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陪着廖涯和陈季待了一整个白天。医生上完药以后,走出来对他们说,有些地方的伤情比较严重,比如陈季的后背已经开始溃烂。天依和吕聿征急忙延留住他,请他每日都来照看廖陈二人。天依一直待到那天傍晚,帮他们做了一餐晚羮,方才回府。
“洛姑娘真是心灵手巧,不仅上得了厅堂,还下得了庖厨。”吕聿征说。
“我也不是天生就会,只是之前为奴的时候跟府上的姐姐学的。”
“姑娘也差不多是时候回了,”吕聿征说,“这里的事情我来守着就好。他们俩应该是没有什么事的。”
“嗯。”
天依坐着马车,趁着刚合围的夜幕回到了赵府。毕竟她不想深夜再摊上另外一个地方来的什么贼来害自己的钱财性命。今天一天都在外面,赵筠应该又让卢先生代教了。
仆人们护送天依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天依先是走到赵筠的房间里,草草问了会她白日受的功课,之后便睡眼惺忪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之后的几天似乎又回复到了平常的状态。天依每天上午和莫子成一块教赵筠读书,同赵筠和晏柔吃一顿晌食,下午则去市上探望陈季和廖涯,顺便给他们料理夕食,晚上回到府中给赵筠做一些温习,然后回到房间沐浴。似乎自己的生活在立冬来临以后,忽然由一种无定的状态进入了有节奏且简单温和的日常,就好像时下附着在土地上的大部分植被都枯损了,天地间一副清净的景象。
不过,在这逐渐成为常态的日常生活当中,还是有一些变动的。比如廖涯和陈季背上的溃烂日渐地好去,比如每日在城里被送去秋场的犯人日渐地变少,比如……赵筠似乎越来越开始喜欢那个每日教她读很多书的莫哥哥。
以天依穿越以来的生活经验看,这种寻常生活的状态不可能持续太久,它其中肯定蕴藏着什么即将爆发的东西。她又陷入了一种焦躁,每天彻夜担心,猜想下一次变动可能从哪种方向过来,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
这次日常持续的时间似乎格外地长,打破了之前的所有记录。天依一直在府中安逸地生活了半个多月,廖涯和陈季又重新走下病榻,变成了生龙活虎忙碌生计的男儿;赵筠认字和读文章的能力也越来越强,逐渐可以和自己讨论一些文化上的话题了,颇有向才女发展的潜质。晏柔能识的简单字也日渐多了起来。看起来一切都在变好,除了门外的天气,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会感觉比昨日栗烈几分。
“冬…雪…雪…冬……小…大……”
天依从妆奁台前站起来,数了数接下来的节气,发现自立冬以来,距离下一个节气小雪已经不到三天了。她估算了一下,洛下的最低气温估计已经突破了零度。她走出屋门,向庭中哈了口气,口中的热气瞬间凝结成了一团白汽,在寒冷的空中迷散。
“姐姐姐姐,”赵筠跑了出来,“我昨晚泼到地上的水,今天结冰了!”
刚刚喊完,赵筠就踩到了冰面,往前滑了一跤,还好被旁边的侍婢及时扶住,没有摔在地上。
“今后行走可要小心一些了。”天依走到赵筠跟前,“从前在河阳的时候没少和小伙伴在冰上跑吧?”
“嗯。”赵筠点点头,“我们还在结冰的河上来回走,我们一般专挑最薄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担心下面的冰会不会裂开。我也不知道怎么我们都喜欢这样,又怕,又感觉好玩。”
原来作死的精神,在几千年前就深深地印刻进了人类的无意识。
“赵筠,你觉得今年的冬天比起往年如何?”天依开始咨询她汉代气候相关的问题。
“今年的冬天嘛,我看结冰比去年早了五六天。”赵筠想了一会儿,说道,“看来今年的寒气来得比较严,或许再过些时日可能会下雪。可能不太容易熬过去。”
天依听罢,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阴天,确实,在农耕时代,每一年的冬天都是一场生死考验。这种考验对于年长和贫穷的人来说,尤为酷烈。
“不过今年我不需要熬了,相信河阳的叔叔家也不需要再熬了。莫先生昨天跟我说,他已经给叔叔家送去了过冬的粮食和衣物。”
“莫公子……要说的话,确实真是个好人。”
“洛姐姐也这么觉得么?”赵筠痴痴地说,“我也这么觉得。莫先生又知书识礼,又满肚子故事,说话教课又有趣,还帮我、叔叔和姐姐许多大忙……要不是莫先生,姐姐或许入不了这洛阳的士林,我现在也在河阳的乡下,叔叔也还在为过冬发愁,不知道要帮主家干多少活。”
正说话之间,莫子成又徐步来到了院子的大门口。
“莫先生今日来得这么早!”赵筠跑上去迎。
“是啊,小姐的事情我怎么能怠慢呢?”莫子成笑着对她说,“走吧,我们进屋暖和暖和。”
三个人相携进入房间,围着炉子坐下。炉中燃起的烟滚滚地排入烟道,赵筠的榻就设在烟道的上方,十分暖和,这可以算成一种早期的火炕了。
“莫先生,我记得昨天你讲了《湘夫人》。”赵筠托着腮说。
“对,你还记得是谁写的么?”
