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之前在汉代时遇到的所有雨天,这场秋雨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外面伴随着的都是沙沙的雨声,而翌日早起的时候,那声音也没有停下来,有几日还会更大。
虽然天依从前比较喜欢雨,但是这种连绵的秋雨并非什么好兆头。她小时听闻长辈有俗谚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降水极大地降低了空气温度,湿冷的空气在卧室里四处弥漫。还没教赵筠几天书,自己就先得了感冒。在西汉生活有诸多难处,其中之一,便是压根没处使用卫生纸。
“阿嚏——”天依用洗了好几遍的手帕捂住鼻子。
“洛姐姐,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先练一会儿。”赵筠抚着天依的背说,“我回头叫晏姐姐多给你送点衣服来。”
“嗯。”
除了送衣服以外,赵筠还让晏柔每天晚上抱着柴火到天依房间里去生火。似乎赵筠这几天一直在给她们俩创造相处的机会。
晏柔一边机械地向炉里面添柴,一边痴痴地看火堆。天依坐在榻边,静静注视着晏柔。她乌黑的瞳孔被窜起的火苗映照得光闪闪的,但眼睛仍然很无神。两个人之间无话可说,室内充盈的只有雨滴空阶和柴杆在火中迸裂的声音。
天依感觉很失落。似乎无形之中有一道墙,将原本亲密的她们隔了开来。
赵筠卧房里的历表静悄悄地翻过八月,雨仍然在下。
“洛先生,外面有人来送东西了。”
天依正在屋内闲坐,忽然有仆人前来门口汇报。天依定睛一看,是先前自己为奴时颇给自己使了一些绊子的阿朴。
阿朴向天依拜伏作礼。
“是谁送的?”
“是一个姓吕的布衣。”
“哦?”天依从榻边站起来,“带我去看看。”
天依跟着阿朴走出卧室,两个人穿过长长的廊院,阿朴一直为天依撑着伞,似乎连大气都不太敢出。
“今天打算让婢子买些什么?”天依背着手对他开玩笑说。
对面听到“婢子”二字,连忙向天依赔罪。
“那都是贱奴有眼不识泰山,请先生恕我当时鄙陋,不要向主人告发!”阿朴的眼睛里满是哀求,“贱奴以后一定尽力侍奉先生!”
其实你的主人们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了。天依看着他哀求的面容,心里无意识地闪过一丝快意,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当她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心理活动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恐惧。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渐渐开始享受起主人的特权。
“看你认罪态度这么好,那之前的事就都过去了吧。”天依对阿朴说。
“先生宽厚!”阿朴擦了擦额上的汗。
“但是,有一个前提,”天依止住他,“日后不能去找晏柔的事,也不能再欺瞒、哄骗、敲诈其他府上的人,包括我。更不能再在府里捞油水,不然若是被我发现,那这旧事我还是要重提的。到时候,你的铺盖还能不能留在府上,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了。”
临了,天依又加了一句:
“这么大个洛阳城,要找几个技术比你好的裁缝,应该不是件难事。”
“贱奴绝对不会再有这种想法!”阿朴在第一时间表达了自己的忠心。
“说嘴谁都会,究竟有没有,还得看你之后的表现。”天依对阿朴说,“带我去见吕生。”
阿朴领着天依来到赵府的正门口。吕聿征打着那把伞,只是直直地立在雨中等候,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他远远地见天依过来,看到她身上的绸裾,不禁擦了擦眼睛。
“看来洛姑娘在府上确实是过得很好了。”吕生笑了起来,朝天依作揖。
“嗯,这些天来一直没什么事,你和陈兄都不要担心。不过吕兄今天这次来,是……”
“既然姑娘已经安顿下来,我和陈兄商量了一下,打算还是把属于姑娘的物什送还回来。”吕生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包袱,“都在里面了。”
包袱里装的是天依穿越过来时的装束,那件天蓝色短袖衫,还有靛青色的短裙,以及一件布制的糖葫芦小挂饰。玉坠就放在所有衣物的顶部,仍然呈现出良好的光泽。吕聿征看到天依在盯着这些衣物时,心绪似乎不自觉地惆怅起来。
“想到从前在海国的事了么?”吕聿征关心地问天依,“陈兄这些天闲着就一直在打听,但是并没有什么消息。怎么说呢……虽然感觉可能性不大,但是我们已经在努力了。”
天依点点头,请吕生不要再说下去了。
“除此之外,姑娘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吕生将包裹收起来,递到阿朴手上,“要不要到我们店里再小叙一会?”
