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莫子成仍是准时到了赵筠的小院子,脸上仍是洋溢着笑容。赵筠仍是像往常那样迎上去,和莫子成行礼,莫子成又向天依作揖,三个人一块进入房间读书。天依在莫子成教课之余,坐在旁边重新审视这些逐渐成为常态的行为活动,发现它们好像被固定在铁轨上的车轮,沿着已固定的线路不停地重复滚动。任何线路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或者许多将它规划成这条线的人,天依想着。
谁会是这条铁轨的设计师?自己昨晚睡觉的时候思虑了很久,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的是莫子成。
待莫子成给赵筠教完课,收拾起他的披风离开时,天依趋步跟了出去。待莫子成走到大门口准备登车时,忽然听到天依从后面叫住了他。
“莫先生!”
莫子成回过头来:
“洛姑娘,有什么事么?”
天依鼓起勇气,直截地向他提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曩者我的两位恩兄被捕时,我寻求先生帮忙,先生当时说,我总是在这些事情上求助先生,不帮忙做点什么也说不过去。不知到底是何事需要帮忙?”
“哦,姑娘还记得。”莫子成笑了笑,但是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请她上车。
“去哪儿?”
“去我家里一叙。”
“先生,在这里不行么?”天依摆手拒绝。
“这里人多嘴杂,不太适合。”
天依只得跟莫子成上了车,一道来到郡府,两人仍是从偏门进入,回到了莫子成的居所。莫子成请她在席上坐定,自己方才开口道:
“是这样的,当时姑娘说的是一定尽力帮忙。”
“……是。无论如何,我已经欠了先生太多人情了。既然先生提出这个,那我也只能敬受命。”天依整了整自己的袖子,乖乖地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莫子成摆摆手,“姑娘先喝茶,我先从最开始说起。”
“最开始?”
“嗯,这事很长。”莫子成端起茶甑,给天依倒了一觞茶,“说起来,我们汉地人只是把茶作一种药,生病的时候才磨着吃。所以房间里的茶,基本上只有我自己喝,别的亲友皆喝不来。姑娘今天来,这个茶甑也算是添了一个用场了。”
“明白了。据我所知,会稽、瓯越那边的茶叶似乎都不错,我可以帮公子挑选一番。”
“不,今天讨论的主要不是茶的问题。”莫子成摇首道,“三年前,赵司马刚将他的家室迁来洛阳。我父亲那时就任河南郡守,司马处处都需要父亲帮忙打点。一来二去的,我们两家的关系便熟络了。”
“嗯。”
“海国那边应该也有这种事,两家之间难免要议定联姻的事情,以后才能更好地同进同退。此事古今一也。”
“……嗯。”
“然而当时我父亲和赵司马都没有女儿在身边,光两个男子之间是无法结成亲家、繁衍宗室的。况且我也看不过司马的大公子和二公子。”莫子成在说后半句的时候,语气特别正常。
“所以赵司马就想到了他几年前曾经托过自己的女婴给一家太原人抚养?原来这便是你受司马之托寻找赵筠的动机?”
“是的。”莫子成点点头,“其实不光是赵司马之托,还有父命。如果这件事做成了,那我们两家就可以结为彻底的同盟,谁都不会背叛谁。”
说完这句话后,莫子成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道:“……当然了,也未必,不过至少多了一件筹码。”
“也就是说,赵司马和你父亲托你花一两年时间把赵筠从河阳找过来,主要的意义乃是在于让她和你结为姻亲,而不是家庭团圆。”天依听到这里,有些坐不住了。
“也不能这么说,团圆还是主要的。毕竟是赵司马和夫人的亲生骨肉……”莫子成尴尬地笑了笑,“这件事之前没有人向姑娘和小姐提及,我也瞒了你们很久,在这里向姑娘谢罪。”
说罢,莫子成站起身来向天依道歉,又重新坐下去道,“主要是我们两家真的需要互相协持,如果一家人在军中和朝中都有人,那他的事是会做得去一些的。赵司马自然也深明这一点,他现在是霍嫖姚手下的司马,虽然极显赫了,但是总还是要再进一步。而河南郡也不比其他郡国,它是天子的枢机地带,天子在关内有长安,在关外便凭恃的是洛阳。所以河南郡守……”
“不用再介绍了,我基本上明白了,”天依叹了口气,“唉,这么说的话,小姐同先生结为连理是早已定下的,不管我接不接受、小姐接不接受、先生接不接受,它就是那么个事。”
“……差不多。”
“我从前一直奇怪,为什么先生的名字总是出现在跟筠儿有关的所有场合。赵筠被接来洛阳是靠先生寻找,教她认字读书也赖先生帮忙,到立冬她身上戴的玉佩还是先生送的。……甚至说,她对先生日益增长的好感,也是我和先生一手栽培出来的。”
