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晏柔将几枚山楂洗净,放在案上。红糖和煮糖用的瓦器也准备好了,但是完全不知道第一步应该做啥。在晏柔的记忆中,天依腰间的那个挂饰上似乎有四颗山楂。另外还有一根类似于筷子的木棍,将这些山楂串起来。除此之外,没有交代什么细节。
突然,厨房所在院子的院门被打开了。晏柔转身一看,是天依。
“啊,是洛先……阿洛来了。”
“嗯。”天依将手里的伞收住,“晏柔姐摸索出怎么做了吗?”
“还没有。”晏柔耸耸肩。
“那我们一块来试试吧。”天依走到厨房里,“我记着首先要准备一些糖和山楂。当然还有木串。”
“这些都已经准备了。”
“那晏柔姐开始熬糖吧。”
“嗯,这个我会。”
晏柔用手搓燃柴草,吹大以后,将瓦具架在火堆上面,从水桶中舀来几瓢水,倒进瓦里。未几,水面上开始浮出大量的气泡。天依站在一边串山楂。
晏柔将红糖倒入瓦中,同时从火堆里抽出几根燃得正旺的柴火,在地面上磕了几下灭火。天依见状,取了一根筷子,开始搅拌里面的红糖。
“什么时候算好?”晏柔问天依。
“难说,你先搅着。”天依将筷子递给晏柔,自己拿了一只木碗,在里面装了点水,在旁边等着。
红糖已经被搅拌均匀。天依取来瓦盖,将瓦覆上。又过了一会,天依打算掀开盖子。
“哎呀——”天依发现盖子很烫手。晏柔笑了一下,从旁边取来布巾,用水打湿,握着布巾拿开盖子。
天依对着瓦里的状态仔细观察了一番:“好像可以了,我试试。”
天依执着筷子,轻轻地掠过这瓦糖的表面,然后放进水碗里搅了搅,自己吃了起来。
“好像还不行。”天依摇摇头。
“那我们再等一会。”
又过了一小会,天依又尝了下糖的味道。晏柔听到她嘴里发出轻轻的脆响声。
“好了吗?”
天依点点头:“可以开始沾糖了。”
天依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山楂串,以一个比较低的角度放入瓦里,轻轻地卷了几下,迅速拿起来,搁在案板上,然后又拿起一串,放进瓦里沾。
“原来是这样。”晏柔站在一边,感觉大体明白了要领,“我也来沾几串吧。”
两个人沾完糖,灭了火,把剩余的饧倒到一个容具里,将瓦洗净。这会儿,下午的雨刚霁,天空像被净水洗刷过一般,宝蓝宝蓝的。日头已经比较偏西了,彩霞附近现出彩虹。
“这些糖葫芦好像凉得差不多了,可以吃了。”天依坐在门槛上,对晏柔说。
“会很脆吗?”晏柔问天依道,“小姐会不会不喜欢?”
“你尝一尝就知道啦。”天依不说话,拿起一根糖葫芦,递到晏柔嘴边。
“这是小姐的零食,婢子不合适……”
“这一串是我沾的,专门为你做的。”
“唔……”晏柔忽然有点脸红,拿过签子,自己咬了一口。先是咬开了山楂,觉得有点酸,但是可口;而后舌尖触碰到了外头裹着的那层生脆甜腻的红糖,原先脆硬的糖壳在舌温的作用下慢慢融化,一股甜意沁入心里。一年也不一定吃得上两回甜食的晏柔,轻而易举地就被这一连串奇妙的味觉刺激征服了。晏柔闭上眼睛,抬起头,慢慢地咀嚼。待到她把这一口糖葫芦咽下去之后,睁开眼睛,往右边一看,发现天依正注视着自己,满眼柔光。
“怎么样?”
“好吃极了!山楂和糖都挺脆的,就跟它的名字一样。”
糖葫芦这三个字,在汉代连起来读确实比较清脆,类似于“啷咔啦”或者“当咔啦”。
“我们应该把这糖葫芦也拿给小公子尝一尝。”晏柔说。
“先把自己的这根吃完再说吧。”天依对晏柔叹了口气,“你总是先考虑你的主人。”
“作为一个婢子,这样做难道不是本分么?”
“本分……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急。”天依抚了抚她的肩膀,“我们先吃着。你不管什么时候给小公子送去,都没事的。”
“嗯。”
晏柔遂放下心来大口地嚼冰糖葫芦。天依也自己拿了一串,开始享受这久违的食物,尽量把自己沉浸在美食的口感当中,暂时麻醉自己对于跟阿绫丢失联系的状态的感觉。
傍晚。
赵定北还是像之前一样,在屋内读书。晏柔端了食案,在门口请赵定北用餐。
“端进来吧。”
赵定北瞥了瞥案上的饭菜,突然发现了一件从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哎,这是什么?”赵定北问道。
“这个是洛先生在他们那边经常吃的一种甜食。”
“洛先生是哪个先生?”赵定北愣了一会儿,“……哦,我想起来了。怎么,他们海上的人也有什么美食?”
