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依再一次醒来,已经是上午时分了。她懒懒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起身梳理头发。她已经记不太清昨晚最后做的决定是什么了,似乎自己到睡着的时候都仍然在纠结。
先进来问安的是晏柔。晏柔端着一件食案,里面盛着米粥,稠粥的顶面上点缀着几根腌菜——这是晏柔在咨询海国的食俗以后特意加的。
“阿洛为什么今天起得这么晚?”晏柔一眼就观察到了天依朦胧的睡意,问道。
“昨晚上做了几个梦。”天依从晏柔那儿接过米粥。
“什么梦?”晏柔坐下来观察天依后背的伤情,“老辈人常说,你白天想到什么,晚上就梦到什么,阿洛是有什么心结么?”
天依只是小口地啜饮着粥。
“我看阿洛昨天被莫公子接去了官狱一趟,是跟那个有关系么?”
天依点点头,仍是不说话。
“是因为那个凶手?”晏柔问。
“嗯。”
“他只不过是个该死的人而已,阿洛不必专门担心他。难道那个人跟阿洛有关系?”
“算是吧。”
“是阿洛的亲故?知交?那他怎么又会害你呢?”
“晏柔姐,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天依抬起头来对晏柔说。
“有什么事情是阿洛不能告诉我的?”晏柔听了有点生气,“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你第一时间想的是瞒着我?我连替你担心一下都不行么?”
“晏柔姐,这事不能向府上其他人说。”天依把头转过来,对背后的晏柔道。晏柔愣了一会,随后点点头,表示自己绝对守口如瓶。
“你知道我们府上那个万安么?”
“哦,知道。四月来的,怎么了?”
“你对他印象如何?”
“还行吧,跑腿、扫洒这些活干得比较多,看起来挺勤勉的,我看小主人也经常称赞他。”晏柔说,“他是凶手?我看他没有被捕走呀。”
“……凶手就是他父亲。”
“啊?”晏柔惊了一下,随后说道,“那我们得保护好他,让他跟这个父亲撇清关系,最好不要株连到他。”
“还有,他父亲可能过几日就要开斩了,这或许是他见父亲的最后一次机会。”
晏柔听罢沉默不语。
“我昨天一直在纠结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莫公子跟我说,最好不要告诉,因为他肯定会去看视他父亲,去了的话,府上就不再信任他了,因为他是一个犯人的儿子。而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情况,所以府上尚觉得他没有危险。”
“确实,我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就轻易地断送掉他的前程。”晏柔道,“但是如果换作是我的话,我只要知道这个消息,就一定会去找我父亲的。”
“晏柔姐希望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如果不告诉的话,以后他若从别人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指不定得多恨阿洛。至少我们现在告诉他,还可以把握一些东西。”
天依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昨晚梦到的就是这样。”天依说,“我梦到我瞒着这个消息,结果他之后不知哪一天,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个事情,回来一刀就把我斩了。”
“如果万安跟他父亲感情很深的话,那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一般这种极端的情况是不太可能发生的。毕竟你也是为他好。”
“……希望如此吧。”
“而且,我总觉得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两个选择上。”晏柔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想,你不管是告诉他,还是瞒着他,他的父亲终归是要被决的。如果换一个路子,我们想办法让刽子手刀下留人,这样不是比那两个选择都好么?莫公子不是太守的儿子,专理刑事么?他又待阿洛如此好。或许我们向他求求情,还可以延一延。”
“不。”天依摇摇头,“这件案子不止牵扯我。莫公子说,他在我们这个案之前还有另外一个案底,死罪基本上已经定了。如果我们用莫公子的关系干预判决,那另一位受害者的家人怎么办?这对他们一点都不公平……”
“阿洛说的也是。”
突然,从屋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天依和晏柔朝那边看去,正是她们刚才议论的那个仆人,万安。天依一下就想起了昨晚的两个噩梦,两个人都吓得退后了几步。
万安似乎顾不上敲门了,直接闯了进来,双膝一跪,就朝她们俩噔噔噔地磕头,好像自己的头是颗铁脑袋一样。
“阿安,不要这么激动,起来说。”晏柔上前扶起他。他仍是跪着,抬起头来,满面泪痕。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天依站在床边,紧张地问。
