没治过病么?”
“治病是治病,但是海国靠药物和其他方法,光占卜做法是不行的。”天依向她介绍,“比如说我这种情况下,如果哪天真的发了心病,你一定要把我的身体平躺下来,这样适合心脏休息;然后你用手使劲按压我的心——就是这里,而且要朝我嘴里吹气,帮助我呼吸。”
“能请到什么神么?”
“不能请到什么神,但是至少会让心好起来。在我们海国,遇到突然发生心病的,如果不用这个的话,施再大的法也救不回来。”
“我看姑娘说的这个,像是‘导引’之类的东西,疏通人的筋骨气脉。如果姑娘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这样做的。”晏柔点点头,突然把话风一转,“不过神鬼也很重要,若请不到神来救,那病根也好不了。”
天依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看晏柔继续她降神祛病的法术。礼乐文明已经快一千年了,但是巫文化在汉代的民间和宫廷还是大行。
某日,赵定北正在府中巡视,众仆役在清扫檐廊。
“大忠,最近你可听说我们府上有什么好玩的事?”赵定北问其中一个满头大汗擦着窗牖的人。
那名仆人马上朝小公子作揖:“有的。”
“讲来听听,也让我广博一下见闻。”
“那个新来的,公子可还记得?”仆人问。
“哪个?府上这么多人,我怎么可能记得清每个人都是谁。”赵定北一时没想出来。
“就是那个眼睛很明亮的,肤有点白。”仆人描述道,“和你的侍婢走得很近的那个。”
“哦,是她。”赵定北在提醒下想起来了,“她这个人脑袋还算灵光,但手脚太笨,也不太听规矩。我打算再好好教训她一些时日,等舍妹来了,做她的丫鬟。她怎么了?”
“她最近这里好像有点问题。”那个仆人指指自己的心脏。
“什么毛病?”
“她是很怕打雷,每天下午打雷的时候,她就吓得不得了,尤其是打第一声雷的时候。”
“怕打雷的人多得是,这算是什么奇闻!”
“我的小公子,”仆人再拜道,“她对打雷是怕‘得很’,动作很大,每次要在那僵一会。那会儿她就四处看,好像在躲着什么东西一样,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而且一身汗。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怔。”
“嗯,听你说得这么神叨叨的,那是不是应该找个医人给她祓除一下?”赵定北背着手,“不过我想是可能他们海夷每天要出海觅食,如果遇上雷雨,那基本上就置于死地了,所以对这个很怕。”
“是啊,不像我们中原人,衣食无虞,安安稳稳的,他们那儿太蛮荒了,每天跟四周的海水较量。”
“但若是人真的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最好还是要驱一驱,不要把晦气惹到其他人身上。”赵定北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晏伯,过来。”
晏公遂小步走到赵定北面前行礼。
“你这个楚人素来通医,知不知道这是中的什么邪?”
“公子,惧雷这个症状很多人都有,不过特别惧雷的,尚是少数。”
“那可以说是稀见的情况,得重视起来。晏伯,你的女儿跟她比较熟,又是个巫人,你回头告诉一下她,叫她给那个可怜婢子做个法,除个邪,不要等我妹妹来了,她人不行了。我到时候也要去现场观摩观摩,看有没有效果。如果好的话,奖你们饭。”
晏公遂向赵定北答应了这件事情。
午后。云团如往常一样,在天中聚集。
“阿洛,快下雨了。”晏柔提醒天依道。
“嗯。”天依笑着对她点点头,“今天我争取不再被吓到了。”
“不过阿洛这几天好了很多,已经不太惧雷了。许是过了这个风浪,也就好了。”晏柔叹口气,“我一会要出去一趟,你先自己洗着。”
“嗯。”
晏柔步出屋门,天依乖乖听她的话,继续埋头洗衣服。天色渐渐地暗下来,空气开始变得闷沉,天依在心里告诉自己,第一声雷可能马上就要来了。只是不确定的是,它将会在未来的具体什么时候降临。
与其担心这个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不如先把眼前这件上衣搓好。天依继续用手搓着泡沫,她们一中午至少要洗十几件衣服,而且得洗得无半点污垢才能逃过执事的责罚,因而她每次都洗得十分用力,搓破手也是常事。不过就算把皮擦破,也得忍着疼痛继续搓下去。
这件上衣眼看就要洗好了,突然,一声炸雷隆隆地刺入了她的耳膜。
“啊!”天依整个身体一震,心几乎快跳出来。在惊骇的同时,她还将衣物紧紧地抱在胸前。这是小公子平时穿的丝衣,若是不小心沾了土,自己就又要挨责了。
恍惚之间,天依下意识地看向院门,想确认脑海中的场景没有出现,可是这次却发现赵定北领着执事和随从正站在院门口,赵定北似乎已经盯着自己很久了,他举起右手,和着雷声,高声叫了一句:
“哎!”
