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室外寒霜不化,天色凛冽,卢师成在厚墙和热炉的掩护下,一边哈着冷气,一边向自己的学生课经。但是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今天似乎格外坐不住。待卢生念到“执宫功”的时候,赵定北好像联想到了什么,往外边的天地间瞟了几眼。
“什么意思!?”卢师成有点怒气,“公子,你今天开小差!”
赵定北连忙回过神来,向他的老师道歉。
“是又有人召你去博钱了吧?”卢师成冷哼道,“乃公再三请我把你管好,你学成这个样子,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使君去?”
“老师,不是博钱……”
“哦,我知道了。”卢师成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急着要看那把戏去。公子,我同你怎么说的?我们既做了君子,根底上跟那些百工小民不一样。我们要轻那些器,把道重起来。”
“老师教训得是。老师先前以黄老课我的时候,庄子的书里头也说人不能参与机事,有了这个机事,就有了机心,有了机心,就会滑巧奸佞。我错了。”
“那你何还不收住心来好好听我课经!”
“这……老师,说头是这么说,可我老是痒痒……”
赵定北正发怂,突然耳边听得一气竹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卢师成将经卷搁在了案上。
“罢了!”卢生道,“今且放你半日假,午后再课!”
“谢老师!”赵定北急忙向卢师成顿了首,乖巧巧地步出斗室去。几个应门的仆人连忙在他身上套了裘衣。
赵定北一边往庭外走,刺激到那个寒气,一边兴奋起来。刚才课到上入执宫功,自己这次去正是要旁观这个宫功的事情。偌大个赵府,做这个宫功的工人匠师当然有很多了,自己平时也没少看;但这次这个功,可跟平时糊墙钉瓦的不一样,是个巧艺,就连父亲也是要在一边看的。
自己先前问洛先生和妹妹的时候,她们一直神秘兮兮地推让,说要待营室星悬起来以后,方能准备。就因的这个,他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好好瞪一会夜空。现在它是确凿地升起来了,看看这个先生和几个匠人联合起来,到底要搞什么把戏。
他一边步向实验的场地,一边忍不住自己看新鲜事的激动,咧开嘴来。不用听老先生在那枯燥地诵经,想做什么表情就做什么表情,太舒服了。
他跨过好几个院门,来到一个较大的场地上。那儿已经堆积了许多人,他自己的父亲已经抱着手在那候着,兄弟却没有到——看来他们又做什么其他事情去了。同在院内的,还有莫家的公子,他和赵筠站在一块;赵府的匠师,他们全齐了,有几位还蹲在场地的中间,个个穿着厚布衣,围着一个大屋盖在做活。他在他们中间还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洛先生也穿着厚布衣,抱着一大张图在工人里面。
他走到父亲跟前,先拜安,随后问赵司马:
“怎么这个姓洛的自己在那劳动呢?”
“她来我们府上又不是第一回干这些活的,你忘啦?”
赵定北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前一声吼差点把她从天花板上吓下来的事。那是夏季的事情了,当时她还是个仆役。
“她这个人,你别看是个女辈,可有用得很呐!”赵破奴教训他,“她从海国带了一大堆东西,你说我们汉地的儒士都是白吃饭的,连匈奴有没有文字都闹不灵清;她就能闹清,她也跟那些儒士一样没去过北地朔方,但她就能灵清。她就能灵清!我一个老做军的,活了这几十年了!我真的敬服……”
赵破奴似乎对这个问答的印象格外深。
“我师父说这都无关大道。她只是道听途说得多罢了。”
“她为奴的时候还教筠儿认了一套符儿字,光认那些圆圈儿点儿,自己就把一个字给读出来了,不用写那个字。她还教给晏柔,晏柔又教给其他下人。现在那些人认写这套字就能互相寄信看信了。”
“我师父说这都是海国的奇技淫巧,以夷变华的。我回头就让执事禁了去。”