“公子可以先尝一尝。”晏柔说。
赵定北遂拿起一串来,放进自己的嘴里,咀嚼了一会。
“哇!”赵定北站了起来,“这是海国的吃食?”
“属于饭后的点心。”晏柔说。
“不错,”赵定北一边嚼一边说,“酸甜酸甜的,还脆得很。”
“是用山楂串起来,外面裹上一层糖衣沾成的。”晏柔向赵定北解释原理。
赵定北一口气吃完了五个山楂,把残留在木签上的糖壳都舔完,方才将签子放进盘中,又拿起另一串。
“这吃食叫什么名字?”
“叫冰糖葫芦。”
“怪。对了,你们给我妹妹尝过没?”赵定北没有立即动口,“若还没有,你赶快把这一根送过去。”
“小姐已经吃过了,婢子觉得这种美味应该给公子也尝一下,所以也送了一些过来。”
“那就好。小姐也喜欢吗?”
“喜欢。”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有这种食物的?”赵定北问道。
“今天洛先生收到了一些她原先在海国时穿的衣服。小姐很好奇,就请她穿上给我们看了一下。”
“什么样的?一身草?一身山楂?”
“不是。不知道是用什么织成的,看起来跟丝绸很像,但不是丝绸。”
“或许是鱼皮。”赵定北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开玩笑道。
“可能吧。她的腰带上有一个挂饰,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现状,她说是按她们那边的冰糖葫芦的样子做的。”
“也就是说,这种吃食叫冰糖葫芦?”
“没错。”晏柔说,“也可以叫糖葫芦。”
“糖葫芦……”赵定北微微点头,“这个名字听起来清脆清脆的,确实跟它的口感很像。不过他们怎么会在腰带上挂这种样子的装饰?”
“可能是海国的习俗吧。”
“也是,再怎么伪装,蛮夷也究竟是蛮夷,一些道理说不通的。”
“不过那身衣服倒是挺好看的,没有多少蛮夷的感觉。”
“是,她们至少没有把鱼头挂在腰带上。”赵定北用筷子夹起一块鱼头,“我回头去看看好了。她们那边还有没有什么菜式?”
“这个我没有问过,不过料想是有的。”晏柔说。
“你们俩做得很好,以后把这些新样式多做一些,多传一些给其他庖人,但是不要传到府外面去。”
“唯。”
“以后每三天给我来两串,这个冰糖葫芦。”赵定北说,“好是好,不过天天吃怕是会把我的牙甜掉。”
“唯。”
“对了,你做得不错,多赏你二十铢钱。另外这二十铢,你带给那位洛先生去。”赵定北从自己的钱匣中摸出四十铢钱,笑盈盈地对她说。
“谢公子赏赐!”晏柔受钱跪拜。
“这个洛,倒是挺会来事的。”赵定北放下筷子笑了笑,“虽然惹砸的事情也多,但是究竟在众多愚妇当中也算是一个奇人了。这种女子,才值得上我当初一千二百的价格啊。”
“公子慧眼识人。”
“嗯,哪天我再亲自去见见她,顺便看看,她教我妹妹识字怎么样了。”
在此之后,又过了几天。
一个上午,赵定北走进赵筠的小院子来。赵筠和天依都出来迎接。天依仍然是有一种跪下伏拜的条件反射,不过一想起自己已经摆脱了婢子的身份,便以一个正常儒士的礼节向赵定北作揖。同时,她看到赵定北身边还跟了一位须发有点白的老者。
“这是我自己的老师,”赵定北向她们介绍,“姓卢,字是师成,你们呼卢先生即可。”
“久仰卢先生大名!”天依也给卢生作了一揖,虽然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嗯。”对面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回礼。这让天依感觉有点意外,明明两个人都是儒生。趁这间儿,天依仔细观察了一下卢生的装束。对方和自己一样,穿一身绸子衣服,腰间也挂玉饰。
“这个小女子就是小姐的丫鬟么?不错,还蛮有礼貌的。”卢生笑着对赵定北说,“不过怎么让丫鬟穿丝佩玉呢?”
“不不不,她是小姐的老师。”
“嗯?”卢生感觉有点意外,“她也是儒生么?”
“对。”
“公子说笑了,哪有妇人做儒生的。她会识字么?”
“会。”天依抢先答道。
“她会。”赵定北也在一旁帮腔。
“那五经呢?”
“也会。”
“在哪学的?”
“在我们那边。”
“她是海国来的人,并非我们中土人家。”赵定北对卢生说。
“这有点胡闹了,怎么让一个蛮夷来当小姐的老师呢?”卢师成仍是笑着。
“先生,我们虽然是海国的夷人,但是接受汉国的教化,学习汉国的言文,语言想法跟汉国没有什么区别,也不能说是蛮夷吧?”
“你是蛮夷,蛮夷从小到大学的是蛮夷的土话,后来才学的汉文。光这一点上就有区别。你先天的文采就不在汉文一脉,你的心就是异的,不能得正统,就算看了点书,也不能以儒论之,更何况你是一介女流。”
“好了,我们这次主要是来看看赵筠的识字的情况的。”赵定北连忙转移话题,“走,我们进去聊。”
四人走进屋内。
“可有笔和帛?”
