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把一切都照得金灿灿的。天依已经换上了晒好的新衣服,外头套着一件素色的苎麻直裾,跟吕生穿的衣服同一个颜色。
“还行吧?”天依抬起袖子,在庭院里转了一圈。
“不错。”吕聿征点点头,“有模有样的,像是一个汉人了。”
天依对此有点哭笑不得。她本来就是一个汉人,但这会却因为语言的差异不得不转变身份,套上一个外域的头衔。从前上课的时候,老师说现代国家划分民族的一个较重要的一个依据便是语言的谱系区分,想不到自己亲身实践了这条知识点。
“但是你的汉说还是要多练,你的语音太清,得浊下来——‘浊’。”吕聿征对她说着,一边将语流低沉下来,“我跟你待了三天,是勉强可以听懂大半的,但是你这会同其他人交谈的话,还不一定能听懂你的话。”
“嗯,我会多注意的。”
天依屈身答唯,虽然她还是很不习惯这一套新的坐姿,以及每说几句话都要欠身表敬的身势礼仪。长时间坐下来,她的小腿感觉到很肿胀。如果以后这个动作再长时间地持续下去,那自己的双腿肯定会坐得变形的。她不无担心地想着。
在聊天之余,吕聿征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天空,突然呼了一声。
天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西边的日头已经快被一层黑云盖住了。
“完了,今夜怕是要下很大的雨啦!”
“会有问题么?”天依也被他的紧张语气带动了,“我看我们这个是茅舍,还行么?”
吕聿征猛烈地摇头:“不行。”
天依想起了初中的时候学过的诗句。秋天的时候,大风一呼,杜甫家屋顶的茅草便被吹走了,他们全家不得不度过了一个阴冷潮湿的夜晚。这时虽然不是秋季,但夏季的风雨对茅草结构来说,也是非常致命的。
吕聿征寻向她叙述,每次大雨袭来的时候,他都要如何把家里的盆盆缶缶用上,来应对不断淌下的雨滴。然而就算这样做了,在大雨过后,他家的地面上也仍会留下一大滩泥水。
乐正绫的哥哥从前是一个古建迷,他曾经对自己叙述过一些古建筑防雨的方法。似乎在中古时代以后,最常见的方法是在椽子上横钉一排木板,在那层望板上,再施盖一层土,号为“苫背”,再在苫背上加瓦,有了这三重保证,基本上可以保证万无一失。许多唐五代、宋辽金时期的现存古建筑,很大程度上就是靠它们保存千年的。而在自己的家乡——上海市的很大一部分民居祠堂,虽然没有望板和苫背,在椽子上直接铺瓦,但在保养完备的情况下也能够撑一些时间。而在几乎不太挂瓦片的西藏地区,人们是在望板上疯狂地填土,用厚实的土层来缓冲雨水。朝鲜半岛上的古建筑也时兴这个,比如景福宫勤政殿屋面下的土层厚度,几乎达到了能在上面种菜的水平。
然而所有的这些龙牙哥教给自己的知识都无法面对今夜短期的风雨,自己和吕聿征现在有的资源只有茅草。改变屋顶结构是一个长期的活,而且非常花费木料和土方,而且施工过程中说不定还会遇到危险。但是,从长远来看,这个屋子的内部如果频繁地被雨水侵蚀,那它的主梁最多再过十几年就会腐烂、垮塌。如果有时机的话,最好还是劝吕聿征及时换上瓦片。
“你们这边平民居所有用瓦的么?”天依遂问吕聿征。
“没那么多泉。”吕聿征摇摇头。在汉代人的词汇库里,泉就是钱。
“那如果自己烧呢?”
“烧不来,而且附近并没有找到什么黏土。”吕聿征吐吐舌,“没事,姑娘,晚上下雨的时候,你躲在那里,淋的雨最少。”
说着,吕聿征指了指卧室中最隐奥的地方,也就是草榻所在处,“那里我加盖了一层茅草,雨应该不容易渗下来。”
“有哪些地方是雨水容易下渗的?”天依问他。
吕聿征遂给她指了指屋内雨水下渗最多的几个地方,最多的一个是正堂的中部,其次是稍往檐下的几处。在考察了这几处渗漏点以后,天依发现,雨水的下渗量大体上同茅草的厚度存在一个正相关的关系。所以在不挂瓦的情况下,长期应对的方法还是学西藏人和朝鲜人那样,往上填充茅草或泥土。汉朝的先民,基本上也是这样做的。
天依又仔细观察了大大小小的渗漏点,转过头问吕聿征:
“你用上所有的盛具,能够把它们都填上么?”
