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洞似乎比较长。天依一直攥着笛尖,在黑暗中走着,心扑通扑通地跳。要是眼前的这个家伙再诓了自己一回,突然转过身来夺过笛子,那自己也没有什么抵抗的办法,唯有叫赵小姐快跑而已。要是阿绫和龙牙哥在身边的话,就根本不用担心这种情况的发生了。
“哎呀洛姑娘洛姑娘,你抵得我疼死了。”前面传来廖涯的声音,“我知道你护主心切,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废什么……话,往前走。”天依第一次朝人发狠,但是口气仍然很软,引得廖涯哈哈地笑起来。
“我很凶的!”天依又小声补了一句。
“就冲洛姑娘这样,我怎么舍得下手呢!”前面的人笑着说。
“照这么说,你还真有过下手的想法咯!”天依把笛子往前用力一戳,前面传来哎呀一声惨叫。
“我的脊梁骨都快断了!”
未几,前面的光亮越来越多。三个人走出了洞口,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大片郁郁苍苍的野原。
“呼!”赵筠看着眼前的景色,伸出手臂长舒一口气。
“好了好了,洛姑娘,把笛子给我。”廖涯抚着自己刚才被戳到的背说,“刚才那一下,我是不会管你要药钱的。”
天依把长笛递到廖涯手上,四处看了看。三人刚才走地洞过来的方向,确实竖立着一道不高不矮的土墙,想必那边是每天有人在巡逻的。
“好了,这还是禁苑的边上,我们往里面走走。”廖涯背上笛子,向她们道,“这里面的东西可多得很呢!”
廖涯带着两个女孩往里面走。天依的警惕稍微放松了一些,四处看禁苑里的秋景。此时的中原一带仍然保持着亚热带气候,所以并不是到处一片金黄,而是仍然以常绿植物为主。不过很多草树显出沃若的黄绿色,看起来很让人感到舒适。之前进出洛阳城时见到的很多动物在这里也有,包括时而出现的大象。仿佛自己现在置身的地方不是洛阳,而是西双版纳。这些野生动物的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人们采来制作坚固威风的硬皮甲。
河南在上古九州当中被称为豫州,豫这个字原本就是大象的意思。不过时代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大象也基本上很少见了。比起这些热带动物来说,更常见的是一簇一簇的竹林。
三人走过一处竹林边缘的小径,上午的风一吹,竹叶随风摩挲,产生一阵细腻的声响。这股叶声一下就使赵筠的骨骼酥软了下来。
“啊——”赵筠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她很享受这个声音。
天依也一样,不过廖涯倒是似乎对这个景观熟视无睹了,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在路上,三人还会偶尔见到废弃的住房和田亩。这些都是在文景朝留下来的老古董,大部分房屋已经残破不堪,屋面有大半边都已经坍塌,室内的梁架由于没有屋顶的保护,受了十几年的雨水侵蚀,也基本上变得很朽坏了。当然,由于屋檐的塌陷,夯土墙也被雨水所淋,所有这些东西都正处在一个腐败死亡的过程当中。整个村子都沉浸在这种老去的氛围里面,唯独村民当年种植的桑树还在疯长,树冠大有遮蔽天宇的趋势。
“我们躲吏兵的搜捕,基本上就在这些房屋里面栖身。”
“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生活啊。”天依问道。
“我们自己有解决的办法。”
“喔……”
“哇,有桑葚。”赵筠在桑树下拾起许多掉落的桑葚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天依随口说。
“为啥鸠不能吃桑葚?”赵筠问道。
“因为吃了会醉呀,某种程度上属于中毒。”
“但是人就可以。”赵筠把桑葚果放进嘴里。
“鸠这种鸟跟人对毒性的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当然,我们如果吃了太多桑葚的话,也会有点醉的哦。”天依解释着,“再比如说吧,我们那边人从前的时候,喜欢拿茶饼去毒鱼。把茶饼碾成屑,放在河里,不一会,一些小鱼吃了饼,晕倒在岸上,人就可以捡走去吃,剩下的等醒过来,就又会游回去了。它的道理也是这样的。”
“喔……”赵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茶饼是什么?”
“呃,就是用茶叶做的饼一样的东西呀。”
“姐姐说的是炉饼还是汤饼?”
