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依上午写了一根便笺,唤来一个年轻的下人,准备差他去莫家送信。
“先生要找莫公子何事?”那个下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天依面前问道。
“等一下。你呼他为公子,那你可知他是哪家的公子么?”天依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个套取信息的机会。
“啊呀,先生,您来洛阳都这么长时间了,难道还不知道我们河南的郡守是谁么?”
“郡守?”天依有点惊讶。
“对,莫公子就是太守的儿子。”他说,“他因了他父亲的关系,举了个孝廉,现在跟着他父亲在郡府做事。”
等一下,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初,吕聿征同自己聊举孝廉的事时,似乎也提到过他!吕聿征前年去应举落选的时候,当年举得的孝廉,似乎便是这位莫公子。
天依开始回想之前所有和莫子成有关的记忆。怪不得莫子成说他可以劝得动作为霍嫖姚的司马的赵破奴,在遴选老师这种正事上能够干预主人的意见,而且卢师成这么大脾气的老儒士也在会上对他的发言敬惮三分。
“由于司马大人的府邸和家业主要也在洛阳,所以中间免不了有很多事要与太守通融通融。先生能和他的儿子结交上,可真是有福了。”
“有福?”天依感觉这话中有点其他意思,“不,我跟莫公子之间没有什么。”
“下人并无此意。”
“不信你可以看这个笺子。”
“下人不识字。”
天依也无可奈何,只能遣他速去,临走时又将他叫住。
“慢着,你几时能够传到?”
“来回大约一个时辰即可了。”那个稚年下人说,“我常到他们府上联络,他们住得也近,至多一个时辰,我便回来禀先生。”
“好。”
天依忽然觉得情形有些奇怪。既然如那位仆人所说,莫子成是当今河南太守的公子,那他平白无故地为何要自那场酒宴起,就对自己这个出身卑微的婢女出这么大力气相助?按理说他所在的阶层是和自己当时所处的阶层之间有着云泥之别的。仅仅是因为他说的赏识么?
天依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具有解释性的答案。她决定再观察观察。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个年轻仆人回到了天依面前,手里捏着一根木牍,似乎跟去时的便笺不一样。
“如何?”天依问那个下人。
“莫公子有公事在身,所以就托下人捎书来报。”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根木牍奉上。
天依急忙拿过那根木牍,没想到的是,上面字迹漫漶,已经辨认不清了。
“呀,你……”天依站起来,举着木牍对那个下人问道,“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仆人连忙看了看木牍,“这是……”
天依让他举起自己的手。果然,刚才捏着木牍的手已经发得漆黑了。那个青年仆人见状,扑通一声,朝天依跪了下来。
“小的是第一次送这种信笺……”
“我看你也活了十几年了,不知道新写的墨水容易被擦掉吗?”天依有点生气地看着他,“你这样是浪费了一个时辰,你自己也白跑了一趟,知不知道?”
对面只是一边朝天依磕头,一边神色惊恐地向她赔罪。
“都是小的错了……”
“道个错就能换回这一个时辰来回的路吗?你这样难道不需要再去一遍?再叨扰莫先生一回?你打算跟他怎么解释?他会怎么看我们赵府的仆人?”天依一连抛出好几个问句。
“小的今后一定注意……这次是跑得急了,结果手头出了些汗……”他试着为自己辩驳,似乎带了点哭腔。
“每个人犯了错以后都说要今后注意。可是今后是注意了,你倒是说一说,这次你怎么解决?”
“我再跑去问莫公子一声,编个缘由,就说……”
“不用了,”天依直接摆摆手,“回头我遣另一个人去送去。你这一次就不要想着拿什么奖钱了。”
“先生,就再信我一回吧!”对面不停地朝自己磕头,“小的现在改正了!”
天依正在气头上,但是她在一瞬间瞥到了这个年轻仆役惊恐的神色,忽然想起了一些从前自己为奴时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她的怒气瞬间被浇凉了大半。她重新坐回榻沿上,叫那个仆役起来。
“算了,姑且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也暂不跟小公子或者小姐去告你的状了。”天依仍然是板着面孔对他说,“你这回去,跟他道个谢,就说我看不懂今隶,请莫公子再以古隶写一封回书。务必要完完整整地带一份回来,中途不要污损了。要不然,我们赵府和莫家可都记住有你这样的仆人了。”
“是,小的这回一定做到!”
那位仆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连忙又跑出门去。
天依走到几前,看着那支被污损的木牍,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可怕。大约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习惯以这样的方式使唤仆人了呢?明明自己从这个动辄得咎的人群当中摆脱出来也不超过一个月,从前同这些仆人一样躺草席的时候也每日同情他们的遭遇,怎么一夕自己成为了处于位置较上的阶层,成为了所谓的半个儒士,好像没几天就把这些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了。天依回想刚才的场景,似乎趴在地板上朝自己跪伏认罪的不是那个胡茬还没长出来的小仆人,而是两个月前的自己,以及现在仍在这种生活当中的晏柔。
自己在上中学时就有听说过一句缅甸俗谚:“望着巨龙留下的财宝,勇者的身上渐渐长出了鳞片”。在学校和社会这几年下来,她发现这个谚语可以拿来套上很多事情,可是当时没想到的是,最终在今天,这句谚语也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天依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刚才那个小仆人。她见四下里没人,轻轻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与此同时,赵府的另一侧。
“过来!”