“是楚国的屈大夫,被收在《九歌》里面。”
“我昨晚温课的时候是要你背过一遍的。”天依问赵筠,“你现在还能背出来吗?”
赵筠便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诵《湘夫人》,一口气背完了全篇。莫子成和天依都拍掌相贺。
“好,今天我来给小姐讲他的另外一篇。”莫子成翻开简牍。“《山鬼》。”
“是鬼故事么?”赵筠问道。
“说是,也不是。”莫子成说,“它的名字叫鬼,实际上也跟之前的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一样,是楚人信奉的神明,可能是山神。”
“神鬼神鬼,想必他们当时还不太区分神和鬼的。”赵筠猜测道。
莫子成笑了笑,开始一句一句地教赵筠读这首诗。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赵筠读完了整首诗,合上卷牍,紧锁双眉,似乎有什么愁绪。
“小姐进入了这一篇里面?”莫子成问道。
“没有完全读懂,但是总觉得它应该是一首缱绻哀伤的诗。虽然公子和洛姐姐都说屈原作的《九歌》主要是祭祀歌曲,但我总觉得是书写情事,像我在河阳听的一些市井小调一样。”赵筠一边说着,反复地吟诵着那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其实,我会唱这篇诗。”天依对赵筠说,“小姐可以听一听,从音乐里面试着磋磨一下此诗的意味。”
“洛姑娘的嗓音一向很好,我今天又算是有幸沾光了。”莫子成笑着请天依道。
天依遂站起来,从“若有人兮山之阿”开始唱。天依唱的这个版本的《山鬼》,其曲子是一位叫老锣的德国作曲家谱的,这首谱上了曲的古诗,被他的妻子,国内的歌唱家龚琳娜所演唱,天依觉得这是目前所有的《山鬼》当中,最贴合神魅诡谲的先秦时代的一个版本,故在这里唱给了两位资深的汉代人听,只不过龚琳娜老师唱它用的是现代汉语的普通话,天依唱它用的是晚期上古汉语的洛阳话。待唱到最后一章时,赵筠和莫子成都已经很动容了。
“此曲的音声流转,大致与文意切合,虽然中间有些地方没顾及原诗的分章,而且有些字本来要读得比较促,得收住,但这歌给它唱得舒开了。”莫子成注意到了这首现代编成的曲子没有顾及到古入声字和上声字。
“我不懂音律,但是我似乎能听出唱歌的那个人呼唤公子寻觅不得的那种感情。”赵筠说,“听起来挺揪心的。”
天依对这个说法也表示认同,毕竟她每每在唱到“公子”的时候,自己代入的都还是阿绫的形象。
“现在开始给小姐解解具体的字词吧。”莫子成将卷牍翻回《山鬼》的第一章,开始他一上午的教学。
不得不承认,屈原创作的楚辞作为中国最早一批具有浪漫主义倾向的文学作品,在使人代入情绪这方面是非常强的。尤其是对于赵筠这种在语言上同屈原没有什么隔阂的汉代人,这种作品产生的效果尤其强烈。自这几日莫公子开始教她楚辞之后,赵筠似乎像痴迷了一样,时常在庭中踱步念叨其中的一些散句。
天依总觉得这种情况不是很好。之前她在检查莫子成寄来的书时,看到箱子底部的楚辞还很兴奋,觉得莫公子还是给赵筠留了一些文学的余地。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天依的这个预感确实得到了验证。正当小雪这个节气到来的那天晚上,赵筠正看着书,忽然借着烛光,抬起头来问天依:
“洛姐姐,我这些天越来越有一种感觉。”
“嗯……什么?”