“类似于炉饼。”天依说,自己跟着晏柔这么多天,发现汤饼在汉代其实就是指现代的面条。
“喔……原来茶还可以这样做呀。”
“你们平时喝茶么?”天依突然发现以赵筠为代表的汉代人似乎能听懂茶是什么植物。
“不常喝,因为难喝。”赵筠耸耸肩,“它是药啊,而且除了做药以外,一般都是在祭祀的时候用用。”
“这样啊……”
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大约经过了许多荒村、草地、茂密的树林和竹林,三个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个破败不堪的小院子。
“前面就是了。”廖涯指着院门说。这个院子的墙早已塌得七七八八了,除了院门还勉强地立着。
廖涯把两位姑娘引进院子。天依走进院子,发现屋里还坐着两三个人,都是瘦削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脸上棱角分明。他们围一张残破的木桌而坐,桌上摆着几把柴刀。赵筠见了她们,感觉有点怕,又躲到了天依的身后。
“哟,廖老弟。今天怎么带了两个小娘来?”那个看起来最年轻的人道,“我们今天可没有钱陪她们耍啊。”
“她还没及笈……”天依对那个人欠身道。
“哦,小娘你管得还挺宽的。”那游侠打量了天依一眼,“在这片地方,谁都管不着我,我同谁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这位是你的妹妹?”
“不是。”
廖涯向他解释:“这位是城里的……小姐,这个比较大的是她的丫鬟。我今天是护送她们出来游赏的。”
“是哪家的?”对面问道。
廖涯似乎在顾忌什么,并没有回答,但是就在这个当儿,赵筠在天依身后偷偷地说了一句:
“赵司马府。”
“哦,”他突然捉起桌上的一把刀站起来,“你就不怕这两个小女子回去以后,把我们的地址都供出来?”
天依护着赵筠往后退了两步。
“——我跟她们两位之前就打过交道,信得过的。”廖涯急忙拦在他面前。
“你是信得过,我还没有。”他抓起那把刀,用布擦了两下,走到天依和赵筠面前,一阵寒光闪过,天依便感觉脖子已经被什么尖物抵住了。廖涯赶忙上前制止,被他拦住。
“这位好汉,婢子和小姐跟好汉并无瓜葛,也不会将你们在这里的情况报知府上。”天依的声音略微发颤。
“不错,你们是并无瓜葛。”他说,“但是小爷我跟赵府有瓜葛。你父亲为国征战,我不说什么;但他府上那三个公子……”
“真的不是个玩意。”坐在榻上的另外两个侠客说。
天依用眼光看向廖涯和那两个侠客求助。
“哈哈——小娘不要担心,我们为侠的,这刀口只碰该碰的人。”那个用刀抵着自己脖颈的侠客开怀大笑,把刀尖转了一个方向,将没有刃的刀背靠住天依的脖子,“只是让姑娘和小姐长个记性,如果你们回去把我们的事情报出去,那你们也就是该碰的人了。”
天依和赵筠都紧张地点点头。
“你们在这里随意。”他将刀背从天依的脖子上移下来,但是并不是收回,而是挪到天依的襟口处,“刚才廖老弟说得对,你这个丫鬟确实比你的主人大。”
哇,喜欢开荤腔的游侠。天依的脸上有点泛红。
他又大笑了几声,才正式收回刀子,慢慢地走回屋里。
“他姓辛,叫辛沙昴。”廖涯悄悄地对她们说,“他就是看你们是赵府的人,给你们个下马威,你们不要往心里去。他是我兄弟,我知道的。”
天依和赵筠朝他点点头。忽听得他又喊了一声:
“既然是廖老弟请来的贵客,时间也快中午了,我们设席招待一下吧。”
包括辛沙昴在内,桌上的三个侠客都出来向两个姑娘拜揖,随后将她们请到桌边坐下。
“阿刘,我们昨天吃的什么?”