“嗯。”他擦了擦脸上的泪,“小奴只是来候门,但在门外忽然听到两位的谈论,所以就一直躲在墙外偷听……恕小奴无礼……”
“不不不,这种事情没有及时告知你,真的……”天依也跪了下来,“希望你原谅我们……”
两个人遂这么对着跪着。晏柔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们两个人从地上整起来。万安仍是不停地流泪,问天依自己父亲的情况。
“你父亲被关在洛阳的官狱里。”天依说,“曹吏在洛阳城里大加部署,在前天把他捉拿归案。我昨日去指认犯人,听其声音,辨认其形容,确认没有抓错。他第一时间认了罪,但是很犟,说当时就不应该去探那个箱子,早早杀掉我。”
“父亲的脾性确实是这样……”万安点点头,“为了一点小事都会和邻人吵起来,吵到最后就是摔东西、打。别人拽都拽不开。他有几次从集市上归家,都是带着瘀伤回来的,指不定在市上做了什么。”
“那你小时候应该没少挨父亲的揍?”晏柔问道。
“那倒没有。”万安说,“打我记事以来,父亲就待我很好。有时候我母亲喂我粥,我吃烫了,他就一边吃菜,一边骂母亲怠慢了他这一根独苗。我母亲给我喂完粥,就乖乖蹲到墙下,他就开始打踹我母亲。”
天依和晏柔听了这个,竟一时塞住了话。
“我父亲是待我好,但是我当时也总觉得,是不是不应该待我这样好,我母亲每天……”
“不,阿安,这哪里是待你好。”天依扶住万安的肩膀,“他或许一直跟你说这是对你好,但在孩子面前做暴怒、殴打这种事情,这实际上是在害孩子。”
“我父亲每次打母亲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怕我父亲把母亲打死了,就坐在旁边哭。或许确实跟洛先生说的那样,这不是待我好的表现。但他确实平时买回来什么东西,比如几颗鸡子,首先就给我吃,然后给母亲吃,最后自己再吃。”
“只能说他的初衷是好的,但是太不该……”天依继续叙述,“公吏问他为什么犯罪,他说日子过不下去了,生意也败完了,自己又没有地,儿子和妇人都卖掉了,家中现……”
“等一下,母亲也被父亲卖掉了?”万安如闻炸雷,整个人更加崩溃。晏柔一边抚着万安的背,一边安慰他。
“我当时听他的情况似乎和你所说的相似,所以又追问下去,问到最后,他说出了你的名字,我们这才知晓他就是你的父亲。”天依说,“我们当时也能看出他对你的好,他一听说你在我们府上做事,态度马上就软了下来,说什么罪他都伏,唯独不要株连到你,让你在府上过得好好的……”
“爹啊!”万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天依说到此处,没忍心把下面狱吏欺侮他的部分也交代出来。等到万安的哭声稍微止了些,她方才继续说道:
“阿安,就是这样。……我把情况都告诉你了……”
“小奴知道。我父亲……乃是自取其罪。”万安说,“可是真的只能死么?我父亲毕竟是因为没有生计,也没有田地,最后才变成盗贼的。”
“好歹有最后一条路。他何不自己也卖身为奴,非要去犯法害人呢?”晏柔问,“实在活不下去了,尚且还能寄人篱下,或许日后还有出头之日。”
“以阿安父亲的性子,就算卖身为奴,怕是也会惹出什么事情。”天依对晏柔说。
“嗯,他自己咽不下这口气。”万安点点头。
“所以在家打惯了内室,在外打惯了邻人,最后真的动起刀打我的阿洛。”晏柔咬牙道,“到头来还连累到自己家人。阿安,你若去看望你父亲,或是为你父亲求情,府中的人或许就容不下你了。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要被这样一个父亲拖累死啊!”
“我父亲再怎么样,他也是我的父亲。我不去的话,连最后的孝都不能尽了。哪还考虑自己一身如何!”万安说到这里,眼泪又不自觉地淌了下来。
天依走到自己的桌前,拿了一把剪刀,过来递到万安手上,自己冲他跪下延颈。
“阿洛,你干什么!”晏柔连忙攥住那把剪刀。
“虽然你父亲杀人偿命,是咎由自取,但最终指认出你父亲,让狱吏可以定罪的是我。阿安,你现在就可以为你父亲尽孝,给你父亲好好报个仇。”
晏柔死攥着万安拿剪刀的手。万安只是哭,把剪刀掷到地上。晏柔深长出一口气,捡起剪刀,又放回桌子上。
“阿安,我理解你对父亲的感情。”天依说,“接下来几天,我会尽力帮忙,但是他做出这样的事,大刑是不可少的,你总不能希求他继续逍遥法外。”
“这些都是他应该受的。”万安哭着说,“可是……作为一个儿子,我惟希望他不要被处斩,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充作刑徒、流放,我都可以接受。”
天依听罢,沉重地摇摇头。
“律令并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改变的,何况你父亲还有另外一个案子。改变判决结果,对那家人太不公平了。不过无论如何,其他事,我会尽力地帮着。你父亲昨日在狱中一再恳求不要株连到你,我能做的只有好好地在府里护着你长大,毕竟你们家的血脉还要你来传递。”
“阿安,”晏柔拍万安的背说,“你可知道,若是其他人碰着这件事,早就心虚把你踹出府去了。你这辈子遇见这个主人,遇见这么一个大恩人,你知足吧!”
