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王字风波以后,似乎一切又都平静下来——跟石子投入湖面一样,先是往外荡开几圈涟漪,而后波势又渐渐地弱下去,最后消隐在了层层的水纹当中。一切又回到平凡的日常状态。
初秋的雨也收住了,天依坐在明净的窗前,看着窗外的秋色,仿佛自己置身于一幅画里。今天上午并没有什么事,赵筠这些天都被卢师成带走接受正统教化,直到明日才能重新交回天依手上。好风景带来好心情,刚从一场决定自己命运的战役里全身而退,天依此刻感觉自己的身上无比轻松,仿佛连晏柔送来的时蔬和山果也平添了几分鲜味。天依第一次开始觉得,以一个有点地位的读书人身份生活在汉代,似乎还是不错的。
当然,额头的淤青尚没有消却,此刻还在隐隐作痛。
天依走出屋门,步到中庭。中庭闲种着一棵枫树,树叶红透了,叶片们被前几日的疏雨滋灌得饱饱的,水嫩欲滴,被风一吹,随处飘转,轻轻点在细砂和尘土之间。天依小提裾摆,轻轻地蹲下身来,拾起其中的一枚形状特别丰盈的叶片,细细抚摸端详上面的脉纹。一股自然的味道沁入她的鼻尖。
“洛姑娘,有如此闲情!”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天依发觉这声音似乎在前几日听到过,举头望去,发现站在那里朝自己作揖的正是前几日的那位给自己帮腔的儒生。在印象中,似乎卢先生和赵司马将他呼为“莫子成”,不知道这个子成是他的名还是他的字。
天依赶紧起身回礼:
“啊,是莫先生!小女子未及恭候,还望莫先生……”
莫子成笑着摆摆手:“洛姑娘,不必那么拘礼。”
“上次多亏了赵司马和莫先生相助,小女子才不至于被卢公踢出府外。”
“这些都是小事。其实我自那次宴会以后就一直托人在关注姑娘的境遇,把姑娘从市里重新聘来做小姐的老师,这个主意,其实也是我向司马提的。”
“哦,原来点子这也是莫先生出的……?”天依听到此言,感觉有点吃惊。
“是啊,姑娘那几日虽然委身市中,但是市上终究不若府上条件便利。刚好在你被卖到狭斜之后,赵司马又很困扰到哪去给小姐寻新的婢子和老师,所以我就给他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赵司马一开始还很难为情,觉得前脚刚把一个人踹出去,后脚又把她好生延回来,于自己的面子也不好过……当然,我劝了好几天,他方答应先把姑娘找过来,先见上一面,再做决定。”
“原来如此……”天依点点头,“只是,莫先生为何要单独关注一个我呢?”
“是这样的,”莫子成说到这里有点腼腆地笑了笑,“我自那次酒宴上,就觉得姑娘不是一个寻常女子。作为一个海夷,还能通《诗经》,吟诵的声音还如此好,我自己之前是没见过的。我以为凭姑娘之才,仅是在赵司马门下做一个婢子,是大屈材了,平日的生活也得不到保障。因而常想把姑娘扶上正道,那样于自己也可以心安一些。”
天依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似乎自己现在的生活环境都是被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一手托起来的。不过她还是向这个恩人道谢。
“我今日来看一看洛姑娘,似乎姑娘现在在府上生活的还不错,那我也就放心了。”莫子成对天依说,“不知道姑娘现在有没有空?”