“熏肉。”
“肉,不错,是道荤菜。”辛沙昴用刀砍着柱子玩儿,“剁两片下来,给二位姑娘改善改善伙食。”
旁边的那个侠客马上走进另外一个房间,割下两块干肉摆到木桌上。辛沙昴用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用吧。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菜了。这里实在不适合见烟,‘他们’会过来的。”
天依有好几天没见到肉了,拿起来就嚼。肉质很硬,但是也蛮有嚼劲。赵筠倒是对这种干肉不太适应,不过走了一上午路,确实也饿了。
“哎呀,你怎么看着人家吃干的,不给东西喝?”辛沙昴突然拍掌,朝另一个侠客说道。那人赶紧跑出去,不一会,提了只陶瓶过来,在桌上摆了两只木碗,各自倒了一碗。天依尝了一口,发现是酒。
“哎,这是……”
“嗯,是从你们府上偷的酒。”辛沙昴毫不掩饰,“赵府的酒好啊,哈哈。民脂民膏,能不好么。”
天依和赵筠看着这瓶酒,说不出话来。
“没事,你们自家喝自家的酒,不算浪费。”辛沙昴仍然笑着,似乎他说的话句句带刺。
“这酒还是留给几位侠士用吧。”赵筠说,“哥哥们既做了坏事,小女今天在这里代他们向你们道个歉。”
“你不用道歉,你喝就可以。”辛沙昴摆摆手,对廖涯和另外两个侠客说,“你看,赵小姐什么都没做,赵家的两个大公子什么都做了。结果坏事做尽的成天追着咱们,跟这事完全无辜的反倒给我们道歉。这世道是这样子的!”
赵筠听了这话,心里堵得慌。
“阿辛,你何必要和人家小姑娘过不去呢。你要真有本事,把这些话当着赵府的公子说啊!”另外两个游侠进来一边安慰赵筠,一边对辛沙昴说。
“辛老兄也是对赵府太恨了,见到一个赵府的人,就要好好发泄一下。”廖涯靠在门口说道。
“我理解。”天依朝他点点头。辛沙昴也不再说什么,抱着刀在庭院里正坐,看外面的风吹过树荫。天依和赵筠吃过了两块干肉,并没有喝酒。廖涯又从老井里提了一桶水,给两位姑娘解渴。
“好了,两位下午要到什么地方去,敝人可以陪着。”廖涯坐在席上说。
天依发现赵筠一直看着廖涯背上的那个大笛子出神:“那我们找个地方去听廖兄吹笛子吧。”
“也可以,那我们去找一个高一点的地方。”
“嗯。”
“记得早点回来。”其他三位侠客对他们说道。
廖涯带着天依和赵筠出了院门,踏进一条巨树合抱的树林小径。赵筠一边走,一边看着阳光透过树间照射下来。三人在小径中走了很久,最后走上坡,来到一处百来米高的高地。
站在这个坡顶上,刚好可以俯瞰到下面四周的景色,包括禁苑的全景和洛阳城里的街市和宫室。有一棵大樟树,将坡顶的一半都笼罩在凉凉的树荫里面。
廖涯解下背上的笛子,递给赵筠看。赵筠从头到脚看了好一会,觉得很新奇。
“想不到居然有这么大的笛子呀。”赵筠有点托不动。
“这可不光是我闲着没事玩儿的,必要的时候还可以防身呢。”廖涯说。
天依开始脑补廖涯用这杆笛子跟人打斗的场面。浓浓的武侠片风格。
“那哥哥你吹一吹吧。”赵筠坐在一地的落叶上,把笛子递还给廖涯。廖涯拿过笛子,将一端靠在肩上,另一端用手托着,将嘴凑近送气的孔洞,闭上眼睛,开始吹奏。
远古的旋律。虽然音符的排列方式及调性并不太与现代相合,但是仍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天依说不出来这是什么,但是她也蛮喜欢这种旋律的风格。
赵筠听得也出了神。廖涯吹完一首曲子,将笛子放下来,对二人笑了笑:
“这是我父亲传给我的曲子。当然,这笛子也是。”
“廖哥哥,为什么这根笛子的声音这么低?”赵筠指着笛子问道。
“因为这个笛子做得粗。”天依先廖涯答了一句。
“洛姑娘也会吹么?”
“嗯。”天依点点头。小学的时候大家报兴趣小组,自己就去学了笛子。
廖涯把笛子递给天依。
“你也吹一首你们海国的曲子吧。”
天依想了想,举起笛子,面朝下面的秋色,开始吹奏费玉清的名曲,《一剪梅》。吹奏的难度比较大,天依首先需要端稳这支重重的笛子,十分控制气息,方可以慢慢地驾驭。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
天依一边吹,一边回忆这些歌词,没成想忽然就想起了远在时间彼端的阿绫。她吹完全曲,放下笛子,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待她察觉到有人在擦自己面颊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有两行眼泪淌下。
“洛姐姐,你……”是赵筠在给天依拭泪。
“想必姑娘也对这首曲子有很深的感情。”廖涯抱着臂膊,“海国的曲子虽然确实跟汉地不同,但也别有一番风味。不知道姑娘思念的是谁呢?”