在那一瞬间,藤鞭、暴雨、仆役、家法,什么影像都像闪电一般涌现起来了。天依整个人瘫在了地上,心跳瞬间停了一下。赵定北看了这个情状,不禁讶异起来。
“哎,你这个小婢儿,雷一打,连礼法都不顾了,直接箕踞了。”赵定北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女子箕踞而坐的,转身对下人们说,“这可不像话,她要有个夫婿,恐怕得直接休了她。”
“人家蛮夷本来就不讲什么礼法,到了汉地才学的。”执事附和道。
赵定北往前走了几步,俯身仔细观察,询问她怎么样。天依抓着胸口,脸色煞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眼神里满是惊恐,似乎意识有点迷散。
“这婢子又犯了什么事么,引公子亲自过来?”院子里有人问道。
“那倒没有。”赵定北摆摆手,“日里听人说这个海夷每天都为雷所吓,样子蛮奇特的,我作为主人,这次当然要过来关照关照。”
他又看了天依一眼,竟然发现对面看自己的眼神里全是恐惧。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把这这件事跟自己从前对她做过的事联系起来。
“这人有点吓糊涂了,晏柔,你快开始吧,把她治好。”
天依这才看到人丛当中有晏柔的影子。不过她已经换上了那身巫师的服装,戴上那竦人的面具,两手各持一件巫器,人群中有人吹号,角声一响,她便又开始跳那雨夜中的奇怪舞蹈。
天依被两个仆役从地上猛地架起来,拉到院子中心。几声雷声过后,天上唰地下起了大雨,但是人们并没有把她带回檐廊。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十分不好受,像是有什么东西塞着,她想捂着自己的心躺下来休息,但是四肢都被人控制着,她感觉心口越来越紧。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同雨水相和流着。
这次的巫舞比先前的都为正式。在跳过巫舞过后,又有人端来一碗不知是什么东西熬成的水,请她喝。她闻了闻,是臭的。
“来,你喝了这个,应该就没事了。”
待天依被人们强迫着喝下这碗药水以后,她整个人几乎已经要昏厥了。晏柔还是照她那一套治病的法子,在原地踩着凌乱的舞步。
“停……”在她意识的最后一刻,天依终于向人群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但是似乎没有人听她的。在这祛病祈福的仪式现场,她终于昏死了过去。
什么感官都失去了知觉,肢体从见到赵定北时便陷入麻木,只有耳朵尚听得到雨声。迷迷糊糊当中,天依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她许久没有梦见过的人物。
“阿绫……”
许久不见,阿绫在她脑海中的身影已经开始变得有点模糊。天依伸手去擦自己的眼睛,但仍然比较模糊。
“天依,这些天过得好吗?”对方问道。
天依再也不想编了。
“一点都不好!我被卖到一户豪家里做婢子,先是受了小公子一顿毒打,然后每天都要干很重的活,动辄得咎……阿绫,你快救我回去……”
“我们不知道你在哪里,怎么救你呢?”
“我在汉代……”天依哭着说,“汉武帝元狩元年,就在这洛阳城里。”
“好,天依,我跟哥哥马上就来,救你回去!”
“阿绫……”天依扑上前去,却发现抱住的是一团虚空。抬头一看,阿绫又在更远的地方站着。
“天依,你先挺住,我一定会过来的。”
天依又朝阿绫跑过去。
“不,还不是现在。”阿绫举手制止,慢慢地退远。
“阿绫,不要丢下我!”
