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酒意一直到薄暮时分才大体散去。天依草草地吃了一些晚羮,在府中随处散步,不知不觉竟走回了自己头一个月在赵府生活过的仆役区。
天依一个人走进人声嘈杂的大院子里,在场的仆役都毕恭毕敬地向她敬礼。
“大家都换上新衣服了啊。”天依看着他们说。仆人们笑着向她展示自己身上的新麻衣,都是府库专门出资提供的。在显贵门下为奴,生活水平还是要高于很多普通平民。
天依的意识仍然受酒气的干扰,晕晕乎乎地,似乎听到有房间里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
“都立冬了,谁在不高兴呢?”天依问其中一个人。
“回先生,是张万安。”那个人答道,“也是,这好好的日子,全让他的晦气给冲了。我这就去责他去。”
“慢着。”天依举手制止,自己循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到一户房间的窗外,看到万安正在里面号啕不止。
“这个小煞鬼,哭了两天了还不止。又不是妇人,真惹人厌烦。”
“人家正伤心,你怎么好叫人家小煞鬼?”天依有点生气,“我们煮点水,生个火,不要让他冷落着。”
“先生,您可千万别惯着他。”有人劝谏道,“都是寄人篱下做小人的,哪个家里无灾无祸?就是要打碎大牙往肚子里咽,方能做一个七尺的丈夫。”
“做丈夫就做丈夫,不是要把自己的血都浇凉了。”
几个仆人间商量了一下,有的去拾柴,有的去煮水,一会儿,万安的房间里通亮通亮的。天依走进房间,他仍躲在房间的一角瑟缩着。
“阿安,没事吧?”
万安摇摇头,只是垂着头抽噎。天依听着他的哭声,深吸一口气,发觉她和莫公子得出的,根本不是一个“解决”方案。将万安的父亲由辟改役,并不是所谓的两全其美的好结局,而是一个从事件发生起就已经被定下诅咒的众多坏结局中次差的一个。所谓的好,其实无非让万安的父亲免去了死刑,又让前案的受害者可以接受罢了。甚至说,它连结局都不是,只是事件的进行过程中经历的一个比较重要的节点。纵是颇擅人事的莫子成,也只能摆弄这些具体的节点,他同样也挡不住这些节点之后的运行轨道。只要事件相关的人没有死绝,这场事件的粼波就会一直荡潏、发展下去。万安的父亲去了临洮,万安留在府中,至于接下来在他们之中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只有天知道了。
过了几日。果真如《淮南子》书中所载,万物越来越衰飒了,府上夜间的炉火也日渐亮了起来。每夜沐浴时安排温水的时间也比往日更多了,洗一次澡往往要一个小时才能结束。
“阿洛,今天煮水可真是把我累得够呛。”晏柔将最后一桶井水倒进温烫的浴盆,擦了擦头上的汗,将房间的门闩锁上,对她说。
“以后煮水这个事还是我来吧,就不用劳烦晏柔姐了。”天依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在外在的身份上来讲,仆人给主人服务是仆人的义务。等一下,晏柔刚才为什么把房间的门反锁了?
“不不不~水还是要煮的。不过阿洛多给我一点报酬就行了。”晏柔用手指点着嘴角,不怀好意地说。
“报酬?”
“以往都是阿洛自己一个人洗,我要求从今晚开始,伺候阿洛洗。”
“这算什么报酬,不是更劳烦晏柔姐了么……”
还没等天依说完,晏柔就扑了上来。天依只能乖乖就范。
“好吧,只能洗澡……其他事情不行。”
晏柔帮天依解完衣带,扶她踏入浴盆坐下,开始擦洗她的身子。
“好久没帮阿洛擦身子了。”晏柔撩水抚拍着天依的双肩,说道。天依感觉晏柔的动作与其说是在专心地伺候主人沐浴,不如说是在占便宜。
“上一次姐姐帮我擦身子,还是我刚来府上为奴的时候。”
“嗯。”晏柔的双手温柔地在天依的肩背上游走,“那会儿阿洛的皮肤比现在更白一点,跟冬天的三尺雪一样,上面也没有一点伤痕,好像天人的肌肤。”
“我们海国的人,大概都是这样的。”
“多么好的肌肤啊!”晏柔的双手忽然从天依的后背上往前一绕,天依连忙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前面。
“晏柔姐,说好的其他事情不行呢?”天依语带羞涩。
“只是提醒一下阿洛,这么一副好身子,可不能让其他人污损了。”晏柔冲她笑笑,“阿洛以后若能像刚才这样保护好自己,我就不担心了。”
“晏柔姐指的其他人是……”天依想了想,“莫公子?”