“不用了。”天依低着头说。
“啊……那好吧。”吕生便再跟二人道了别,重新打起伞,缓步消失在洛阳的雨幕中。
天依从阿朴手中接过包袱。
“先生,还是我帮您拿吧。”
“不,我自己来就行了。”
天依抱紧那件包裹,自己撑着伞回到所住的院子里。
“洛姐姐,我已经默写好了!”赵筠在屋里看到老师走进院门,跑出来向她汇报。
“哦……”天依的神色仍然有点恍惚,“我们下午再开始学新字。”
“姐姐不看我默得对不对吗?”
“那拿过来吧,我看一看。”
天依拿着赵筠的卷帛走回自己的房间,将包裹和卷子摊在几上,解开包裹,拿出里面的玉坠,在手心仔细摩挲。
这件玉坠是阿绫在天依二十岁生日的时候送给她的。天依看着这件玉坠,思念的痛楚又一阵一阵地攻向她的心头。已经开始逐渐淡忘的自己为奴时的往事,也一件一件浮现回她自己的脑海。北方夏季下午的大雷雨,执事冰冷的脸,在空中飞舞的藤影,晏柔的哭声,赵定北观赏式的笑,二公子的直拳,淤青的额头,嫖客的熊抱,廖涯背上的汗臭,晏公的草药篮,还有自己回来之后,晏柔眼泪所沾湿的左肩……
眼前明明铺着的是赵筠写的一个个汉字,但她却怎么也辨识不出来了,就跟脑海中阿绫的面容一样,自己越是想看清,越是一片模糊。天依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擦眼角,但是越擦越多,最后还是伏在了桌案上。
赵筠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自己写着字的卷子被泪水染湿。
“洛姐姐,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点。”
天依这才放声大哭。这是她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没有拘束地放出自己全部的嗓音。
赵筠不忍再看下去,自己回房取了一张干净手帕,坐在天依身边,一边安慰她,一边任她释放自己的情绪。
“洛姐姐,好点了吗?”待哭声减小一些,赵筠将手帕递给天依,问她。
“嗯。不用……不用担心我。”天依的声音仍然有点抽噎。
“你们海国可有使臣与汉来往?”赵筠问,“如果可以,我找我哥哥和父亲想办法托人找他们问一问,有没有什么消息。”
天依摇摇头:“找不到的。”
“那平时你们海国有人来汉地吗?姐姐不是常说海国有商人来汉地采办古董么?”
天依仍然只是摇头:“现在没有。”
“这样么……”赵筠也没了主意,“那我们派个仆人出海去打听?”
“不,打听不到的……我没事,不用这样去找。”
“我看姐姐近日来很想念那个人,这样再下去,要是害了什么病,就不好了。”赵筠有些担心,“他应该也不想看到姐姐每日为他变成这个样子。”
“嗯。”天依深呼了几口气,放下手帕,“我已经好了。”
“就算思念夫君,也应该每天好好生活,可不要让你夫君来接你的时候看到你变成一个病怏怏的大泪人啊。”
“这个道理我明白。”天依点头,“只是今天突然又收到从前的东西,才引发的旧情。”
赵筠这才注意到那块玉坠和包裹里的衣物。
“这些……是洛姑娘在海国时候穿的,海国的衣服?”
“是啊。”
“这块玉真好看。”赵筠拿起玉坠,“比我们家大部分的玉工艺还好一点。”
“这个是和田玉。”天依向赵筠介绍道,句子跟阿绫送她这块玉坠时的介绍一样,不过语音、词汇和语法已经从现代北方话变成了汉代的北方话。
“和田?可是远在西域,你们海国人是怎么……”
“有商贾。商贾会把各种各样的货物流转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那个地方的人有对于这种货物的充足需要。”
“那想必也有海国来汉地的商人呀。我们向他们打听不就行了。”
“没有。只有其他地方的商人来海国,海国本身没有商人。”天依只能这么圆过去。
“哦……”
“那这些是海国人穿的衣服吗?”
“嗯,是像我这种人会穿到的衣服。”
“看起来不像丝绸,更不是苎麻,好神奇。”赵筠摸着包裹里的衣服,“我想看姐姐穿上之后的样子。”
“那得等一会,我需要换一下。”
“好。”赵筠便走出屋门。天依合上窗板,脱下自己身上的几件丝衣,开始穿回自己穿越时着的衣服。
距离自己的穿越已经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之间,由于种种人事的原因,以及食物营养质量的原因,天依发现自己原先的衣物已经比自己的身材显得稍微大点了。这个现象让她感触颇多。将玉坠和挂饰也系到腰上以后,天依伸开手臂在屋内转了一圈,短裙的裙摆随风扬起。来自现代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回忆,只有这套衣服才能让天依暂时找回自己在现代时的安稳感觉。落魄的贵家也好,黑户也好,婢子也好,能够使唤人的半个儒生也好,这些身份对于天依来说都比不上一个普普通通的现代公民。
“洛姑娘,穿好了么?”门外传来赵筠的声音。
天依走过去打开门,突然发现站在赵筠身边的还有被她叫过来的晏柔。
在看到天依的这身打扮时,晏柔先是惊了一下,而后眼神里又流露出了大量的爱慕、欣赏和哀伤。
“真是奇装异服啊。姐姐穿上这个,我方才信姐姐原本确实是个海国人。”赵筠感觉很开眼界,“不过你们海国的人都是露膝盖的吗?”
