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过后的几天生活较为平静,吕聿征每日早晨出门,下午归家,天依则在院子里帮他料理一些寻常的事宜,等待吕陈两兄弟为自己上户口的消息。作息进入常态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天依感觉到她身上现代生活带给自己的遗产正在一天天地减弱下去。
比如说,在被动地进入了西汉平民所习惯的两餐制后,她几乎每到中午时分,肚子就会饿得咕咕叫。吕聿征每日带回来的米量都有减少,似乎这几日来他的生计并没有很顺利。而且菜谱中基本上没有高蛋白的食物。她很快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轻起来,干活的时候也没初到的那几日那么有力气了。虽然这种生活方式对于减肥是非常有好处的,但是比起减肥来,她还是更担心自己体力的流失。
为了补充自身运作所需的维生素,在第五天的上午,她终于做了外出的决定。她背着吕聿征,拿了一只竹筐,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柴门,沿着河边的一条泥径,去寻找可能出现在道旁的果树。
自己初到的时候,听吕聿征说外面的密林里时常有一些野兽,所以她尽可能地避开了树林茂密的地方,在平原上进行探索。她预先准备了一根木棍,将棍的一头削得尖尖的,以备不时之需。虽然这支粗糙的标枪算是最原始的兵器,但它在古典时代仍保留着一定的功用。在条顿堡森林之役的最后阶段,莱茵河一带的日耳曼蛮族就是使用成千上万的木制梭镖最终击溃罗马的三个军团的。
为了行路的方便,她仍是穿着自己来时的帆布鞋,而没有使用吕聿征给自己编织的草屨。这副古今混搭的样子很像她学生时代参加过的古装话剧,大部分人都是在休闲鞋上套了一件租来的汉服就往台上站,现在想来,当时的场面颇富有一种朋克的感觉。
天依一边小心翼翼地打着草,一边往小路的两侧探视。还好,最近的村庄和田垄距离自己也有几里,而且只要自己不开口,农夫们未必会发现自己是一个外来人。她先是悄悄地摸到一株桃树下,准备摘点桃子,却发现这会的桃子普遍还没有成熟,一个个泛着青色。她又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这会当季成熟的有李子,然而李树的树龄都不是很小,最低的枝杈普遍距离地面有一两丈高。
天依瞬间感觉自己出发之前做的决定太草率,完全没有顾及到这些因素。若是此时那个调侃过孔子的荷蓧丈人恰好路过,他也一定会嘲笑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自己脱离农业常识确实太久了。
倘若她这时使用长棍去打李子的话,这么大的动作肯定会被附近的农夫发现的。倘若这些李树是他们自己的私产,看到响动过来追查的话,那自己的境况就更糟了。
唉,算了,还是自己找一点野果吃吧。她遂转身离开,走了十几步,忽然听得背后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她回头一看,是一个快有三十岁的农民。这个庄稼人是天依到达汉代以后见到的第三个人,他虽然尚属“青年”的行列,但是皮肤已经非常粗糙。他的右臂上有一道疤,看起来应该是从前干活时被斧斤斫伤的。这个农人的着装十分随意,一半的上身几乎裸着,另一半被破烂的苎麻覆盖。在一双新草屨的勾勒下,他的大脚趾与其他四趾分得甚开。他看看自己,指指这棵树,问道:
“你是要食这上头的李子么?”
天依不敢开口,只是愣在原地犹豫着。那个一身短衣的农夫见状,忽然从地上抄起一根棍子,天依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只见他执起这根棍子,试了试手,就往树叶上打。未几,许许多多李子都掉了下来。天依遂拿筐去盛,不一会,小竹筐里就堆满了黄澄澄的熟李子。那个农夫冲自己笑了笑,用沾满耕泥的手拿起其中一只,开始大嚼。
“反正长它也不要钱。你若想吃这李子,自己打就是了。”
天依很想对他言谢,但是不敢开口说话。
“我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哪户的闺女,谁家的妇人?”
天依只是很怯地摇摇头。
“你不会说话么?”那个农夫又咬了一口李子,见前面这个女子是个哑姑娘,遂自顾自地开始介绍起来,“我姓林,这几棵树是我大兄的。你以后再想吃,到这儿来就行了。”
天依朝他欠身,以示感激。他又盯着自己观察了好久,随后摇摇头,继续问道:
“不对,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个哑巴。你的家到底在哪?父兄是谁?”
天依仍是不作答。
“你不会是从其他地界过来的人吧?”