“糊涂!”赵破奴连连摇头,“之前我召洛先生的时候,她说她还是自己就汉言简化过的,只要认二十几个字,就能‘拼’汉说。比如我们姓赵,用那套字,‘l-e-w’,可不比写一整个字简单多少!她说若不简化,那就是一百多个字,这一百来字就能拼读世上任何四夷的言语。什么西边万多里外有个大海边上的国家,就是r-o-m-a,它那里说一种言语,叫做l-a-t-i-n-e,用这个也能记录那个l-a-t-i-n-e。——她同我说的时候我全记下来了!你说,我们在营中,若让士卒习了这套字……”
做司马的父亲向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如数家珍一般,仿佛自己尚在童稚时,向伙伴夸耀他长辈送的新衣。
“那也没啥呀。”赵定北仍是习惯性地不屑,但是忽然之间,熟谙行伍事情的他就意识到了这套鬼画符的重要性。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洛天依弓着身子站起来,擦擦头上的汗,向这边瞟了一眼。他看到洛的眼光中,似乎带有一丝这个城里其他人都不曾有的毅志。
赵定北开始发虚了。他回想到这个海国人流落这里以后受过的所有苦日子,自己当初都叫她干些什么!要她去市上采买,跟那些精于巧言的人讨价还价;要她扫院子,擦案子,搬货,上梁钉椽板,犯了事就用荆条责打……她这会是给自己报仇来了。她把这些海国的利技,她四方广博的知识全都带了过来,在赵府里开始她的改造了!赵筠和自己说的那些海国的惊天动地的事物,仿佛就正在眼前发生着。素来四方都仗仰汉地的文书、技艺,可和洛来的地方比起来,自己这区区汉地算什么华!平日里轻蔑她海国身份,蔑她为夷的人,现在都要受她真正的华的羞辱了。
“父亲,她和这几个木匠,搭起这样一个架子,最终地是要做什么?”赵定北问司马道。
“汉国的厅堂也好,府库也好,殿阁也罢,要营造巨构,总阔不得,须要密集定柱。”赵司马说,“我当时召她询事的时候,问她,她做一个海国人,对我们汉地的宫室到底持怎样的看法。”
“何种看法?”
“我让她说真话,不必在乎那套塞上都没去过的酸儒的说辞。”赵司马眯着眼,“她便说,逼仄,阴暗,既不显示庄严,也不适宜居住,还浪费木材。”
“没错,她在这方面是小有心得的。虽然她的想法每每要实施,总还得依靠匠人来。”
“她说按她们那边的尺度来看,平均两柱之间仅三到四‘米’,过窄。她向我推荐了一个桁架,其实就是把我们汉国的屋架发展了一下,多用了几个勾股弦。她说工艺完善的,单用木材最多两柱之间能达十五个‘米’。我问她这米是多少丈,她说七丈!”
“七丈,这梁早塌了吧?”
“她说这受力不主要靠梁,赖这个整体的架子。但是她说她是个文人,徒是晓得原理,并没有把工艺带过来。”
“有意思,所以她就和这些匠人试着?”
“对,这些天有空她就跑去和这些人计议,每天算些什么。那些匠人在她还为奴的时候就和她混在一起,用上了她发明的符字,圈圈点点,算起来倒也便利。”
“具体这一套行不行,就要看今天这回事。”赵定北说,“他们怎么试验?”
“匠人们准备了两套架子,一套就按我们这汉地的法式来,一套按海国的法式来。海国的架子,只有前后两根短檐柱;汉国的,前后四根,但两副架子一样的进深。为父之所以在这儿看着,也是为营事计。”
“明白了,父亲。”
天依和几个月来熟识的师傅们检查好了屋架,前来向司马回报。这是一个自她回府后就一直在进行的计划,她们在先前长期的准备阶段其实已经失败了几个版本,她和为首的匠人梁谈了好久,最后发现主要是受力节点衔接得不好。她们重新试了许多衔接件。待诸事完工,基本上也到了冬季了。
她和赵府的匠人们都憋着一股气,天依希望这副桁架能够对自己这个现代人在汉代的命运有所改善,同时也向人们展现一下现代力量。如果再不做这些事情,她自己几乎就快成为一个古人了;而匠人们也想通过学习新的智巧争取更高的待遇。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们有着同一个目的。
“可以上石了。”赵司马命令其他仆人道。木匠们撤离现场,工人们扛起大石往两副微缩梁架上面搬。
“两根柱子斗四根柱子。”赵定北哈着冷气说,“确实这两副架子不一样,洛先生说这叫什么来着?”
“桁架。这其实是一个roma来的法子,在他们言语里面叫truss。”天依向他解释。
“就是进退的‘退’/t?u?s/。”赵筠用河阳方言发了这个字出来。
“不对,还有个/r/呢。”赵定北问道,“它这个就最下头一根梁,上面都是侏儒柱跟斜梁。能行么?”