听到卢师成的喊话,正在另一个房间擦窗户的晏柔马上提着一块麻布和水桶赶到了赵定北的房间里,放下手中的东西,向两个主人行礼。
“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卢师成指着几案靠墙的一角,说。
晏柔用手指去拭了拭,结果发现沾上了一小点灰。晏柔连忙跪下来朝主人们谢罪,就跟刚才那个小仆人向天依跪下一样。
“你应该早就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案具,这是我要教小公子圣贤书,小公子每日要写字的地方!你这就把这里弄得不干不净?”
“婢子早上把这个案已经擦得很干净了……这实在是墙上新掉的一点灰尘……”晏柔很委屈。
“我不听你解释。”卢师成直接对她说,“我回头就通知管账的那个执事,你今日的日薪减四铢。不管旧掉的灰还是新掉的灰,你如果不能随时解决它,就是你有问题。我们换个婢子都是可以的。”
晏柔连连答唯,将刚才的那一点墙灰擦去,便惶惶恐恐地退出房间。
“你们赵府的仆人个个都刁钻得很,逢到细处就偷懒,以为我不会发现。”卢师成对赵定北说,“你今后还得对他们更严一点。”
“小子早已经遵从先生的教诲,严加管束了。我之前还打过她一回。”
“还不够。我若是你,我最好多打几回,方能驾驭他们,让他们不敢不敬。”
卢师成似乎已经顺理成章地把这些人排除出他所想拯救的“万民”的范围内了。和天依不同,他是一条原生的缅甸巨龙,从生下来就是。
这次,天依只等了半个时辰,那个小仆人就回来了。和前面那次不同,这次他满脊背都被汗浸透了。天依走到门口,从他汗淋淋的手中取来那根木牍,发现木牍是干的。
“小奴不敢怠慢,一路上都是跑着来回的。”
“你辛苦了。”天依将木牍放在一边,扶他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先生,这使不得!”那个仆人不敢坐下去。天依用力按他的肩膀,他方才坐下,脸上见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天依从自己的桌上拿起茶尊,倒了一碗茶,请他饮用。这尊茶是她早上请晏柔烧开水泡的,茶粉则属于莫子成那次的赠物。
“先生,这是啥?”
“这是茶,一种药水,对你休息解渴有好处。大口点喝。”
那个干渴的年轻仆役虽然觉得有些苦,但是还是一口气将整碗饮完,放下碗,才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天依又倒了一碗,请他服下。两碗茶下去,他感觉自己的气力恢复了一些。
“其实你不用这么赶着,慢慢走过去也是可以的。”天依对那个仆人说,“我之前语气是过重了点,你不要往心里去。”
“今天能够被主人如此厚待,不管主人怎么骂我打我,小奴也甘受!”
他的脸上露出辛苦的微笑。
“我从来是不打人的。只是,你既然在这个府上做事,做一件事情,我们需要上点心,遇到一些贵重轻碎的物品最好轻轻掂着,不要中途毁伤了。这事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教训,以后若有其他人叫你做这些,他们的脾性可就不一定了。一个小伙子,在外面寄人篱下也不容易。毕竟谁不是爷生娘养的呢?”
听了天依的话,那个小仆人眼角忽然有点泛红。
“已经没有爷娘了,就我一个人。”
“啊。”天依倒吸一口气,“是哪年呢?”
“七年前那会儿,当时说官府开征了车船税,京洛这一般郡县都要上。我爷娘就靠走水道在洛阳附近倒一点买卖过活,自那次开税以后,家里付不起,就向人举债,结果到今年春天,钱越来越少,债越来越多,终于连锅都揭不开了。爷娘就赁了我给邻人抵债。但是没住几天,他们也吃不下去,这才把我转到了府上。”
“想不到你也是骨肉离散之人啊……”天依听到他的叙述也有些哀伤,轻轻拍了拍那个小仆人的肩膀,“以后你若在府上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吧。我应该能帮到一些。”
“小奴不敢这么劳烦先生,不过先生的恩泽我会记在心里的。……小奴先去忙自己的活了。”
天依送那个仆人出了门庭,看着他晾干了一半的汗背,自己的心情方才稍微宽慰一些。与其说是自己宽恕了他的失误,倒不如说是他误打误撞地拯救了自己,把她从滑向一个暴桀不仁的上位者的边缘拉了回来。
这会儿,天依才想起来自己自成为赵小姐的老师以来,似乎一直没怎么过问过晏柔的伙食。自己这些天好像一个二五仔,一旦自己翻了身,便马上把晏柔抛到了脑后。天依这样想着,又默默地掌了自己一下。
当天,时近中午,院外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晏姐姐来送饭了。”赵筠一边写着字,一边抬头对天依说。
天依起身开门迎接。晏柔还是像往常一样,向二人问了安,把食案放在矮桌上。可能是由于受到上午的墙灰事件的影响,她的表情似乎有点落寞。天依打开自己那份食盒的盖子,看到里面盛着一碗浇了红糖汁的白米饭、一盘用瓦焖过的清蒸鱼,旁边还摆着一些秋季蔬果,味道在汉代的羹食里可以称得上香喷喷了。在自己这一个月的教师时间里,基本上每天吃的都是这种等级的食物,但是晏柔却还是在啃着她每日那点素羮。
天依举起筷子,又突然将它搁下,对晏柔说:
“晏柔姐,能不能劳烦你再端份碗箸过来?”