“洛姐姐之前在海国有一个发小,本来要结婚的,但是现在他们两地分离已经很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赵筠向廖涯解释道。
“是这样……”廖涯点点头,“都是苦命人啊。”
“我总有一种感觉,”天依说,“可能不久以后,我有机会能够见到她。但是这种感觉虚无缥缈,也没有什么缘由。”
“‘感觉’这种东西是说不定的,姑娘或许过几天就真的能见到了。”廖涯拍拍她的肩膀,“若姑娘还记得令郎的样貌如何,可以先告诉我,我帮你在洛阳城上物色一下。”
“不,她在海国,不会来的。”天依摇摇头。
“试一下嘛。”
天依只得把阿绫的相貌跟廖涯说了一遍。廖涯听罢皱了皱眉:
“姑娘描述的,怎么跟个女子一样?”
“其实就是女子。”天依在心里默念道,但是没有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我会叫我那些朋友也一块找的。姑娘不要担心,只要他头天上午到了洛阳城,你中午就一定知道了。”
“希望如此吧。”天依并没有对这次牛头不对马嘴的搜索抱有太大的期望。
三人又在高地上吹了一会风,赵筠一边看风景,一边踩地上的落叶玩。天依和廖涯坐在一旁吹风,听着赵筠踩树叶发出的清脆声响,感觉十分惬意。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三人才走林子回到辛沙昴他们的据点里,又和辛沙昴他们围着桌子聊了一会,廖涯方才带着天依和赵筠顺着来路回到洛阳城。时近黄昏。
“好了好了,我又要去找你陈兄蹭晚饭了。”廖涯拍拍手,“北边出了这条巷子就是赵府,你们应该找得到吧。”
“嗯,今天真是多谢廖哥哥了,带我们逛这么一大圈。”赵筠很开心。
廖涯突然转向赵筠,做了一个伏拜的动作,说道:“我日里在同你们行走的时候,时常就想着我身边就是那赵司马的女儿。可是小姐身上一点都没有赵家的气息,您能够对我们这些游盗另眼相看,已经使廖某不知何以为报了。现在小姐又再三对我言谢,我廖某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把命送给小姐驱使……洛姑娘,你真是逢着一个好主人了。”
天依和赵筠连忙上前扶住他。所谓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魏征的这四句诗大概就是廖涯这个群体性格的写照了——如果他们没有遇到果腹危机的话。
“廖哥哥,不要这样。”赵筠道,“就前些天,我也还不是什么小姐,仍是一个农家女孩呢。”
廖涯坚持着让膝盖触到地上,才站身起来:“我这二十年,拜的人不多,一个是拜陈兄,一个是拜洛阳城里的其他兄弟,再一个就是小姐了。洛姑娘,你日后一定要好好侍候小姐,切勿怠慢了她。”
“我哪儿会呢!”天依朝他笑笑。
廖涯遂抹了抹眼睛,向二人拜别,看着她们往府里走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也动身向南。
还没拐过一个弯,巷子里突然出现了几个赵府的仆役和一个小吏。
“哎,你们这是……”
“原来赵小姐是被你这个小鬼联合府上的内鬼勾走了。”那个小吏把着刀说。
廖涯暗中一惊,她们在绸缪的时候还是不过关,赵小姐出府的事情已经被府上侦知了。
“小的……这回并没有对她们做什么呀。”廖涯摆摆手。
“鬼知道呢!”对方仍然没有打算放过自己,“先把他抓走,然后把其同党一个一个牵出来!”
眨眼间,前后围着的几个人就朝自己猛冲过来。廖涯急忙抽出背上沉重的大笛子,朝四周一扫,将家丁们拦在二十几尺之外。随后他一提左臂,从腰带里掷出几枚削得很锐的木梢,其中有一枚刺中了走在最前面的家丁的右手。
“洛姑娘、赵小姐,实在是不好意思,廖某今天还是对你们撒了个谎。我还是随身备了点凶器的。”
廖涯咬着牙,趁中梢的家丁行动不便的时候,往前一挺,扫笛撞开几人,顺便一笛子将站在其后面的小吏夯倒。随后,一个翻身跃过土墙,瞬间消失在洛阳的长街短巷之中。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