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涯!?”天依吃惊地喊了出来。同时,她看到廖涯的背上背了一根长长的笛子,或许有半丈长了。
“没错,正是在下。”廖涯的笑容还是跟之前一样,看起来非常诡谲。
“你绝对不是陈兄的那个朋友。”天依咬咬牙,牢牢挡住被保护在自己身后的赵筠,“虽然也背着笛子,但他至少是个侠客,侠客是不会每天想着诓我们穷人的钱的。”
“哎呀,姑娘这么说,看来你并不懂侠。并不是日日都有人找我们救急的。”廖涯摆摆手,“我那天也是饿极了,才用此下策嘛。而且要不是我带路,谁知道你会走到哪去呢……”
天依的眼神中流露出“编,继续编”的意思。
“算了,既然你这么爱财,那我现在就还你吧。”廖涯见此,只得从衣襟里掏出八铢钱,掷还给天依。
“谁爱财呀!”
“哦,我明白,你是在府上做事的人,有些风险在。那再与你几个好了。”廖涯见状又掏出几个钱子,递到天依手上。
天依将这些钱子一同推拒回去,问道:
“怎么你现在这么多钱,当时就偏偏还要窃人的?”
“因为昨天我们干了个大买卖呀。”廖涯撇撇嘴。
“大买卖?”
“嗯,昨天晚上有个小吏在城里走,我们几个伙计就把他打晕了,摸到了二百来铢钱呢。可够喝一顿了。”
“啊?你们还抢劫?”天依更护着赵筠向巷外退了几步。
“不仅抢劫,有时候还杀人哦。”
天依想起来唐代的陈子昂写过的两句诗:“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似乎汉代长安一带的游侠喜欢探丸打劫,探得赤丸的就杀武吏,探得黑丸的就杀文吏,探得白丸的就负责善后。
赵筠的脸上现出害怕的神色,躲在天依的身后,紧紧抱住她。
“哦,差点忘了,你身旁这位应该就是赵府中的小姐。”廖涯这才注意到天依身后的人,突然毕恭毕敬地朝她作了一揖,这个举动让二人感到措手不及。
“放心,我们只杀恶吏,不杀好官,更不会伤及不相干的人。况且,是陈老弟吩咐在下保护两位主仆,那在下今天一定送得你们安安全全地回府。”
“哪个陈老弟?你报与他的名姓来。”
“他是家里的老末,就叫陈季。前些天不知哪里来的钱,竟同他那穷读书的朋友租了间门面开始经商了。”
“……陈兄他说了,如果我们俩今天有什么闪失,他就在你的晚饭里下一万两砒霜。”天依的眉头仍不放松。
“那不成,我吃不下啊!”廖涯急忙摆手,“最多半斤。再多他也买不起。”
连打诨的风格都类似,看来他或许确实可以称得上是陈季和吕生的知交的。天依想道。
“你……没有带其他凶器吧?”赵筠躲在天依背后,弱弱地说。
“当然没有!”廖涯一边说,一边开始宽自己的布襦,“要不要我解下来让你们检查检查?”
“不用了不用了!”天依赶紧制止,脑中飘过的全是流氓两个字。
“既然是陈老弟拜托的人,虽然前些日子有点误会,但还是请小姐、姑娘宽心,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这一路上还是会好好带你们在这洛阳城里玩的。”
廖涯再朝二人拜了一次,随后便一扭身,往巷外走去。天依仍是对这个前些天才摸过她兜的、看起来十分不靠谱的侠客心存戒备,她将赵筠护在后面,自己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还好最终他确乎是将自己和赵筠带到了一条大路上。看来这个窃贼今天似乎确实是奉了朋友之命来的。
“哇,好——宽的街啊。”赵筠看着这条宽达几十尺的衢路感到非常兴奋。
“哎,小姐那日来的时候没有见过么?”天依问道。
“我当时被锁在车里,帘子都不让开的,光听得四周人声鼎沸。”赵筠有点失落,“还好有洛姐姐今天带我出来,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外面的景观了。”
“嗯?不感谢一下我么?”走在前面的廖涯背着大笛子开玩笑说,“要不然,你们这会儿又该迷路啦。”
赵筠不说话。
“哈——也是,我们这些游侠自古以来就是给你们家里人添乱的,不向小姐道歉已经很不错了。”廖涯见她沉默,自笑一声。
“他姓廖。”天依悄悄地在赵筠耳边说。
“谢谢廖兄……”赵筠脱口而出。
廖涯有点吃惊地停了脚步,转过身来。
“谢谢廖兄,能够专门腾出一天的时间来护送我们。”赵筠看着他,眨眨眼,继续说道。
廖涯看着她,似乎目光有点摇动。这还是天依第一次看到他展露出狡黠以外的表情。
“我父子为侠这几十年,还未曾听过有世家的子女跟我们说过这句话。”廖涯在前面说着,“以往都是他们把我们当猪杀、当狗撵,就算替他们办个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办成以后也得继续流亡。想不到小姐今天……”
“我在河阳的时候,听侍养我的叔叔说,既然别人施惠给你,就要道谢,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赵筠说。
“你那个叔叔是个好人。我见过的那些贵胄,还没一个有像你叔叔这样有出息的。”
“不,他是河阳那一带的农夫。我父亲没做军司马之前,就把我寄养在他家。”赵筠摇摇头。天依这才明白赵筠之前一直是寄住在乡下的农夫家里的。
“是这样啊……”
廖涯继续给两个人带路。赵筠看着路边的景色,对什么都感觉很新鲜。
“哇,那边的房子那么高!”赵筠指着宫墙里面的楼阁喊道。
“那个是宫里的楼和阁。”天依解释说。
“为什么修得这么高!洛姐姐应该知道吧?”赵筠满是期待地拉着天依的袖子。
“咳,人家只是你的丫鬟,怎么会知道宫里的房子怎么建呢?”廖涯道。
天依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栋楼阁,过了一会,分析道:
“它的墙应该夯得很厚且高,看起来每一层都有长长的枋头伸出来挑屋檐、欂栌和平坐。这些枋子大约是牢牢地嵌在夯土墙里的,墙里也安插木柱,枋子就这么一层一层地叠上去,架在土墙和木柱上,确实可以做得这么高。”
赵筠和廖涯都怔了一怔。赵筠马上崇拜地欢呼起来:
“洛姐姐好厉害!”