“你说得很不留情面,但其实很对。我承认,是这样的。”莫子成叉着手说,“既然没法改变这个事实,那就只能适应它。我们双方都需要适应,我不希望将来的夫人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姑,小姐应该也不希望她以后和丈夫没有共同的话题。”
“所以你们都需要一个老师来帮忙教养她,而中间突然蹦出了一个我,刚好符合所有的条件。我在府上的安稳生活,全都来自于此。”天依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一个在你们的庞大计划中间碰巧沾了点好处的人,现在我的使命快完成了,可以把我踢回洛阳的市肆了。”
“不,姑娘在这中间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况且姑娘自己尚有才能,我们是一定不会亏待姑娘的。”莫子成摇摇头,“这事还不算完,我还有一个顶好的消息带给姑娘——姑娘以后还会过上更美满的生活的,要相信这一点。”
“我知道,连死囚的生杀都能掌握,没什么是先生和使君们不能做到的。”
“姑娘的话有点刺,不过我很欣赏。”莫子成抱着手,“至少有人能够质直地跟我说两句话,不全是奉承场面。所以我也乐得跟姑娘袒露这些事情。我知道姑娘也是为的小姐好,姑娘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小姐的。你要相信,我会真心疼她。”
“……究竟会如何,光跟我说嘴恐怕不行,就像先生之前在万安那桩案子上说的,‘人心是会变的,在你面前顿再多的首,发再毒的誓,也终究会淡去’。多明哲的话,怎么公子这会儿自己却忙着赌誓了?”
莫子成一时被天依问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直说罢。公子要我帮的忙到底是什么?需要我付出些什么?”天依问他,“我已经欠了公子太多人情,就算我自己不能接受,也得硬着头皮做到底的。”
“首先,我和小姐结姻是父辈既成的旨意,我们已经没办法改变了。我和小姐都是很孝顺长亲的人。”
“是。”
“所以在我们能够掌握的范围中的,就只有这桩婚姻是否幸福。”莫子成说,“换句话说,她至少得先互相变成我接受的样子,而不是像在乡下那样,在外人面前蹦来蹦去的。小姐也需要爱慕我。”
“所以先生选择通过教赵筠读书这条路子,培养两个人的感情。至少你现在做到了,赵筠昨天晚上跟我说,你可能就是她……”
“那真是太好了。小姐芳心如此,我也就放心了。”莫子成干笑几声,说道。
“她像个泥人一样,我们怎么捏,她就是什么。”天依有些自嘲地说,“她在十几岁之前自由生长,什么也没学过,像是一张白纸。我们从一开始就掌握了她的命运,你是帮助她回到府上和父亲团聚的大恩人,还帮她找回了她最喜欢的婢子,救下了她之前出游时认识的游侠,教她识书认字,什么事都帮着她,顺着她,一步步地把她养成自己最热忱的追随者。就连让我教她什么篇目,都是预给定的。”
天依想起了自己从前读过的《源氏物语》。书中的光源氏对于小女孩紫姬的培养和调教,便处处投射在自己和莫子成的行为里面。
“公子习惯控制一切,把任何事都点当好,就像立冬的那个黄昏你为我泡的茶一样。我喝着就跟喝一杯普通的温水一般,觉察不出里面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然而实是你来回把它调成的一个适宜的热度,你想让我饮下的热度。这温茶,便是你一手控制而成的。”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果不学着去扼住它,就反过来会被它带着走。”莫子成说,“为了大家幸福,我也只能这么做,去权衡,控制,计算。”
“公子读过《庄子》,就应该知道,‘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你筹划的所有事情,大家都过得很好,也可以服众,但是终究不是天然,包括你引导的赵筠对你的感情。有朝一日,她倘意识到的话……”
“谁不喜欢天然?然而如果天然是我每日要面对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小姐每日要面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郎君,那我宁愿通过我的人伪的能力把所有这些痛苦都解除。”
“……好吧。”
“姑娘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配合我就行了。就像姑娘之前一直做的这样。”
“和你一块,把她哄得很开心,让筠儿认为你是她的真命公子。”天依眯着眼说,“而我要付出的代价只有一个,说服我自己,隐瞒这些事情,看着她逐渐沉没进我们为她准备的乐土。”
“是逐渐走进幸福。”
“她才十五岁,还什么都没见过,不能这样就捆绑了她的人生……”
“姑娘又开始说海国的胡话了,”莫子成摇摇头,“难道你们那边十五岁就不应该谈婚论嫁么?”