见她对这些问题屡屡摇头否认,农夫遂对她失却了兴趣,转身欲回去干活,无意中又突然瞥见了她脚上的那双帆布鞋。瞬间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
“你这双履……”
“我洛阳人也。”天依努力地模仿吕聿征的发音,吐出了几个字。
几秒钟后,奇怪的微笑忽然又重现在了那个农夫的脸上。
“哦……我明白了。那你在这儿请自便吧。”
农人又从筐里拿了一只李子,一边啃着,一边走回田里去。天依看他走远以后,急忙带着果篮,转身离开了李子树。
刚才的气氛十分诡异,那个人一定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股浓浓的异方味道。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人来这条小路上调查外来人的踪迹。天依一边想着,一边急匆匆地往吕聿征的院子里赶。在返回家中后,她将柴门的门扉一合,决计再也不出去。
时至下午。吕聿征比往常迟回来了半小时,但带回来了更多的米。
“知道你这两天吃得不多,今天改善一下。”吕聿征对正在晾晒衣物的天依说。
但是天依的回应并不似前些天那么欢愉。吕聿征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忽然目光就瞟到了墙下的那筐李子上。
“洛姑娘,你今天出去了?”他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天依只能向他如实供述。
“你应该早说的!要吃果子、补身子,我和你陈兄出去找里人采即可了,你为什么要走路去那片果林?”
“我错了……”
“遇到人没有?”吕聿征继续问她。见天依轻轻地点头,他寻又问道: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天依寻向他详细描述了那个农夫的相貌特征,比如接近三十岁,右臂上有一条明显的伤疤,脚趾分得很开,等等等等。将所有这些信息听罢,吕聿征的脸变得铁青:
“他不是你遇到的第三个人,他是你遇到的第一个人。”
“什么?”天依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日我和陈兄在河滩上把你赎回来的时候,那个把你往芦苇地里拖,欲行不轨的人,八成就是他。”吕聿征摩搓着手,“他就是这附近的住户,这几天我们一再劝你不要出去,就是为了避免你再跟他碰头照面。当初把你救走的时候,他的表情很不甘,今天他在这根路上碰到你,估计回去以后又要卷土重来。比如他可能一会就会把里正叔叫过来盘查。”
“……是我闯祸了,拖累了两个恩兄。”
“你只是拖累了你自己而已。”吕聿征叹了口气,“背后那个茅草堆,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在那藏一藏。陈季还没有向里正说你的这件事,那个农人八成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明白了,”天依理了理发梢,迅速地走向那堆茶色的茅草,“我这就进去,只要兄不呼我,我就不会出来。”
待天依躲进那丛茅草以后,吕聿征顺带将天依的背包、衣物、书本以及那筐李子也藏了起来,等待里正来临。果不其然,过了二十分钟许,院外果然走来了一队人。吕聿征连忙打开院门,走到外面去迎接。
天依躲在茅草堆中,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她从脚步声中大致估算了一下对面的人数,似乎在五六人上下。
“田叔,就是他。”那个农人毕恭毕敬地向里正指认道。
“阿林今天向我报说你这里私藏游民了,还是个大姑娘。”里正笑着对吕聿征说,“他说证据确凿,那个女孩子还打了他一筐李子,所以我们就过来看看。”
“文平弟,你平时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也学起人藏闺女了?”随行的里民都开始笑话他。
“实无此事。”吕聿征仍是乖乖地向里正揖拜,随后转向那个林姓农人,“你这个单身汉,老大不小的,怕不是白天在田里做梦,梦到会有女人打你的李子呢。”
众人又乐起来。现场的气氛似乎很轻松。
“田叔,此件事千真万确,你不要被他打诨的话拐过去了。”
“究竟何如,我们还是要到小吕的家里去看一看。如果有,那再议;若是没有,那也没什么。”里正捋了捋他的胡须,让吕聿征领着人进了院子。几个大小伙子来回在院子里扑上扑下地搜了一通,确实没找出什么来。
“我就说没有什么事。”吕聿征抱着臂道,虽然他的眉头紧蹙着。
“怎么可能呢?”那个农人挠了挠头,“这条路就通到这个院子啊。”
“我之前说过,怕是你自己吃了几个李子,误以为是有人把你的李子给偷了。”吕聿征指着他,“不信你们过去闻闻,看他嘴里有没有李子味儿。”
几个好事者遂前去嗅揭发人的嘴气,都被他挥手让开。
“没错,是有那么一股味。就跟小吕说的那样,八成是他自己吃了果子了。”
“你们再搜搜!”那个农夫仍不死心。
“这个小破院子有什么好搜的,净叫我们给你劳动。你官居几石啊?”大家都停了下来,开始抱怨。
“你们真的找不出什么了么?”里正仍是坐在堂中,不紧不慢地对众人说,“如果确实没人,那我们就回。”
“应该没有了。”随行的几个青年不耐烦地说道,“来这一趟是干啥!”