“洛先生……阿洛要这些干什么呢?”
“洛姐姐有她的主意,晏姐姐拿来就是了。”赵筠开口说道。
晏柔遂回去取了一份筷子和木碗过来候命。
“来,晏柔姐,坐下吃饭。”天依这方才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婢子刚才……”
“都说了,不要叫自己婢子。”
“……我们素来不应该吃饷食的。”处于两餐制人群中的晏柔如是说着。
“来吧,多少吃一点,尝尝你自己的口味。我们好久没有一块吃过饭了。”
晏柔遂拿着碗,在桌子对面坐下。天依卷起袖子,自己用筷子夹起一夹糖汁盖饭,向晏柔那边送去。
“阿洛……”
“来,啊——”
天依把那一筷子饭喂进晏柔的口中。晏柔感觉到一股糖意从舌尖渐渐地蔓延开来,像花骨朵一瓣一瓣地绽开一样。
“好甜……”
“晏柔姐做的饭,当然甜啦!”
晏柔一边咀嚼,一边想起自己和天依一块做糖葫芦的场景。她看着对面天依的笑颜,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好久没见到晏姐姐笑了。”赵筠在一旁说。
“是啊,最近府中的事情实在有点多。”晏柔说,“一天到处忙,自然就没有什么心情了。”
“晏姐姐没有受什么委屈吧?”赵筠从刚才晏柔进门时的神情中就已经猜出了些什么,“该不会是我哥哥和他的卢先生又犯了脾气?”
晏柔只是笑笑,不答。
“晏柔姐,说出来吧。憋在心里不好。”天依也对晏柔说,顺带又夹了一块鱼肉到她的碗里。
晏柔只得将这几天的事情都向二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哎,卢先生怎么亦是这样?”天依问,“儒士不应该都是温文恭谦待人的么?”
“那是他对待他的那些僚友。”晏柔耸耸肩,“自那次论辩之会以后,他的脾气就很不好,经常就挑我的毛病,不知道是不是我之前曾经在他面前替阿洛求情。”
“什么嘛!自己有气就向下人撒,是不是个男子汉?”赵筠有些不平。
“哎,”晏柔摇摇头,“我们这些下人,本来就是任他们处置的。”
天依听到这话,又联想到了自己上午对那个小仆人发火的事情,歉疚地低下了头。
“不说这些了,我们吃饭吧。”赵筠对两个人说,“晏姐姐,我先前跟洛姐姐合计了一下,打算找执事商量商量,把你的餐伙支出并到我和洛姐姐的开支里面。以后我们一块吃就行。”
晏柔刚想开口,就被天依举手止住:
“晏柔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三个人之间不存在那些东西,什么主仆,什么师生,不是正式的场合,就不论它了。你就把我们两个当成你的寻常姐妹便是。干什么活需要帮忙,我和筠儿也会来的。”
“这,奴……我实在一时改不得……”晏柔面露难色,“我在这府上已经有十年了……我父亲从小就教我……”
“所以我们都需要一层一层地把它剥离出去。”天依对晏柔说,“这些不是你身上固有的,而是外界强加在你身上的。在我们海国,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天生的奴子,要听别人的使唤才过得下去。我不相信你这么机敏,手艺这么工巧,就不能跳出来,自己当家做主。只要你有了主意,不管什么,我们都可以帮你。赵筠小姐可以学识字,半个月就可以读一些简单的书,我不信你不可以。你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晚上单独到你房间来,教你学书认字。”
“不过……会不会有点太迟……”
“你才十七岁,比赵筠才大三岁,比我才小五岁,有什么不可能呢?”天依咬着牙说,“在我们海国,还有人当了十几年兵,才开始为‘儒’的。一开始字都认不全,不知道太阳怎么写就在上面画一个太阳,最后还是成了一个写了数十万言的书的人。”
其实这个人就是指写《半夜鸡叫》的高玉宝。
“真的可以这样么?”晏柔听了这个故事,似乎产生了一些希望,但是仍低着头,“字,这么精深的东西……”
“你若认为它很简单,那它绝对不难。”天依直接对她说,“如果你想学,我今晚就到你房间里来。你可以先不急着下决定,先吃完,自己好好想想,晚点告诉我们,也是可以的。”
“……嗯。”
晏柔应了一声,低下头来,一边犹豫,一边夹起那块刚才天依夹给自己的鱼肉,忽然发现这块鱼肉正是一整条鱼中刺最少的鱼腹部分。抬头一看,天依正怡然自得地一边咀嚼鱼背,一边分出许多细细的鱼刺。
晏柔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来。
——第五节完——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