“其实没有啦~”天依笑着理理已经被奴婢生活摧残得十分杂乱的发梢。
“洛姑娘的父亲是匠师?”廖涯问道。
“有熟人是而已。”
“喔,是这样……”
“洛姐姐、廖哥哥,”赵筠又发问说,“你说皇上家的房子都这么大、这么高,那皇上待在这些大房子里,冬天应该会很冷吧?”
“这个我是不知道的。”廖涯想不出来。
“倒不会很冷。”天依说,“皇帝平时住的不是大殿,大殿基本上和小姐府上的厅堂一个用处,所谓‘公共空间’。而且这些房子看起来很大,它实际上是由多个中型和小型的房间组合而成的,再加上墙很厚,所以冬天其实室内是很暖和的。比如长安的皇后住的是椒房殿,那里面的内壁就涂满了椒,也可以阻隔室外的冷气。”
“哎,为什么洛姑娘会知道这么多宫里的东西?”廖涯着实吃了一惊,“怎么连皇后住的是哪个殿都知道?”
都是从后世的史籍上看的。而且自己还去过未央宫遗址,就在椒房殿的遗址上待过。天依想着。
“我那位大哥举债的时候认识一个债主,那个人见闻比较多,什么地方都去过,他告诉我们的。”天依解释道。
“看来洛姐姐从前在海国的时候也确实是显贵啊。”赵筠叹道,“确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跟我比起来,好像洛姑娘才是真正的小姐。”
“都是从前的事了,我现在还不是孑然一身。”天依摇摇头,看着周遭的街景。
三个人继续走,不一会,来到了洛河边。巨大的跨河桥横亘在他们眼前。
“这么长的桥!”赵筠看着洛阳桥出神,“有好几百根桥柱子呢!”
“都是木的。”天依说,“用木柱做桥柱,大部分都接触水,很容易就朽坏,用的时间不长。”
“哎,那你们那边,是用石头做桥柱么?”廖涯问道。
“没错。”天依说,“当然,我们现在已经不用石头了,我们用铁、钢这些材料。”
“用铁做桥?”赵筠问道,“有那么多铁吗?”
“有的。”
“就算有也做不多长吧?”
“唔,最长的有几十里呢。”
“有这么宽的河啊?”
“不,是跨海的桥,一直修到海对面。”
“在海上不会塌么?”
“不会。就算丈高的海潮都打不动。”
“啊!?”赵筠的好奇心更重了,“那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还要到你们海国去看看呢!”
“我暂时是回不去了。”天依耸耸肩。
廖涯看着河面若有所思:“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们那边实际上比汉国还要富庶,富庶得多。若是汉国修一个几十里长的铁桥,恐怕全国的士兵都使不上兵器了。”
“或许吧。”
“那你们海国有多少人呢?”
天依想了想:“千三百兆。”
“百兆?”
“嗯。”
廖涯仍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能识你们那的字的有多少?”
“也差不离。”
廖涯的脸上现出巨大的惊诧,随后开口笑道:“我在酒肆里听过四夷吹嘘,可是听到这么大的数字还是第一次。——是个人都能识字?”