“不会的。”绫一边说,一边变得更加模糊,最后消失在远方,留下天依一个人在一片黑夜中。
“呜——”天依感觉她的力气都失却了,抱着膝盖蹲下来。
忽然周身的世界开始震动。眼前的黑暗逐渐被击成碎块,外边是一片白光。天依睁开眼睛,原来是晏柔在使劲摇自己的身体。晏公拿着一碗药汤,站在自己身旁。
“阿洛,你醒了!”晏柔叫出来。
“还好摇醒了,她刚才脉搏特别快,如果还是摇不醒,那就出大事了。”晏公松了一口气,“来,把她扶起来。”
晏柔揽住天依的头和双肩,把天依从榻上扶起。晏公举起药水,就往天依的嘴里灌。天依只能闭住鼻子,将整碗水吞下。
“原来她主要不是畏雷,是怕小公子和我们巫人。”晏公叹息一声,“她得休息两到三天,你晚上给小公子送饭的时候,把这个跟他说一下。”
“嗯。”
“如果之后有什么异常的话,再来报知我。我每次来送饭的时候,顺带就把药熬来,让她用饭前先喝下。”晏公不打算多说什么,拿起药碗,又退出屋门去,留下晏柔在这看护。
“刚才……发生了什么?”天依问晏柔道。在这段时间之内,她几乎处于一个没有感官的状态。
“阿洛,你身上的鬼太强,我们降神没有降好,你的心反倒停了。”晏柔的眼角似乎有泪迹,“我没办法,只能用你教的那招,我一直按你的心口,给你嘴里送气,过了好久你才活过来,但是又一直昏着,所以我们就把你带到了这里来。”
听到这,天依的心里也袭过一阵后怕。来到汉地以后,自己终于面临了一次死亡危险。她感觉一股寒意从背上升起来。
“这就是海国的心肺复苏法。还好有晏柔姐给我做心肺复苏,要不然我现在可能已经到泰山去了。”
“哎,都是姐姐没本事,请不来神仙,最后还是靠阿洛的法子才勉强救回一条命。”
“这么做法,就算神仙下来也无济于事。刚才你们做巫术的时候,几个小伙子架着我立着,千万不能这么做。发心病的人需要平躺在地上休息,切不可让他站立活动。要顺着人体的状况来,不能光依赖神冥。”
“阿洛这么说,反倒是我们做巫术的加重了病痛么……”晏柔很迷惑,“可是这是老祖宗一直传下来的,若没有这些式典,往古的人们生了病怎么活下来……”
“看运气。”天依在心里默念道。活下来的人都有一种幸存者偏差,以为是巫术生了效果,不过毕竟巫术是她作为家中长女素来经营的行当,天依还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把巫术贬得一无是处。
“对了,阿洛,你刚才昏迷的时候,嘴里好像在念叨一个人的名字。”晏柔说,“好像是阿真,又好像是阿寅。”
天依想了想,其实就是阿绫。只不过自己在昏迷中喊的都是普通话/li?/,而真字在这会儿尚且读/?ljin/,寅字读/lin/,而身为汉代人,尤其是不区分前后鼻音的楚人的晏柔,是把/li?/这个音节听成这两个字了。
“你跟他关系好像很好的样子,不过说的全是海国话,我一句听不懂。”晏柔问道,“阿真是你的谁呢?”
“我们是恋人啊。”天依看着晏柔说,脑袋里浮现的全是从前和阿绫的种种。
晏柔听到这个消息,面色似乎有点惊诧,转而间又转化为失落。
“原来她就是阿洛的夫婿啊……那……他长得一定很好吧?”晏柔支着下巴,开始想象天依丈夫的样子,“是八尺还是九尺呢?”
“没有那么高啦,”天依笑了笑,想了一下,阿绫的身高好像是一米六,“也就五尺左右吧。”
“这么矮?!”晏柔倒是很吃惊,“比我还矮两尺!”
“嗯?不对,她是比你高一点的。”
“那应该是七尺呀。”晏柔说。天依这才回想起来汉代的尺度跟现代并不一样,现代一尺是三分之一米,而汉代只有0.23米左右,折算下来,确实自己应该说是七尺。为什么前几日参与营造的时候,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呢?
“没错,是七尺。我说错了。我刚才说的五尺是我们海国的尺度。”
“七尺,也还行。”晏柔继续想,“面色一定很一样白净吧?”
“那是肯定的,跟我一样。”
“五官很端正?”
“嗯。”
“真好,我也想找一个这样的如意郎君。”晏柔的语气中似乎有点醋意。
其实她也是女儿身。天依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现在还在海国么,没有陪你一起来?”
“嗯,只有我一个人过来了。”天依道,“她还在那边。”
“这种两个人生别离的感觉,我虽然没有体会过,但是想必是很痛苦的。哎,要是他知道你在这里受苦受难,肯定会不辞万里过来赎你出去的。”晏柔托着腮说道。
“何尝不是呢?”天依说,“但愿她能够知道这件事吧。”
就算阿绫知道自己困在汉代,也没办法穿越过来吧。不过既然自己能够过来,那说不定确实有一些途径可以做到这个呢?但是关于自己穿越前最后几天在现实世界的处境,自己却是完全记不得了。按理来讲,阿绫和龙牙发现自己是穿越而非失踪的概率,基本上无限接近于零,更遑论过来带自己回去了。天依还是不太能接受这条几乎等于宣判二人永诀的结论。
“好了,晏柔姐,你再说下去,我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天依连忙止住这个话题。晏柔点点头。
“衣服已经让巧嫂她们洗好了,正晾着呢,”晏柔道,“接下来两天,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床上休息,什么都不要做,我和父亲就专门伺候你一个人。让你也当当小公子,嘿嘿!”
“辛苦晏柔姐了,我真的……真的无以为报。”天依实在觉得感动。
“安心养病吧!”晏柔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先出去准备晚饭,你榻上有一个小铃铛,你如果感觉不舒服,一摇,我就马上过来。”
“嗯。”
晏柔走出房门。天依躺在枕头上,看着窗外的雨线。心脏还是有点疼,不知道这一次大惊吓,会不会给今后落下什么病根。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