“嗯?莫先生有什么事么?”天依问这个年轻儒生。
“是这样的,城里最近开了一家酒垆,坐在上面可以往下看到整个洛阳,景色壮秀。”莫子成说,“小子想带姑娘去见识见识,在那儿吹吹风,也挺好的。”
“这……从前我虽然也去城里,但是出行时要么是独身,要么有仆人跟着,这次与先生同去,恐怕不太合适……”
“怕引起误会?”莫子成问,“不要紧,我备了车,姑娘就坐在车里。”
“那在酒垆上……”
“不要紧,那个酒垆现在还没人去。况且,和这些比起来,吟赏秋景才是正事呀。”莫子成满面带笑地说,“现在洛阳城里该红的树都已经红了,又被新雨洗过,天光也明媚,姑娘若不把握,再过几天,再想找这些好景,可就只能待来年了。”
来年,自己不知道还在天涯的哪一方。更何况据莫生所说,那个酒垆似乎还是一个楼阁的形制。天依素来对早期楼阁充满兴趣,这一次似乎是个好机会。
天依决定陪他去看看。莫子成带着天依来到赵府的门口,果然那儿备有车马。莫子成领她上了一辆车,自己乘上前面另一辆敞盖的车,呼御者起驾。这是一辆四面封闭的軿车,车厢里的气氛很怪异,似乎外界的什么东西都与自己绝缘。天依一想到还有莫子成在前面导引,忽然感觉自己此时的状态莫名地有点像新娘,好像正坐在迎亲的花轿里面。不过赵筠当时也是乘坐这种车子来到府上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依感觉车子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莫子成掀开帘子:“姑娘,可以下来了。”
天依步下马车,向四周看了看,果然没有什么游人。前面是一栋两层的楼阁,一层大部分被厚厚的夯土墙围住,除了门以外正面只开了两扇以菱形窗格为单元的窗,但是顶部有伸出来的挑杆和斗拱支撑着腰檐,上面的二层则完全透空,是一个观景的好去处。所有的这些东西,在现代社会都只是陶明器和画像石中的残影,而此时仿佛跟一个从画像里走出的活人一样矗立在自己的面前。能够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规制健全的、看起来跟当时的官样做法如此贴近的汉代的楼阁,天依感觉这辈子值了。
莫子成见天依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着这座楼阁,摸摸下巴,轻轻地笑了笑:
“洛姑娘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楼吗?”
“没有。”天依摇了摇头。
“那姑娘这会可以好好欣赏欣赏了。”莫子成说,“我们先进去看看。”
莫子成领着天依走进正门。天依光顾着看墙头的早期斗拱,以至于没注意到门槛,绊了一跤。天依方觉自己的身子一阵失重,又感到有一股力道把自己在半空中提了起来。
“走路要看路啊。”莫子成将她扶稳,放开手说。
天依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脸腾地一下变红了。
两个人进入酒垆,莫子成跟当垆的妇人打过招呼,就带着天依沿着左侧的一道楼梯上了二楼。二楼的楼板仍然由木板拼成,不过并不危险。上面虽然安放着许多坐席和几案,但是似乎并没有客人。整个楼面空荡荡的。天依觉得奇怪,遂问莫子成为什么没有酒客。
“这个啊,我也不知道。”莫子成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既然要吟赏秋景,何必要找那些人挤人的地方呢?”
“也是。”
莫子成带天依走到檐下的平坐上。天依把住栏杆,往外面看去,真的可以将整个洛阳尽收眼底。屋瓦鳞次栉比,间有各种黄绿红色的杂树,秋意浓郁。唯独令人扫兴的就是城市的中心区被高达十米许的宫墙拦住了,除了一些比较高的楼阁以外,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
莫子成又带天依转到南边,看洛河两岸的景色。天依从来没有以俯瞰的角度看过洛河,在这酒楼上凭眺,似乎洛河的河面显得更宽了,几乎占了小半个洛阳城。原本宽阔的洛阳桥,在这河面上就仿佛如一道窄练一样。桥东大大小小的舟船都有如浮在河上的叶片一般,被素波缓缓地推着向东面流去。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天依不禁想起了《秋水》篇的开头。
“姑娘还读过庄子?”
“嗯。”天依点点头,“小女子蛮喜欢庄子的,天马行空,想象无拘,其中又蕴含着一些自己的哲理,比如物我、言意、名实之辩之属。”
“我也是,”莫子成说,“虽然自小熟读古典,但是父亲的家里最多的还是黄老之书,庄子的也有很多。我打童蒙起就喜欢那些故事,可是一直在洛阳城里觅不到知音,没想到今天发现姑娘……”
天依想起来,文朝和景朝时确实很重道术。
“我们今天不如在这儿小酌一杯,就着这秋意,聊聊庄子,或者其他的?”莫子成忽然问天依,“不知道姑娘饮不饮酒?”