“没错。”
“可他毕竟是我的恩人,还救过我一命,晏柔姐何以为什么这么排斥他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晏柔说,“莫家的产业比阿洛要大多了,他要盗也盗不了什么,那就只有奸了。”
“那个姦是指‘作姦犯科’的姦,又不是‘奸’……两个字都不一样,何况读音也差个/r/……”
“一样。”晏柔在她耳边说,“父亲从前给我介绍那些郎君的时候,我从他们的眼睛就能看出来,他们表面上行端坐正,实际上所希求的不过是我那赵家小公子的贴身侍婢的身份,以及身上这副牝而已。”
“我看莫公子的眼神似乎跟那些人不一样。”天依对晏柔说。
“我每日相亲时所见的,惟仆夫、走卒、下隶而已,都是平素使性成惯,没办法掩藏自己内心的人。莫公子这类人则不同,他们属于人中的佼佼者,可以将自己的目的、欲念隐藏得很深,需要特别对付。”
“……”
“当然了,他对你是有大恩,我也知道阿洛这两个月的得救和翻身都是他一手推助的。但就跟我之前说的那样,他这若是出于无私帮助你,他当然是你的大恩人,我也要向他叩谢的;但若其中掺杂着一些什么,那报恩的时候还是不要把自己给报进去为好。”
天依陷入了思索。若晏柔猜得确凿,自己的境地似乎正在朝玛丽苏女主移动。
“你看,阿洛的弱点就是在这儿。被人平白说了一通话,原先的戒备就没有了。”晏柔笑着轻咬嘴唇,贴近天依的耳边低声说道。天依回过神来,才发现晏柔已经松开了天依紧紧围住的手臂,成功环住了她的前胸。
“以后要格外注意哦,不要有一天让别人的手也这么容易凑上来。”晏柔一边将手撤回背上继续拭洗,一边轻轻吻了下天依通红的面颊。
第二天。天依继续教赵筠读书,忽然听闻院门口有敲门的声音。天依起身披了衣服,走到院门口,发现正是昨晚和晏柔讨论过的莫子成。
“莫,莫先生……”
“又是我。”莫子成向天依作了个揖,“我来看看赵小姐的学习情况。”
“今天没有公事么?”天依问道。
“闲。”莫子成笑了笑,“案子基本上都定下来了,犯人次第开决,这已经不归我管了。我也好从这一年的公事里脱身出来,做做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事情,比如读书和教人读书。”
“小姐有我就行了,先生是放心不下么?”
“自己给人定的书目,总要看看适不适合。再说,我专程驱车从家里过来,旅途劳顿,洛姑娘总不至于现在就把我赶回去吧?”
“……先生先进屋休息吧,我给先生备壶茶。”
“有劳洛姑娘。”
天依请莫子成进了赵筠的房间,找了一张矮几,让他在一旁坐下休息。
“小姐今天读到哪了?”莫子成问赵筠。
赵筠只是坐在床前,有点害羞。
“小姐怕生。”天依对莫子成说。
“没事,以后常来往,熟识了,便好了。”莫子成笑道。
“来,赵筠,你跟先生说一下你最近读的什么,读得怎么样,让先生给你点拨点拨。”天依转向赵筠,“他可是洛阳城里的名后生,学问比我高多了。”
“……我最近方开始看《庄子》。”
“《庄子》,确实是好书。文意能通否?”
“前几天都是卢先生教我,除了教我仪礼以外,每日论庄子跟前朝文景,跟本朝的儒治,跟王道之类的,我有点读不太懂。”
莫子成听此笑道:“卢先生是一个老儒了,他解《庄子》当然主要是按他的那一套来。姑娘又无涉足政治的需要和经验,自然听得云里雾里。这样吧,由我来为小姐讲一个庄子里面的故事,怎么样?”
“敬闻先生指教。”
“不必那么多礼节,小姐且坐着,主要是听故事。”莫子成听罢,开始说,“我这是《天道》篇里的一个故事,叫‘轮扁斫轮’。”
“哦,那就是一个叫扁的造车轮的人咯。”
“对。那个车匠老了,有七十岁了,但还是在不停地造轮子。有一天齐国的王公,叫齐桓公,他正坐在他的殿堂上读书,那个车匠就在他的堂下斫车轮。”
“嗯。”
莫子成一边说,一边做各种手势,“他这一生都是闷头造车,造了无数个车轮。他今天本来也是跟之前一样,干一天活。但是他干活就干活吧,偏偏要说嘴。他当着谁说都好,偏偏当着齐桓公的面开始说。”
“那个轮扁都说了些什么呢?”