“我看是检索得还不仔细。”那个姓田的里正神色忽然正经起来。他走进吕聿征的房间里面,坐在草榻前,捻起一些草,开始闻上面的味道。
“小吕,你平时里身上怎么这么香呢?”里正看了看他。
“这是我用火熏过的香草味,有了这个味道睡觉舒服一点。”吕聿征抑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田叔也可以试试。”
“是哪种香草?”里正眯起双眼问他。
“这……”吕聿征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真是百密一疏,早知道自己就把这床铺连带处理掉了。
“你把她藏在哪了?”
“我只是突然忘了那种草的名字。”
“阿林,你跟小吕说一下,私庇游民,论法如何。”里正捻了捻手中的草。
“……我想起来了,我熏的是杜衡。”
“你信么?”里正自己都笑了起来,“把他按下,你们去搜。一定把那女子救出来。”
吕聿征遂被一个人控制住,剩余的几个人又开始搜索院子,最后,在正堂后面的茅草堆里,天依被几个人拖了出来。
“对,没错,就是她。”那个林姓的庄稼汉终于拍起手来。
“小吕啊,你把那个女孩藏着,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是逃荒来的,公府也可以帮忙送回原籍的。”田叔在地上坐着,抱着手,问他。
“就算不送回原籍,在当地落户,也是可以的嘛。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媳妇。”庄稼汉此时十分兴奋了。
“我也没有,凭什么给你?”另一个青年朝他啐道,“你就是冲着要她来检举的,哪有什么公心。”
“送不回原籍,她没有户数。”吕聿征涨红了脸。
“是黑户?”
“不,不是黑户,她就不是我们汉地来的人。”吕聿征摇摇头,转头示意天依说话。
“这一切都和吕兄无关,我是自愿藏匿起来的。……请你们不要治他的罪。”天依屈身向里正请示。
“啊,”田叔突然拍起手,“我这一听就能听出来。确实不是我们当地人。她可能是其他地方来的,或许是……彭城,或者至南,在长沙、姑蔑一带也说不定。”
“他是海国来的,就不在海内。”
“小吕,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海上的人怎么说一口汉说呢?”
“我这几天教了她而已。洛姑娘,你来讲几句海国话,给大家开开眼界。”
天依遂向他们说了一段现代汉语普通话,听得众人云里雾里。
“先放开我,我再把她的户数给你们看一看。”吕聿征对里长说。田里长遂命人放了他,他从一个小角落的柴堆里面拿出了一只麻包,将麻包拆开,把天依的衣服和身份证都展示给了他们。田里长接过身份证,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久,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田叔,你就说,这情况该怎么办吧。”吕聿征抱起袖子来,“她是我和陈兄几日前救下的,你知道那个姓林的当时在干嘛么?在拖着她往芦苇丛里走。我和陈季把他拦下来,他是怀恨在心,知道我们家里有这么一个人,一直想找个机会反报,只是今天恰好发现我们在的地方而已。”
“小陈也知道这件事?”田叔仍是捋着半白的胡子。
“我和陈兄的关系,田叔你又不是不知道。”吕聿征说,“田叔,既然你从前能够把流亡过来的陈家和我父亲安置在这儿,你一定也能把洛姑娘也安置起来。要不然,您这一揭发,我们都进了囹圄,以后逢了年节的,找谁去帮着您写榜子、画文书去?于陈伯也不好交代吧。”
“理是这个理。”田里长微微点头。
那农人听说吕聿征和里长有关系,连忙向他致歉。
“可是这件事情确实特殊了点,你们都是有簿册在原籍的,今天这……”
“这就要看田叔的智慧了。”吕聿征伏地。
“反正我一时半会是不会向上面说这个事的,这件事你们放心。”里长点点头,“她可以先留在这儿,我们就当她是一个上了户的人,至于能不能上这个籍册,或者把她送回海国去,归根结底还要再看。”
除非公府有时间机器,不然无论如何他们是无法把自己送回“原籍”的。天依想道。
“既然是这么个事,那我日后再计较计较。不会为难你们的。”
“谢谢田叔!”吕聿征和天依都向他道谢。
“先不要谢我。现在重要的是,我需要摸清楚你这个女子的身世。要不然就算禀告了公府,我也不知道该向他们说些什么。”
里正不紧不慢地说着,命另一个人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拿出一柄刻刀,让吕聿征准备一些木牍,开始调查眼前这个女子的履历。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