天依摇摇头:“不能。那次宴会只是帮小姐强当了几杯,小女子自己平时是不喝的。”
“那这酒垆里面有茶,不知道姑娘喝不喝得来茶?”
“茶?”天依的眼睛里闪出一些亮色,她以为汉代的人们尚不喝茶。
“哎,方才只是开了一个玩笑,姑娘真的喜欢么?”莫子成颇为吃惊,“那是垆上的药,用来解酒时才喝的,没想到姑娘倒是对这副药很钟情么?”
“我们海国常喝。”天依解释道。
莫子成遂让侍者送上来一升磨好泡温的茶,自己也倒一杯试了一下,似乎他自己很不习惯茶的味道。
“姑娘的口味……还是跟我们汉地的人有别。这太苦了。”
“先生细细地品,喝完一口下去以后,喉咙里会慢慢出来甘味。”天依对他说。莫子成便按天依说的,又喝了一口下去,过了一会,真的觉得似乎有点余味从舌根处蔓延出来,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但是很清爽。
“喔,确实。”莫子成感觉很奇妙。
“其实很多东西,你只要去品,都能品出它的细致之处。至大的东西,往往也会藏在至小至微的地方。”天依自己也呷了一口茶,说道。
“嗯,不错,这也正好就应合了老庄的道理。”莫子成一拍大腿,遂专心地开始品这升茶,好像越喝越有味。
“怪不得我之前见到姑娘时,姑娘正对着一片树叶出神。”莫子成说,“我从前看到这些,都解为妇人的格局小,现在想来,倒不是格局小,反倒是我们这些平时忙于公事、疏于观察的人迟钝了。”
“公事?先生是在哪里供职么?”
“都是一些蝇头蜗角之事,不足为提。”莫子成笑着摆摆手。
两个人把着茶盏,一直聊到中午。莫子成顺带点了几道烩菜,作了天依的午饭。莫子成自己不吃,单是坐在桌子的一边,看天依把着筷子大快朵颐的样子。两个人又在酒垆里聊了一会儿,一直到午后的时候,莫子成方差车把天依送回赵府门口。
“今天实在是受了先生的款待了。”天依对莫子成作拜。
“不用如此客气。姑娘今后有什么事,或者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游一番,只消遣一个仆人到城南的莫家报一声便是了。”莫子成显得很大方,“来日再会!”
“嗯。”
天依与莫生拜别以后,慢慢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明日还要给赵筠教课,教完以后,她基本上就可以读一些基本的书了。不过从什么书教起,自己还没个主意,可能在这方面也需要跟吕聿征和莫子成商量一下。当然,直接询问卢先生是最方便的,不过考虑到二人之间的关系,天依还是决定等一段时间以后再去找卢师成商量。
自己今天和莫子成相谈得甚欢,不过莫子成在谈话的时候似乎有意隐瞒了他的出身状况,而且据他在上午说,自己之前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他都有在暗中观察,而且还给予了一些帮助。一想到自己的行迹有人在一直关注,以及自己现在的处境多是由他一手推就,天依就感觉有点发虚。不过这位莫生到现在为止对自己的态度一直很好,而且就他对自己的帮助来看,也确实属于贵人。天依便也一时放下了细思这个事的意愿。
一阵风吹来,红色的枫叶划过眼前。天依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摘住红叶,忽然对阿绫的思念之意又涌上心头。
两个月了,再过一段时间下去,就是元狩元年的冬天了。她们之间的消息仍然如此渺茫。不过,天依仍不确定她会不会就在下一个路口造访,就好像她今天并没有预料到莫子成的造访一样。虽然任何一个具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安慰性的说辞,但是在已知任何手段都无法让二人重见的情况下,天依宁愿把自己的头埋在沙子里,相信命运的偶然可以让二人再度重逢。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