“桓公不是正在读书嘛,他突然把锥子和凿子放下来,上堂问他读的是什么书。”
“什么书?”
“齐桓公,说他读的是‘圣人之言’。轮扁就问他,那个圣人还在不在呢?齐桓公说已经去世了。结果轮扁听到这个,脱口就道,‘原来君侯您读的都是糟粕!’”
赵筠听到这个,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
“他就不怕被他主人惩处么?”
“对了。齐桓公当时大怒,说寡人读得好好的,你一个造轮子的懂什么。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你若给得出,我且饶了你;你若给不出,你就死了。”
“这君侯的脾气和卢先生好像哦。”赵筠说,“那那个轮扁最后死没死?”
“没死。”天依在一旁笑道。
“那他一定给了个说法。”赵筠抱着手道。
“没错。轮扁说,我这个论断是从我的从事经验里面得出的。你要造一个轮子,榫接的地方放得宽了,其他木条就合得松;放得窄了,合不进来。如果不松不窄,那就刚刚好。它这里面有一种规律,我自己是已经熟练了,得心应手了,但是我却没法说出来,说给我的儿子听,我儿子听了也不懂,不会继承我的技术。所以我快七十岁了,还在给君侯造车轮。可见往古的那些人,他们真正悟得的道理,都没法说出来,不可言传,那就都随他们一块死掉了,光留下能说出来的那一部分。那君侯读的难道还不是古人的糟粕嘛!”
“还有这样的说头!”赵筠说,“确实,我之前也有很多想法,但是说话就是很难说出来。”
“这便是庄子主张的‘言不尽意’了。”莫子成说,“现在你再翻开《天道》篇,看那个轮扁斫轮的故事。”
天依在卷牍堆里翻出了那一篇,摊给赵筠看。
“噢,原来这个字就是‘观’啊!”
“对,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观。”天依点点头。
“怎么样,是不是这些生字你自然就识得了。”莫子成在一边说。
“莫先生说的可比卢先生说的要好懂多了,也有趣多了。”赵筠开心道,“以后莫先生能每天来教我读故事么?”
“这个,洛姑娘也可以教。”莫子成说,“不过我也会每天过来的,我们两个一块教你,让你早日比你哥哥厉害,气死他。”
“嗯。”赵筠充满元气地点点头。莫子成笑着摸了摸她的脸。
莫子成又给赵筠讲了好几个《庄子》里面的故事,什么混沌倏忽、鲲鹏扶摇、鱼乐蜗角,天南地北的,听得赵筠像是被勾了魂儿。天依在一旁侍读,似乎这会儿的莫子成又跟前些天截然两样,从一个掌握生杀予夺、满脑子制衡主意的老成官僚变成了和蔼可亲的资深蒙学教师。有时候天依自己都有点觉得恍惚,是不是世界上存在两个同名同姓、共享记忆的莫子成。
“好了,得回家吃饭了。”莫子成讲完上午的最后一个故事,拾起他的披风,“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啦。”
“莫先生明天还来么?”赵筠问莫子成。
“来,只要没事就来。”莫子成笑着说,“能给小姐教点书,也是我一生的荣幸。”
“要莫先生天天来才好呢。”
天依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问莫子成:
“对了,立冬那天,你为什么给小姐和我都送了东西?按照礼俗,这不应该是长辈赠予小辈的么?”
“给洛姑娘送衣服,是因为姑娘一个人在汉地无依无靠,若我不给姑娘送,那姑娘立冬便收不到什么了。”
“那小姐呢?”
“我父亲那天酒席完了以后跟我说,那块玉是他让莫先生送的。”赵筠开口道,“毕竟是莫先生辛劳一年多才寻到我的住址,把我接回来,所以他让先生送了我这块玉,让我每日佩着,以示不忘他这位恩人。”
“其实我给河阳的陈家也送了过冬的衣物。”莫子成说,“赵小姐在那边生活了几年,他们也算是小姐的一房亲戚了。”
“我叔叔他们也收到了?”赵筠的眼里放出光来,“我正为他们过冬的事担心呢,还想着要不要寄些什么过去。莫先生真好!”
“都是应该做的。——那小子明天再来拜访啦。”
莫子成向两位姑娘行礼,将披风一披,出了院门。天依看着他在寒风中消失的身影,心里仍是隐隐地觉得奇怪,但又不知道奇怪在哪里。明明以莫子成到现在为止的表现来看,留给在她和赵筠的印象应该只有暖——细心、稳当且周到,没有什么问题是他不能处理的。自己应该大放下心来才是。可是自己总觉得事情又没有这么简单,晏柔的句句怀疑也如在耳边,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判断。
或许还是自己的顾虑太多了吧。
——第五节完——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