“有。”天依取来毛笔和帛纸,摊开在桌上。
“老夫要亲自测试。”卢生抢过毛笔,天依连忙在旁边开始研磨。卢生沾了墨,奋笔在帛上写下了“天”字。
“天。”赵筠念了出来。
“什么天?”
“天上的天,洛天依的天。”赵筠说。
“洛天依是什么?”
“是我老师的姓名。”
卢生瞪了天依一眼。天依马上用眼神示意赵筠,赵筠便继续说:“天/hl'i?n/,就是显/hi?n?/也。上面一个一,下面一个大,表示至高无上的意思。”
“这还行,没想到你先生还懂点字学。”卢生点点头,继续在帛上写下“丕”字。
“丕,就是大也。下面是‘一’,表示它的义;上面的‘不’,表示它的读音。”
卢生继续在帛上写下“王”字。
“王,象斧钺也。表示掌握使用斧钺兵刑的权力的那个人就是……”
卢生脸色骤变,勃然而起。天依一时没准备好这个突发情况。
“你教她认的什么字!?”
赵筠见状连忙改口:“先生,我没说完。这个是从前的意思,王在现在的意思是以一贯三,沟通天地人的圣哲就是王。”
“不,你现在才说这个没用了。这个是不是你们老师教的?”
“不是。”赵筠眨巴眼睛盯着卢生。
“现在学会撒谎了。从前?你给我说说,这三横一竖,哪里像斧头?”卢师成转向天依质问道。
“先生,字的形体是有流变的。”天依解释道,“比如在商代和前周的人写的字里,王字是上面一横,下面一个斧头的形状,到前朝和今朝才流变成三横一竖。”
“胡言!你怎么知道商周的古人是怎么写字的?字这种东西,怎么会从一个斧头就变成一贯三了?孔圣人都说:‘一贯三为王’,你能否定圣人的话吗?”
天依对这番言论感到没啥奈何,因为自己拿不出实物的证据。
“太危险了!我看这些果然就是你们蛮夷学术,进来颠覆我华夏伦常。公子,可以让小姐再找个老师了。”
“先生,看法不一样,我们可以坐下来讨论……”
“看法?闻所未闻。一派胡言。我走了。”卢生只是抱着双袖轻蔑地看看她,一转身,直接大步走了出去。
“你们竟然惹得我老师这么不高兴……”赵定北也未预料到今天会有这种情况。
“至少赵小姐这些天已经会接近二百个字了。”天依也有点心累,“公子,你要相信我,我教的知识是真的没什么问题。”
“那个王字也没什么问题?”
天依直接抓起笔来,取起一根木牍,将这个字从甲骨文到汉隶的所有写法写了一遍。
“这是商周间写在甲骨上的文字,这是镌刻在金石上的,后面是籒书、篆字、秦隶书、今隶书,后面的这些你们都知道。”天依一一向赵定北列举。
“原来字的形状除了后面的这些,还有前面这么多?”赵定北有点惊讶,“你是怎么知道写成这样的?殷人不都已经死完了么?为什么我老师就没教我这些?”
“我们海国从前时常会见到贾人来卖一些汉代的旧物,比如商代和周代的青铜礼器,还有他们用于占卜的龟甲和兽甲。我们的儒者以此来进行的研究。你那位卢先生从未看到过这些,他自然不知道。”
“但照你这么说,那我们汉地也自然会有这些东西。为何没有见之?”
“因为还没挖掘出来。”
赵定北将信将疑。
“但是我老师放在洛阳也算是位大学者了,相比之下,姑娘只是个海夷,单从身份上来讲……”
“不论这个,如果洛阳附近有出土什么商或者西周的礼器,或者有字的龟甲,你们只消看上面的字,就知道到底谁错谁对了。”天依摆手说道。
“你这个女儿家,在什么事情上都坚持。”赵定北叹了口气,“我哥打你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就看你这股烈劲,我也觉得你跟普通洛阳市上的女辈有点不同。”
“我说的可是实情,当然要坚持了。”
“那我回去劝劝我老师,可能这其中真的有什么他没有考虑周全也说不定。”
“谢公子能听进去我这一席话,没有视为异论。”天依站起来揖谢赵定北。
“‘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这也是我前两日从书中看来的。今天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我且就合听一会试试吧。总之,你教人认字的功夫,应该还是可以的。”
赵定北说罢,又叮嘱赵筠先在天依门下好好学,方才离开房间。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洛姐姐,我刚才好像说了什么错话,给姐姐惹了一些麻烦。”
“不是错话。我教你的怎么可能是错话呢?”天依朝她笑道,“那个老先生,掌握的材料太少了,自然得出的结论和我不一样,这些都是正常的事情。如果他也接触了那些往古的文字,那他自然就和我同一个看法了。”
“看来我以后也一定要多听多看,才能少走点弯路。”
“是的。真乖!”天依揉了揉赵筠的脑袋。不过,她总感觉有什么事情才刚刚开始。自己今日跟赵定北的老师的第一个照面并不怎么愉快,不知道那位须发灰白的老儒生以后会不会因此缠上自己。
走一步看一步吧,天依对自己说道。
——第五节完——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