天依点点头。廖涯又对着河面思索了一会:
“那这样看,我们汉地倒是蛮夷了。”
“其实我是开玩笑的啦。”天依赶紧解场,“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呢?何况识字又这么难。有十分之一的人识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哈哈——这么说我今天竟是被姑娘诓了一回!你是报这八铢的仇啦。”廖涯一拍脑袋,放声大笑起来,“也是,你们蛮夷怎么能和中夏相比呢。”
“我刚才的表情特别正经吧?”天依吐了吐舌。
“不论如何,我还是想去你们海国。”赵筠嘟着嘴说。
“如果我有机会回去,一定会带你去的。”天依拍了拍她尚稚小的肩膀。
“洛姐姐要说到做到哦。”
“好了,我们在桥上走一走吧,到市上去看一看。”
“这就不了吧……”赵筠摇摇头,“我在河阳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跟叔叔去市里了。人又多又挤,还有一股味道。”
“也好,不过我们现在去哪呢?”天依皱起眉。
“姑娘、小姐,”廖涯忽然提议道,“如果二位不嫌弃,我们可以去敝人家里一叙。”
“你家?”天依有点警觉,“你家有什么好逛的?”
“并不在这城里。”廖涯解释道,“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你想啊,我是阿陈的过命兄弟,如果害了你们,那我还怎么见他?”
“你前几天看起来确实像是可以出卖兄弟的人哦。”
“哎,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市上找你陈兄立个证?让他放下书店的活,和我一块陪着你们,监视我?这几天我在他店里蹭的饭可够多了,今天再劳烦他这一回,我该怎么还他人情。”
“但是你这样一个衣食无着的人,家里也没什么啊。”天依问道。
“其实我们这些游侠,在城西是有地住的。”廖涯颇带神秘地说,“风景可好了。”
“城西我记得不是历来的禁苑吗?已经不让人住了哟。你们怎么可能住在那边?”天依颇有一种一眼识破谎言的感觉。
“没错,居民都搬走了,现在那边就只有一些破茅舍。”廖涯继续说,“最不能待人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安稳的地方。我们这两天住那,过些时日又搬走,所以你们知道我们住哪儿也没事。”
“不懂。”赵筠摇摇头。
“那些破茅屋,看起来应该是不会有住人的。而且平时城里的役吏和士兵也不会随便进到禁苑里面。所以没人会来这里抓捕游侠或者盗贼。”廖涯说,“所以我们几个兄弟,犯了案以后就在禁苑里面找个地方躲几天,然后再出来。这兵官你说不知道吧,他们也知道的,可他们每次寻不得。”
“原来是这样啊……”
“你别说,因为没人耕殖,禁苑里的风光可好了。你什么都看得到。”
“这样的话,我倒是想去看看。”赵筠说,“反正廖哥哥是洛姑娘朋友的朋友,其实也就是洛姑娘的朋友吧。”
“对,且若我当时要知道陈老弟认识你,那也就不会骗你那八铢钱了。”
“也就是说你当时不会骗我,也还会去骗其他人咯。”天依说,“只放过熟人,单去欺负生人,这就是侠客么?”
廖涯听了这话,心里有点不悦意。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可是,真的有很困难的时候。”廖涯说,“我们这些人,说实在的,帮那些黎民打抱不平、处理恩怨,在刀头上行走,得来的钱,一年挣的也不够半年吃的。那剩下半年呢?你陈兄近一个月是开了店了,能吃饱了,我才到你陈兄家里去蹭饭,但是也只能蹭蹭晚飧而已。”
“如果廖兄以后日用紧缺的话,就跟陈兄说一声,我可以带钱出来寻你。”天依对他说。
“算了,算了——不劳烦姑娘。”廖涯叹着气说,“我带你们去禁苑那边。”
“既是禁苑,那怎么去呢?”天依问道。
“很简单,你跟我来就是了。”廖涯又带起他那神秘的口气,“我们就不翻围墙进了。”
“谁同你翻那围墙!”
廖涯嘿嘿一笑,带着这两个主仆,沿着河边一路往西走,到了城内的一处小码头上,叫了一艘船。
“往西行三里,给你三铢。”廖涯一边对那个船夫说,一边递给他一枚铜钱。
船夫欣然笑纳,叫三人跳上木舟,便撑离岸边。天依看着船驶出城墙,又往西驶了约一公里,廖涯叫船夫停在郊野的一棵大柳树下。船夫接了三个人上岸后,便又重新驶回城里。
“我们走吧。”廖涯说着,往岸上走去。
“哎,往哪走?”天依叫住他。
廖涯不说话,用手指往前指了指。
“这里是……”天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这个岸是一个小坡。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堆着一垛一人多高的干草。廖涯往那垛干草走去,一撩,一个坑道便展现在天依和赵筠面前。
“把你的长笛给我。”天依看着黑洞洞的洞口,说道。
“哎呀,我没有什么恶意。”廖涯耸耸肩,“何况洛姑娘是阿陈的熟人,赵小姐又这么好心……”
天依仍是坚持不走,廖涯只得把自己身上的笛子卸下来,递到天依手上。天依死死抓着那根有半人多高的笛子,跟在廖涯身后,将笛尖抵在他背上,好像手上握着的是一把上了刺刀的大栓一般,带着赵筠走进洞去。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