万安即刻起身,拍拍衣服,屈身朝天依正拜,又在地上咚咚地顿首:
“先生的心意我明白在心里。这件事是我父亲自取其咎,可先生能否告知我开决的日期,我去看看我父亲,回来就任府上处置,绝无一句怨言。”
“……我尽力。”
接近黄昏时分。莫子成仍是如前几日那样,来到天依的房间里探视。
“莫先生。”天依向他作揖。
“姑娘看起来似乎有些愁绪?”莫子成看出她的心绪有点不对,“按理来说,案犯已经擒拿了,姑娘应该安心下来才是。”
天依摇摇头:“莫先生……不知道有件事……”
“我昨天就早已告知你了,不要妇人之仁。”莫子成直接说了出来,“像这种犯人,过过我手的太多了。他们打小起就没什么教养,长大以后很容易因一点事情就跟人动气。他们没读过书,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性,最后是自己害的自己。牢狱这种地方,就是专为他们准备的,免得他们在外面害人。”
莫子成说完,并没有给天依思考的时间,而是直接问了一句:
“你之所以还对他的判决存在着幻想,主要是你不知道他除了砍伤你以外还干了什么。你知道前面的那个案底有多么严重么?”
天依摇摇头,表示自己尚未掌握这些信息。
“你知道他为什么做盗贼来抢劫你么?”莫子成再问道,“这个人在抢劫你之前,做了最后一单买卖,在市上直接跟另一个商贩因为占位扭打了起来。市吏过来阻止冲突,要他罚钱。他说身上已无分文,荷债巨万。市吏逼他借债拿出来抵赔,他先是一再忍让,但是突然之间,直接从旁边的摊子上抄起一把菜刀,把市吏砍倒了。市上的人都跑走躲起来,他留在原地,慢慢地锯下那个小吏的头,随后搜了他身上的几铢钱,跑了。”
天依的表情十分凝重。
“那件事情就发生在姑娘遇袭的前一天。现在回头想想,若不是姑娘当时机智,又跑得快,那我现在看到的就不是你,而是你的无头尸。光这一个,我就想把那个人碎尸万段。怎么样,你现在还要为这样一个人渣求情么?”
“我知道,这样恶劣的案犯,无论是就公家还是就受害人来说,他都必须得到严惩。”
“但是你的顾虑主要是,那个小仆人还想为他父亲争取什么。”莫子成搓搓手,“你已经告诉他了,对么?情况如何?”
“他很乖,很明事理,也不闹。他独求我们免他父亲一死,除此之外,不管是流放还是什么,他都接受。”
“这个不是我们几个人能决定的,他最好去问被割头的那个市吏的亲人,看他们会不会容忍案犯逍遥法外继续活着。我这几天不止见你,还兼见他们。要不是监狱外面有兵卒把守着,他们恐怕早就冲进去把案犯活剥吃肉了。”
“……我明白了。”天依低下头,默默地说,“我收回前面的话,不再为这件事劳烦公子了……我在以公徇私。”
“哎,那可不行。”莫子成忽然又摆摆手。
“先生的意思是……”
“事情进到这一步,你说不求情就不求情了么?”莫子成笑着坐下来,“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阿安他已经说了,就算他父亲最后被斩,他也没一句怨言。”
“你难道还真信么?”莫子成置之一笑,“是他父亲跟他待的时间长、待他好,还是你跟他待的时间长、待他好?他父亲一死,他一辈子都要回忆这个时刻。到时候你作为一个帮他请过命而又没请成的人,难道不对他父亲的结果也有一些责任?人心是会变的,在你面前顿再多的首,发再毒的誓,对父亲的罪有再多的认识,也终究会淡去,反倒是丧父的遗憾和仇恨会与日俱增。”
天依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把自己逼进了一条死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跟你昨天晚上做的梦一样?”
“这先生怎么也知道……”
“你的眼睛已经交待了你昨晚的睡眠。”莫子成仍然用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在刑狱这一块我也做了三年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姑娘擅长的,我自己不会;但我也有些自己擅长的事情。我有时候也笑我自己,跟一群酷吏待得久了,什么圣人之训也快忘了,自己也变得有些跟酷吏一样。今天跟姑娘说话比较尖刻,希望姑娘不要往心里去,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这么说吧,你这个请求确实还有可取之处,我们做刑狱的,好的公吏,不光要决断案件,做得既符合律条,又让受害者感到公平,还要预防未来可能的案件发生。所以,安抚那个小仆人,让他好好当一个良民,确实也是在考虑范围内的。”
“……要把这几面都兼顾上,我是想不到能怎么办。请公子指点,我应该怎么做比较好。”
“你已经不用做什么了。”莫子成似乎早就成竹在胸,“自打你一开始支支吾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还是选择了把事情告诉万安而不是隐瞒。其实你做得对,就算你选择隐瞒,我这次也是来专程告诉你让你早点把消息告诉他的。这样压着消息,他最后早晚也会得知,到时候姑娘在长远来说反倒更危险。”
“那公子已经有解决办法了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了就解决不了。”莫子成敛敛衣袖起身,“你就安心睡大觉吧,这事在立冬之前就可以了了,你不会有任何负担。”
天依虽然仍是不太懂莫子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选择相信他,不再过问。第二日万安来打听情况的时候,天依只是按昨日莫子成教她的,向他说了一切安好,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万安的眉头便稍微舒展开来,不再像每天那样紧锁着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向立冬靠近。虽然莫子成告诉自己有解决的办法,但天依仍对事件的结果感到迷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命运的走向被别人紧紧攥在手中,而自己只能任其随意摆弄,悄然成为了自己生活的常态。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