“我总觉得,或许莫公子就是我叔叔说的那个人。”
“嗯?哪个人呀?”
“打小叔叔就跟我说,你长大以后,最好要逢着一个好的人。毕竟女孩子家,终身大事只有一次,一定要选对郎君。洛姑娘不是也每天思念着那位名叫绫的郎君么?”
天依并不说话,只是对赵筠说:
“今天晚上我再给你加一课。虽然手头上没有书,但是我可以给你讲一篇《诗经》中的诗。”
“哪篇诗?”
“《氓》。”天依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讲这首雅化了的卫国民歌。天依觉得事已至此,有必要跟赵筠讲一些负心汉的故事。《氓》就是个绝佳的例子。男主角,也就是所谓的氓,在结婚之前百般地讨好女主角,但是结婚以后便态度一转,动辄对她拳脚相加,最后她自己回了娘家,成为了一个弃妇。天依很怕在感情上尚是一片空白的赵筠遭遇到这种状况。毕竟用来诱拐良家女孩的方法不仅有“抱布贸丝”,还有其他路子。莫子成或许就正在使用这众多方法中的一种。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天依着重强调了这一章,“你应该听得懂这几句诗的意思。”
“我听得懂‘于嗟鸠兮,无食桑葚’。”赵筠答道,“鸠喜欢吃桑葚,但是桑葚既好吃,又有一些毒,对鸠的身体不好。”
“这就是在以鸠和桑葚来比年轻女儿和男子之间的关系。”天依正坐说,“婚姻是一件久长且重要的事情,你怎么可凭不到一个月的交往就认定你已经认清了他的全貌?他所要展现在你面前的,指不定只是他想要展现给你的。”
“我懂,但是姐姐这样揣度莫公子,会不会……”赵筠不太愿意相信,“再说了,我看莫先生也不像是那种人。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家还有洛姐姐的贵人,那个氓只不过是施了一些花言巧语而已,他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若确实不是一类人,反倒是我自己小人,那固然更好。我也希望最后的情况会是这样。”天依说,“但是我还是想请小姐多加注意,自己拿捏。”
“嗯。但是现在除了莫公子,我真的想象不出来还可以跟谁在一起。在偌大的洛阳城里面,似乎没有其他男子像莫公子这样既博学又体贴又仁义的了。”赵筠叹了口气,“若是莫公子也是像氓那样的人,那我还能期待其他什么人呢?”
天依还想劝她几番,但是赵筠却以自己要休息为由,先请自己回去了。
在浴盆里,天依也同晏柔说了这件事。
“我早就提醒阿洛过,莫公子可能不怀好意。阿洛当时还不相信,现在也跟我一样想了吧?”
“我当时毕竟以为莫公子对自己有恩,也是死活听不进晏柔姐的话。但是自从他给小姐和我送立冬的服佩以后,我才察觉到确实有一些奇怪。”
“这回真是阿洛后知后觉了。莫公子同时对你们两个广施恩义,我在这里有个说法,不知道阿洛听了生不生气。”
“……我知道了。”
“嗯,那我就不说了。小姐现在正是最痴的时候,阿洛是管不到她了,随她的缘分吧。我只要阿洛不被那个莫公子勾走就好。”晏柔笑着勾住天依的双肩,“至少我要保你到你夫婿来为止,方把你体体面面清清白白地送出去。”
“我是不会上莫公子的当的,如果他真的……的话。”
“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接触阿洛也小半年了,知道你是个专情的人。”晏柔说,“我是怕,莫公子若是真的在筹划这个,一天天帮你们大忙,对你们施恩,一天天赢得你身边人的好感,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你自己从不从的问题了。”
天依之前也有这种感觉。这两个月来,自己取得的所有成就,在生活上的所有改变,几乎都离不开莫子成的推助。天依从来相信得失是对等的,到目前为止,走在上坡路上的自己,似乎还没有失去什么作为相对等的报酬。
“没事,至少我还在阿洛身边。虽然只是一个小婢子,但我会尽力护着你的。”正当天依感到惶惑的时候,晏柔又悄悄凑近她的脸颊,轻轻地亲了一口。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