“它们不是侏儒柱和斜梁,而是承受拉力和压力的杆件。”
“是么?到底能不能受住,一会儿我们就知道了。”
由于原始的生产条件,搬运巨石上去十分费劲。故实验进行了非常长的时间,待工人们将最后一批石料运上两副梁架的屋顶时,大家都把呼吸屏住了。
“没有马上塌掉。”赵破奴捋着胡须。
“还是要靠神助,我们看老天爷眷不眷顾这海国样式。”赵定北说。
“我们海国人不是靠神,而是靠理。如果这算得到位,梁师傅做的衔接件没有问题,它不比汉地的梁架的性能弱。某种程度来说,汉国一般的五栋深的梁架,用一根斜梁从屋极斜置到檐柱上,下面柱头两端接上主梁,这本身就是一个最简的桁架,我们只不过是加强了它。”
“靠理么……有意思。”赵破奴喃喃道。
压石的状态又持续了几个时辰。待到傍晚大家复来看时,仅两端有短柱支撑的那副满是三角结构的桁架仍然岿然不动。
“使君。”天依向赵破奴拜道。
赵破奴从巨大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
“这……”
“我自己实没有什么本事,具体怎么衔接上,使结构不崩溃,是匠工们一块考虑出来的。我只是画个图而已。若此法最终能入中国,请司马厚赏府中的几位巧匠吧。”
“这么看,你们海国,还有你先前说的‘湛无’/r'u?ma/国,于营宫室上是有东西的。”
“能想到用铁造海桥的,当然算不得夷方。”赵定北向他父亲说,“只是,我们府中不能用它。因为今上的长安诸宫……”
“嗯。这个我明白。”天依垂下头。
“洛先生进这汉地明事理了很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赵破奴笑着说,“但是它这‘truss’的脉络,我们还是可以用在很多地方上。”
“是的。我能挟此法入中国,最终还是为的造福汉国的民人。”
“洛阳桥上,可以用乎?”在一旁不做声的莫子成突然问道。
“可以用它加固。最好是底子打石柱,距离河面洪峰水位一定的高度,敷设一层桁架,上面铺板走路。”天依比划着手,“虽然石柱,以汉的工艺还打不太下去。”
“这么看,姑娘带来的海国的良法还不少呢。”赵破奴开口笑了,“‘湛无’国太远,不知汉同你们海国相去有多远?如果可以的话,我禀了朝廷,遣人使海去。”
“我不知道。”天依摇摇头,“而且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见过其他海国来的人了。”
“你在船上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直接到的这海内中区?”
“不记得。”
“哎,太可惜了。”赵破奴叹了叹,“不过,你是个有材的人,在找到有其他海国人之前,我们还得多仰仗你来传授一些你们那边的东西。你且放宽心来,在我们府上安心住着,好好教我们家小姐吧。”
“幸蒙使君抬举。”天依向赵司马作揖。
赵破奴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看看对面的莫子成,最终还是没有启齿。
为了验证桁架的可靠性,该受力实验将一直持续半个月。第二日的时候,赵定北向卢师成转报了昨日的情况。
“我看你说得眉飞色舞的。”卢生只是冷冷地向他说。
“是,师父。从前是胡儿颇习汉巧,以后我们可能也要习点别国的巧了。”赵定北道,“这样看,我花千二百铢购得那个小奴婢,真是值。我可为我们家做了件好事了。”
“有什么好稀奇古怪的?”卢师成只是坐在席上烤火,手上握着经卷,“往古的时候,墨子还做过能在天上飞三天不下来的木鸟,她这个奇技淫巧再奇,能奇过墨子?你是初历世事,不像为师,这很多事情,你看着新鲜,我看着就不新。”
听了这话,赵定北欢喜的表情凝固了下来。
“师父每日同我说皓首穷经,可是经是穷了,却发不出这巧来……”
“谬!”卢师成拍拍案子,“我们读这圣贤书,是为了跟百工之徒习巧么!你习也习不过。孟夫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们学这圣贤书,是要驭民、使民,让他们使他们的技艺,顺应天道,不要他们逆天。你看这墨子做木鸟,最后就遭祸了罢?”
“确实。”
“何况,你见了,这姓洛的她现在再能,往后有了家室,她总还是要乖乖相夫教子的。不然她不良不让,一朝给人休了,空有这一身本事,上何处谋生去?公子,你是一个正人君子,我们好好地读圣贤书,以后驾驭了她们那等样人,那人家的技艺全归你所用了。这个才是大道。”
“是,师父这一点,我方才通了。”
赵定北正襟危坐,一边称是,一边点头。听了卢生这话,学习经典的自信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第九章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