“大部分是可以的。”吕聿征点点头,“虽然雨后它们得拿去洗一番。”
“‘大部分’,也就是说,不可能全堵上?”
“……嗯。还是有几个的。而且还有一些小地方会少少地漏一些。”
“所以每次雨后,地面永远是潮湿的。”天依捏着下巴,开始思考,“如果我们这次不使用那些瓦缶,挖一条沟,把这些点连起来,将无法下渗掉的水通到屋外排出,如何呢?”
她想这个办法的时候,脑海里是南北朝时期鲍照的诗句,“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如果把泻水的地方做一个下沉的处理,不知道情况会不会改观一些。
“不清楚。”吕聿征摇摇头,“但是自古以来,没听说过用这个方法的,我感觉不太走得通,而且也费气力。与其弄这个累的,我们不如还是先趁屋顶把茅草给补一补。”
天依也感觉这个办法非常悬,她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而且这个做法确实非常消耗体力和工时。
“对了,吕兄去补屋顶的话,我可以去挖一些石头,帮你压住一些茅草。”
“哎,这个可以试试。不过姑娘挖石头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别累着自己。”吕聿征说着,从正堂的屋角拎出来一把像是铲子的木制工具。
“用木头做的?”
吕聿征摇头,对她表示铁器在当朝不是那么容易获得了。天依这才知道原来在武帝时期,平民日常的生产活动,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铁业官营的影响。
二人遂开始分工,天依提着一只竹簸箕,拿着铲子到院子附近去搜索不大不小的零星石材。对渗漏情况比较熟悉的吕聿征则溜到屋后去修补茅面。天依提来石头以后,将它们一块块地递上屋檐,吕聿征挨个将它们铺到屋面上。工作一直持续到薄暮时分,二人才修整完了一半多的茅顶。然而天光幽冥,实在不能再干下去了。
“辛苦姑娘了!”吕聿征用布巾擦擦天依额头上的汗,让她去洗一洗手上的泥尘。天依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学时野炊的状态,学生小组们在河滩上摆弄石头,搭建烹煮食物用的灶台,虽然当时的劳动量并没有今日这么大。
“今夜的状况我来看守,姑娘这么累,就早些休息吧。”吕聿征笑着对她说,“反正有我呢。”
虽然对于今晚即将到来的雨水有些隐忧,但天依确实感觉疲惫,她遂回到卧房去休息,几乎一躺下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依在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一股湿气。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榻前已经湿成一片。
“怎么回事?”她连忙爬起来,发现吕聿征没了人影。前面的地面已经全湿,雨水疯狂地往下滴,仿佛上面就没有茅草屋顶一样。
天依抬头一看,确实前几日还在的茅草,此时已经是一面中型的天窗。或许是大雨裹挟了大风,把没修缮的那部分屋顶的茅草吹走了。
自然的伟力是如此地强,缺乏生产工具的人类在暴风雨面前仿佛就跟蚂蚁一样。在一片大雨当中,她听到梁架上方传来人的脚搭在什么地方的声音。
“吕兄?”她朝那个声音喊去,在一片雨线当中,她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姑娘,你醒啦。”
“吕兄,你跑到屋顶上面干什么?”