“嗯。”天依点点头。
“不会在你们那边被当成不伦吗?”
“应该不会。各方有各方的礼俗,这个很正常。”
“喔……”
“洛先生——阿洛,你今天真好看……”久不和自己开口的晏柔充满羞意地说。
天依也笑了笑:“晏柔姐说好看,那就是好看啦。只要姐姐喜欢,我可以每天都穿给姐姐看的。”
晏柔感觉自己心在狂跳。她低下头来,眼光却久久无法从天依的腿上移开。
“不过姐姐穿成这样,要是冬天来了怎么办呢?”
“这个是夏装啦。”天依说,“冬天我们会穿得厚一些的。”
“哦……”
“阿洛这身衣服还分衣裳,”晏柔说,“可见阿洛在海国确实是个大户人家。”
“那没有,”天依摆摆手,“我们那边基本上人人的衣服都分为上衣和下裳,当然大部分人以裤子代之。”
“裤应该是内穿的,怎么能露在外面呢?”赵筠挠挠脑袋。
“还是那句话,各方有各方的礼俗啦。”
“我看洛姐姐腰上还别了一串红红的东西。”赵筠注意到了天依腰间小小的糖葫芦挂饰,“这是什么?”
“我想想看……”天依组织了一下语言,“是冰糖葫芦儿/pi? t?a? xu-lur/。”
“宾张滔/pin ta? lhu/?”赵筠试着把这个词用自己的母语音译了一下。
“唔……是用果子做的,外面包了一层糖,看起来就像裹了层冰,又是好几个果子穿起来,看起来跟葫瓜一样,我说的冰糖葫芦儿/pi? t?a? xu lur/是我们海国的叫法,要表示成汉地的说法的话,就是冰/pr??/糖/l'a??/葫/q?a?/芦/ra?/。”
“原来是这样啊。”
“从名字上看起来好像是很好吃的东西。”晏柔托着下巴说。
“嗯,我从前在海国可喜欢吃了。”天依想起来阿绫每次带她逛街都给她买糖葫芦的情形。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蛮想学着做一做的。”晏柔抿了抿嘴,“但是怎么把糖像冰一样裹上呢?”
“具体的工艺不清楚,但是只要把糖熬成水那样的状态,再把果子放进去,拿出来,就可以了。那种果子最好要酸酸的,比如山楂,口味方好。”
“原来是这样啊……”晏柔拍拍手。
“哇,我听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赵筠陷入了对冰糖葫芦这种食物的幻想,“晏姐姐,你可以帮我做几串吗?”
“这个……我回去试一试。”晏柔说。
“如果晏柔姐要做的话,还是请叫上我,我也可以过去帮个忙。”天依对晏柔说,“上一次跟晏柔姐一块和羮,还是快半个月前的事呢。”
“嗯……”
忽然一阵风吹来,天依这才感觉自己这身衣服已经不适合这个季节了。
“呀,有点凉。”
“洛姐姐先把衣服换回来吧,我这就叫晏柔出去买几斤山楂。”赵筠说,“一会再叫姐姐去看看做得正宗不正宗。我顺便再默一遍昨天学的字,刚才写的帖已经被姐姐哭得漫漶了。”
“啊,实在是对不起小姐……”天依向赵筠赔了个礼。
“没事,我也当再温习一下。”
三人各自回到房间去做自己的事情去。天依一边将衣服换回来,一边回忆晏柔刚才的举止。似乎自那次夜袭风波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到现在终于回温了一些,至少晏柔敢重新跟自己日常搭话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件玉坠给自己带来的小运气。阿绫原先送自己这块玉坠的时候,就想把它作为她平常佩戴在身的护身符。虽然两个人都并不是很信这种冥冥之中的事情,她平时并没有对这块坠特别上心,但是这会儿再看到它,似乎它的身上又附加了一些象征的内容。
天依举起这枚玉坠,端详再三,轻轻地吻了下去。希望在这块坠的祥佑之下,自己能有机会再和阿绫见上一面,一切事情也会有个转机。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