“三十多岁没有家室的尚多。”
“……总之,希望洛姑娘为了小姐的幸福,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莫子成说,“我知道姑娘的脾性,但是我还是选择把这件事跟姑娘一说,请姑娘自己定夺。”
“如果要报与小姐的话,并没有办法改变小姐要嫁给先生的事实,而且会把先生的一切努力都搞砸。”天依沉默着说,“我明白。我只是希望,到那会儿你能够真心对待小姐,不要让她的寄寓都成了一场空。”
“这个小子一定做到。”
莫子成起身向天依行礼,派车送天依回赵府。天依坐在车里,什么都不想,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车厢壁。这已经是她第不知道多少次妥协了,纵然对方将全部讯息都向自己和盘托出,自己也无力改变什么,只能按对方吩咐的做,“为了所有人好”。
不过,就算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莫子成也并不是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他所做的所有改变,都围绕着一项不可改变的东西:莫家和赵家需要结成血缘上的同盟,而且联姻的对象除了他和赵筠以外别无他人。而在这浩浩荡荡的政治大潮中,这桩联姻也不过是其中一朵不算太大的浪花,自己、赵筠和莫家的小儿子只不过是被浪花推着飞扬出来的几滴特别的水点罢了。赵筠仍然沉浸在习得新知和邂逅君子的短暂欣喜当中,就算莫子成不特别吩咐,天依也不忍现在上前将她的美梦打碎。
早早地就了解到一个人以后的命运并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明年的今天,当赵筠完成了及笈礼之后,她现在或许正坐在郡守府邸的一隅,静候夫婿从公堂归来;而后年的今天,赵筠或许正抚着几个月大的胎儿看院中的冬景。那会儿她才十六岁,却已经要开始承担为人母的责任了。再过个几十年,若历史上的巫蛊之祸真的发生,不光是她,还有她的儿子、丈夫、其他莫家和赵家的成员,都要被皇帝一声令下处决。这些确是历史上真实发生了的情形,天依的穿越只不过是参与了联姻计划中的一环而已,并没有改变整个历史事件的流向。
天依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为此感到悲伤,她觉得在这个当儿,自己就是助推造成这整个结果的众多从犯之一。救赎自己尚且来不及,就更遑论向其他人示以怜悯了。如果有一天,赵筠得知了事件的真实情况,她或许会反过来笑话自己活得可悲吧。
这天下午天依并没有去抄书店,而是一直陪着赵筠,一直到晚上赵筠休息为止。她就坐在赵筠身旁,除了教她读书以外,什么话也不说。
“洛姐姐,莫先生都和你讲了些什么?”临睡觉前,赵筠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没什么,我们就是寻常地聊了一下,顺带论及了小姐的读书情况。”
“哦……”赵筠沉默了一会,又开口问道,“洛姐姐喜欢莫先生么?”
“如果我是小姐的话,我或许会喜欢的。”
“如果洛姐姐就是洛姐姐呢?”
天依摇了摇头,“在夫婿来接我之前,我想一个人清清白白地待着。”
“嗯。”赵筠似乎有些放心,“明天莫先生还会来么?”
“不光是明天,他以后会常来的。整个冬天都会。”
天依同赵筠道了别,一个人走出房门,仰首看乌黑的天空。她的脑中忽然响起了一首交响乐名曲,是斯美塔那的《沃尔塔瓦河》。
在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天依总感觉生活中发生的到处都是偶然事件。自己忽然就被赵府重新收留,忽然就由奴婢变成了老师,忽然就赢得了和卢师成的必败之战,等等等等。现在看来,这些事件适可以看作沃尔塔瓦河的许多支流,自己走在山间,看见的只有这些支流,却没看见它们汇向的地方。当然了,沃尔塔瓦河本身也是一条更大的河——易北河的一条旁脉。天依忽然之间有些恍惚,不能确定晏柔、赵定北、吕聿征和陈季也会不会在这条水系当中。
天依一边想,耳边似乎浮现出了木管组、铜管组、弦乐组、打击乐组各自展现旋律、相互配合映衬而又争胜的场面,不知不觉,竟自沉浸在了脑海里的那首《沃尔塔瓦河》里面。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