“把吹走的地方填上……”对方艰难地说,“姑娘,你的点子确实起了作用,那半面还算是完好的。”
话音未落,突然外边发了一声响雷。他哎哟一声,差点一脚踩空,摔落下来。
“吕兄,不要紧吧?要不要我上来扶着你?”天依担心地问他。一些随风飘洒的雨丝打在她的脸上。
“不,姑娘,你就坐在那就行了,上面你不熟,危险。”吕聿征连忙拒绝,“你也找不到上来的地方,不要找。”
“那我能干些啥呢?”天依面对当前的局势束手无策。
“不需要干些啥,你淋了雨会着凉的。”吕聿征在屋顶上一边说,一边将茅草往横椽上面盖。
天依遂在到处渗漏的屋内寻找帮助他的机会,但是未果。她果断地出了房间,绕到房屋后头,那里就是吕聿征傍晚上房的地方,屋下还堆着一大丛茅草。天依也卷起一捆茅草,沿着梯子爬上房顶。
“不要上来!”吕聿征急忙伸手将她拦在梯顶,“姑娘硬要帮忙的话,只递茅草便是。”
天依遂将那捆茅草交到吕聿征那边。吕聿征补完一方屋顶以后,又顺着屋顶的椽架爬向另一个缺口。天依爬下梯子,又开始准备下一捆用以修补屋顶的茅草。待到两个人都忙完,沿着梯子爬下地面时,他们的苎麻衣服都已经湿透了。雨势仍在持续,二人仓皇地爬回室内。吕聿征找了几根没湿透的干柴,钻得了一丛火,和天依一块围在火边烘衣服。
“阿嚏——”天依被冷气一激,打了个喷嚏。似乎这喷嚏会传染,吕聿征随后也连着打了好几个。
“要受风邪了。”吕聿征吸吸鼻子,“真是够呛。”
天依从前虽然也经历过好几次大雨,但这次是令她最为狼狈的。衣服上全是粘着的湿茅草和泥水点子。
在屋顶的缺口被控制以后,室内的渗水又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状况。二人傍晚时策划的防雨工事算是起了一点作用。这才使天依恢复了一点面对自然的信心。
“还是亏了姑娘,现在屋子里小一半地还可以下脚。”吕聿征笑着摇了摇头上的水珠,“不过姑娘本来待在榻上就行了的,不必出室外帮我。那些东西我自己也可以完成。”
“我虽然是寄住在这儿的远客,但是屋子出了事情,也要帮着主人分担的。”天依一边拣衣服上的草根,一边说,“何况吕兄自己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我却在床上干看着,那我成什么人了……”
吕聿征越是听,心里越是喜欢这个毫无贵族架子的女孩。但是每当情绪涌起的时候,理性都会告诉他,自己是这个落难女孩的保护者,他若是意欲占她的便宜,便同第一日的那个偷偷拽着她往芦苇丛里拖的农夫没什么区别了。
这个姑娘在生活上如此帮助自己,而自己却会对她产生一些微妙的念头,一念及此,吕聿征便感觉自己离中正的儒士实在还有很大的距离。克己复礼是一件终身大事,他必须一直修行下去。
小小的几间茅屋就这么在夏雨的挑战下撑过了一晚。第二天,当两人出门检视后半夜的受损情况时,天依正式向吕聿征提出了房屋的长期改良计划。
“填那么厚的土,能行吗?”吕聿征对此感到很迷惑。
“肯定不是往椽子的缝里填土,而是要在椽子上先铺一排板子,再填土。”天依对他解释道,“或者,你在茅草上覆土,也是可以的。适当的屋顶厚度,还能隔绝一些热气,让堂屋里面夏天变得更凉,冬天变得更暖。”
“但是……这梁撑得住么?”
天依想了想:
“就冲这屋内的梁的话,恐怕是个难事。得把它加固一下。”
“如何加固?姑娘又不是匠人……”吕聿征挠挠头。
“我当然不是,但是我‘夫婿’的哥哥接触过这个,他曾经给我们说过一些东西。”
这个所谓的夫婿,其实也就是乐正绫。那个哥哥便是龙牙哥。
“怎么加固?”
天依执起一根木柴,在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单桁架的图形。
“在这根大梁上,搭设这样一些三角的小柱子,相互咬合起来,它的承受能力会变好很多。”
吕聿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那个桁架:“这样能行?都是三角……”
“三角是稳定的,汉地的大叉手,不也是这个原理么?吕兄若不信的话,可以自己闲着的时候,用木头搭一个架子,再用方形搭一个,往上面放同样重量的石头,看哪个能够最后支撑下来。”
吕聿征对这个女孩的话半信半疑。
“反正这些都是以后要考虑的事情,不过最好早绸缪,不然等哪一日大梁被水腐蚀完了,再住着就危险了。”
天依一边说着,一边看这眼前的低矮茅屋。她的心里忽然涌起无限的信心,只要自己在汉地进了户册,自己肯定能在知识的帮助下,同吕聿征把这个院子打理得越来越好的。在短期内无法回到现代的情况下,自己必须先坚强起来,努力改善在这里的生活。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