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立冬还有三天,天依终于收到了莫子成遣人送来的信笺。天依开始阅读木牍上的内容,读着读着,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起来。木牍的内容不长,只有十二个字:
“明日午时秋场于决呼安俱往。”
莫公子给出的最终的解决办法,就是维持原判,斩斩了事。那他为何嘱咐自己每日安抚万安说有希望呢?这样处理所产生的结果,难道还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万安的复仇心理与日俱增?
还未等天依深入思考,万安已经从其他仆人那里听说了有人来给洛先生送信,跑来了天依的屋门口。
“怎么样?”万安先是问了一句,随后他看到了天依脸上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先生,好像……这书上写了什么?”
天依沉默许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
“明天午时,会在法场开斩,让我们一块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万安先是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没有控制住,泪水不争气地从他稚嫩的面庞上流了下来。
“为什么洛先生前几日一直瞒着我,说有机会,一切安好,要我放心?”
“我……”天依不知所措。
“没事。不怪先生。”万安哽咽着说,“都是我父亲罪大恶极,我本就不应该期待有法外开恩这种事的。”
“明天上午我会带你去法场,让你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天依深吸一口气,“阿安今天可以……先准备一下。”
“嗯。”
“……到时候多和你父亲说话。”
“嗯。”
时间转到第二天。万安似乎表现得非常乖顺,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也没有在别人面前大哭,只是自己带了一只大麻袋,准备和天依一块出发,用来收敛尸体用。天依看到这个麻袋,就想起之前自己做过的噩梦,背后一阵发寒。
两个人事先向府上告了假,走出府门去。熟悉当地情况的万安在前面带路,万安领着天依,直出了洛阳的东门。
天依又想起来那首《东门行》。《东门行》的主角是走投无路出于东门,而万安父亲的境遇则像是这首诗故事的一个后续,犯案落网斩于东门。万安告诉天依,洛阳的刑场一般就设在东城墙的外面。他们二人出了城门以后,又往南走了好一段距离,最终来到了一片树林合围着的开阔地上。
“这里就是秋场了?”天依问万安。
“是。以往都是父亲带我来看杀头,没想现在……”
“好了,再说你又要哭了。”天依轻抚他的肩,“一会还要见你父亲……”
“……嗯。”
天依和万安进入了刑场,开始在候斩的人群中寻找万安的父亲。令天依没有想到的是,今天预处决的犯人数量似乎要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一百多个犯人手缚木械排成一字,乖乖地站在墙根边。他们的背上并没有插亡命标,狱吏直接在刑具上标写了他们的名字。来探视的人很多,天依陪着万安一边在人群中拥挤,一边寻找他的父亲。突然,万安似乎看到了什么,一边高呼着,一边往其中一名死囚扑过去。
“大!”他扑到那个囚犯身上。
“没想到真的是你……”经过数日的牢狱生活,死囚的声音几乎快哑掉了,“怎么样,府上那些人这半年待你如何?”
“大,我在府上都挺好的,每天有白米饭吃,有鞋穿,还有一个先生很照顾我。”万安哭着对他说。
“你说真话!”
“大,我说的就是真话。就是那个洛先生,你前些天砍的那个人。”
那个囚犯抬起头来,看到了在万安背后远处站着的天依。
“没错……前几天在牢中问出你的也是她。”
“要不是洛先生把情况告诉我,我们父子俩便永世都没法相见了。她本来还想替我在公府面前求求情,但是因为父亲还有案底,没有成功。”
“不成功也罢了,毕竟我手上还有其他人命。看来那个洛先生是个好人,我差点错斩了她。我原本以为,这些大户人家的人没有几个好的,现在想,也未必。”那个囚犯叹了口气,“以后跟着这个先生好好混,不要再像你大一样,混混沌沌一辈子,任使性子,铸成大错。现在想来,我要是能收收我的脾性,乖乖和你一块在别人府下谋个生计,也不是什么坏事。唉,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大,我阿母呢?”
“她五月份也被我卖去做婢子去了,好像是卖到城北的陈家。”
“我们这一家好惨啊!”
父子两个相拥痛哭。
时近中午。监斩官、刽子手及其他的围场兵吏次第上场。
“好了,快别哭了,你父要上路去泰山了。从此以后,你就把那个洛先生当成你父你母,好生侍奉。不要再像你大一样,一塌糊涂地走下去。”
“大……”
“出去以后,好好做事,把自己赎出来,再找到你母亲,把她也赎出来。我这辈子打骂最多的就是她,你找到她以后,就说我对不起她,没让她吃好穿好,还动辄踢打,你代我给她磕头罢。”
听到此处,万安已经泣不成声,鼻涕和眼泪流到了一块。兵卒走到他俩面前,准备把他们拉开。
“乖儿子,你大的话,你以后要记住啊!”
万安被吏卒架出了死囚的队伍,哭哭啼啼地走回了天依面前。天依慰抚他的肩背,和他一块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等待行刑开始。
监斩官报出了第一位嫌犯的姓名,他的罪名是参与淮南王谋逆事件。那个可怜人看起来从前是个文吏,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被株连进来。而令天依没想到的是,之后的九个人,罪名居然和第一个人相同。看起来,这一百余人当中,应该大部分都是元狩元年淮南王案数万死者中的一员。
由于候斩人数过多,所以官方采取了成批行刑的方式。刑卒先推了十个人上来,那十个人连发抖都没有气力了,整个人呆在当地。监斩官迟迟没有发令,似乎是在等待太阳到达中天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主斩官突然喊了一声:
“开决!”
刽子手们齐刷刷地将十个罪犯踢倒。天依低下头来,捂住眼睛。她是场外围观的这一批人当中唯一低头捂眼的人。
“嚓——”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哭声。天依明白头十个人的生命已经开始快速流失。她开始想象最后这一百多个人的鲜血将整个法场染红的场景。
家属们带着麻袋走到刑场上开始收敛尸体。待那十个人的尸首被装进麻袋拖走以后,主斩官开始念下一个十人的名字和罪名。罪名仍然是涉嫌谋逆。这样的场面对天依来说非常煎熬,而万安父亲的序次似乎在第七还是第八批,这意味着她还要等很久。
万安被天依扶着,只是哭,哭得天昏地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主斩官念出了他父亲的名字。他抹了眼泪,往前一看,父亲已经解了刑具,被刽子手推到了台前。
天依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这决定性的一刻终于要到来了。
万安的父亲还在四处张望,在人群中寻找他的儿子。正当他的视线扫到万安时,刽子手突然朝他的后膝盖踢了一脚。他整个人都瘫到了地上。
“大!”万安见到此状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刽子手又把瘫在地上的万安父亲提了起来,叫他跪好。
“儿啊!听我的,这辈子好好过,好好待你主人!你大在黄泉也瞑目了!”万安的父亲用尽最大的嗓音朝他喊了这句话。
刽子手长叹了一口气,把他的斧头高高地举了起来。
突然,天依看到有另外一位官员走过来,和主斩官耳语了一阵,随后离开。主斩官站起身来,说道:
“死囚张圮,暂缓行决,充作刑徒,解赴临洮,夯筑长城。”
万安的父亲和在场的刑犯都呆在了原地。刽子手长出一口气,收了刀,退到一边休息。看来干一行爱一行在这个职业是不存在的。
两个吏卒走过来,拖起万安的父亲,就往刑场外走。万安的父亲从巨大的幸运中回神过来,开始疯狂喊叫。
“今上万年!使君万年!”他不停地对主斩官和吏卒作揖,“大家万年!”
万安和天依挤出人群,跑到了刑场外面,在一片衰飒的杨树林下面见到了被吏卒拉出来准备去刑徒营的父亲。
“大!”他跪下来和父亲相拥而泣。
“看来你主人还是帮我免得了一死。”万安的父亲叹口气,朝天依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愿先生万岁,长乐无期。”
天依陷入了巨大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她方才对他说:
“张圮,你以为是我帮你向公府求了情,但实际上并不是。你虽然没杀成我,但是你之前既有人命在身,刑律也不能轻易地放过你。这事并不是我在帮,实在是你儿子的纯孝感动了有司,不然你现在就已经命断杀场,没人会给你收尸了。阿安今天来探视你,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回去也会因为他父亲的身份被府上的人怀疑,甚至有可能被赶出去。你做这个父亲,也太拖累他了。”
“都是我心性恶劣,才铸成大错,现在还要连累家人。”万安的父亲抹着眼泪说。
“你也不要以为这是侥幸,以为有人暗中帮着。到了临洮以后,好好想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条绝路上。我这几天跟万安谈了谈你从前的事,我觉得你家业越做越败,可能不止跟官府发车船税有关。”
“我之前在市上动辄和人吵嘴打架,久而久之,敢来的客家越来越少,所以往往是另寻一个地方继续卖……”
“现在说这些也迟了。你也应该知道,发你去临洮,只不过是关你的大狱移了个位置而已。在那边好好收收自己的脾性,试着活下来,不要让你的儿子再挂念。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天依转过身去,看着洛郊的秋林,“……我现在觉得我性子贱得很,明明差点被人杀了,现在还在这儿对凶手说教,以为他会浪子回头一样。那个被你斫下头的小吏,可是没机会在这跟你说什么了。这个判决,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了。我于他太有罪。”
万安的父亲只是不停地向天依顿首,直到前额磕出血来。
万安又和他父亲拥泣恸哭了一阵,把所有的事都交待完了,万安的父亲方才被吏卒带起来,走向城外的刑徒营。万安抹抹眼泪,将空麻袋卷成一卷,背在背上,被天依领着往城里走。待到万安稍微回过神后,巨大的感激从他的内心里生发出来。
“洛先生,您真是……”
“我真是一个以情易法的罪人。”天依咬咬牙,“说实话,我现在感觉很愧疚。我对不起你父亲杀的那个市吏的全家人。改天,我们每人得背几捆荆条,到那家人面前去受罪去。”
“一定去。”万安说,“不过不管怎么说,先生是再造我父亲生命的大恩人……至少让他有了一线生机。”
“恩人么……我只不过是一个为你一人之私,强干狱断、淆乱公理的人渣而已。”
天依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是对不起那个被害的小吏。当晚回到府上,她一睡着,马上就梦见那个断头市吏的亡魂来向自己索命。那个被万安父亲每日拳脚相向的妇人,也前来痛斥自己为什么放过她暴戾的丈夫。受害者的家属们纷拥上前,哭着要她讨一个公道。天依实在无处可走,最后举起那个刽子手的大砍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
整晚梦境如是。第二日傍晚,莫子成又来到赵府探视,只不过这次另带了些时熟的柿子。
“来,吃点儿柿子,我们家林地里刚收到的。”莫先生剥开其中一只柿子,递给天依。天依拿出手帕,在手上摊开,接过柿子,但丝毫没有食欲。莫子成见此,又看了看天依的面容,问道:
“洛先生昨天没睡好?”
天依不说话,只是沉沉地点了一下头。
“你是为的那个被冤杀的小吏。”莫子成自己又剥了一个柿子,自己咬了一口,“嗯,真甜!”
“是。”
“我就跟你直说了吧,”莫子成笑了起来,“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我这都给先生安排好的。他的大辟之刑被改,实是那个市吏的家人提出的。”
听到这句话,天依突然一惊。
“不不不,我不是说他们跟你一样性柔。他们是想一次就把他杀了,实不过瘾,不如让他在路上多再受点折磨。也难怪,姑娘是海国人,不知道素来刑徒的待遇,所以觉得我是宽饶了他罢?”
天依一时无言。
“我们已经跟临洮那边商量好了,接到张圮这个刑徒,分他去做那边死人最多的活,你一个海国人,肯定没见过——每日负石,在那个宽不到三尺的断崖上来回搬运,肯定在哪一天,他就摔下来死了。那个断崖有十几丈高,摔下来粉身碎骨,曝尸荒野。这回,可就实在是他应得的了。我这样处理,既安抚了案犯的儿子,不让他成为未来的杀人犯,又在律条的判决范围内,那个市吏的家属又觉得出气,之于他也赎了罪,刚好塞上也缺这种人。这几方之间都说得过去。”
“而且公子特意选他要行刑的时候才告诉他改辟为流……”
“那样他和他的儿子都不会对这个刀口留人的判决说什么,毕竟这是公曹——当然,案犯父子也会认为是你——对他们最大的仁慈了。我虽然没去现场,但光凭想象,就知道这父子两怎样对你感激不尽。你的人身安全也无虞了。”
“真是一个……中庸的结局。现在想想,这个案子安稳落地好像全赖莫公子,我身处其中真的是一个废人,能不添乱就不错了。”
“没有一个人天生就适合做这种事,何况姑娘还是个妇人。”莫子成说,“我为狱治三年,姑娘才入汉地两三个月,自然不可能知道有这种权衡的路数。日后姑娘再遇到这些事情,可就要长点心思了。哎,真的挺甜的,今年结的柿子尤其好,汁又足。”
天依一口咬下柿子。香甜嫩软的柿肉一下子盈溢舌尖,像一阵风一样冲淡了白日的自责和焦虑。不管怎么说,之前困扰自己半个月的事情,终于也有了一个了结。还好有莫公子从中一直帮忙点拨,不然光凭自己一人之力,似乎太容易把事情搞砸了。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己得尽快适应这种人的死生命运尽决于数人,一个杀人犯可以由亲属的私情或者财富轻轻松松摆脱死罪的“法制”。天依感觉自己在这场案件中已经成为了它们中的一个舔血食肉的成员。先前自己保留的一丝对法律判决坚固性的印象,也和许多从两千年后带来的观念一样,崩塌掉了。
万安的父亲这会儿可能已经走上了由洛阳前往陇上的远道。他此时或许正戴着木械,在刑徒的长队里,注视着薄暮的群山。面前等着他的仍然是社会的严峻惩罚,不知道他在这一条新的死亡之路上又会经历什么险阻。他的性格和自己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有严重的缺陷,一个时常躁狂,一个则过于柔弱,两者分别招致了不同的后果。虽然处境不同,但是他们都需要重整旗鼓,改变自己的面貌,来在历史的椎轮大辂底下挣扎求生。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