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或许是米粥和肉羹的作用,又或许是那碗药汤,甚至那两个深吻的功劳,乐正绫的气色转好了一些,可以简单地下床活动了。晏柔准备给阿绫洗个澡,清洁一下身体。
“她现在身上的积邪太多了,需要好好去一去。”
“听说在汉地,沐浴也是一种疗法?”天依问晏柔道。
“是。”
天依点了点头。就算在行医治病光凭经验的汉代,人们也知道卫生的重要性。
“不过得先准备准备水,需要一段时间。无论如何,身上的脏东西是一定要去掉的。”晏柔说着,暗自猜想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孩梳洗打扮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麻烦晏柔姐啦。”
晏柔整理好食案,走出了房门。
“不知道祁叔那边怎么样了。”乐正绫忽然对天依说。
“公子他们说是安排在了仆人的房间里——要过去看看吗?还是先休养……”
“没事,就是挨了下冻,现在已经挺暖和了。”乐正绫向她笑了笑。
天依遂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乐正绫向东院走去。赵府上的人似乎对新面孔非常好奇,每个仆人在向天依行礼时都忍不住抬头多观察她身边的那个病人两眼。
“天依,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向你行礼?”
“我是小姐的老师嘛。”
“我记得你从前说不想当老师,怕误人子弟,连教师资格证都不愿去考,结果现在倒是无证上岗了。”阿绫打趣地说。她的性子还是像之前那么活泼,走路说话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全然没有发烧一般。
过了一会儿,两人来到了仆人聚居的东院。
“诶,你们把祁叔就安置在这里吗?”
“至少居住环境还是比一般情况要好的。”天依对她说着,转而问院中的仆人,“请问她叔叔现在在哪个居室?”
那个仆人将二人带进安置那个刀疤脸男子的房间。这个穷汉看起来症状也不轻,不过坚持着不上床,只是靠在墙边,一边烤火,一边饮小米粥。
阿绫说了一句天依听不懂的话,随后向那个男子施拜。应该是上古藏语。这么说,这个游侠应该是个羌人。
“好了,寅,这儿都是汉人,我们就用汉话说话吧。”倒是那个祁叔先蹦了一句上古汉语,寅即是/li?/在上古对应的近音字。
“唯。”
阿绫似乎对眼前的这个祁叔很言听计从,毕竟是从高原上一路走过来的同伴、恩人加长辈,一道直面过生死难关或许也说不定。天依这么想着。
那个游侠一仰脖,将剩余的小米粥全部吞下,把木碗放在一边,用有些蹩脚的拱手礼向天依揖拜。
“不知道姑娘之前是什么时候同小侄相识的,仆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司马府里还能遇见她认识的人。”
“她就是我一直跟您说的那位洛天依。”
“哦?”祁叔挺了挺背,“原来姑娘就是小侄的贤郎?”
“啊……是吧。”天依的脸红了起来,原来阿绫在之前的途中也称呼自己为郎君。不过眼前这位羌人游侠倒是对她们的性别没感到很意外。
在房间里的其他人倒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别扭,有几个仆人背着脸笑了起来。
“寅这一路上都在跟我说你的事情。不过按她的话来讲,你不是在海上么?怎么来的这里?”
阿绫在编造关于她身世的一连串谎言时,居然也用了海外这个概念啊。这不可以不说是巧合了,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心意相通。
“我自己也是家道中衰,才流落到这边的。不过我们互相之间是不知道对方到哪里去了。”
“哦,是这样……”祁叔又问,“你们现在既团聚了,是打算回到海上去呢,还是在这洛阳城里安顿下来?”
“如果有去海国的路的话,我们会想办法回去的。到时候也让叔叔见识一下海国的风光。”天依回答道。那个年长的游侠听了此言以后,开怀大笑起来。
“我这半辈子就没离开过陇头,想不到越流浪越远了!”祁叔在火堆前搓着手道,“不过家道衰落了,你们还回去干什么呢?”
“叔叔带着阿绫——不,阿寅,来洛阳是为的什么?”
“就食,讨饭,能挨一天是一天。”
“我和阿绫回去也一样。”
“莫不成海上比洛下的食粟还多?”
“嗯,当然,还有别的。”
“寅也是这么说的。”祁叔眯了眯眼,忽然向身侧的阿绫说了一大通话,阿绫又将这番话转成现代汉语报与天依:
“不过我们是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今年冷得尤其早,我知道胡人会大进兵,到时候塞上又乱作一团。马上就要打仗了,我只能带着她一路往关内跑。往年我是到关内就止了,但今年那些长安城里的人不知道发了什么昏,说要到处捕人,说拿什么叛贼,我只能带着她又往东,昨天才来的洛阳,又赶上下大雪。真的是天要绝我们。”
“像祁叔这样久历边地的游侠,也怕胡人入塞么?”天依用普通话问乐正绫,乐正绫又转成上古藏语转述给他。祁叔的眼睛忽然一抖,用藏语回复:
“你知道我是……?”
阿绫将这几个词译回普通话告诉天依。天依点点头,表示阿绫之前就跟她说过了。三人遂用普通话和上古藏语开始了关于祁叔的游侠身份的交流,室内的仆人们一时感觉自己在听鸟语,不知道他们在叽喳什么。
“我不会因为你是游侠就揭发你的。”
“谢谢姑娘。或许姑娘觉得游侠很体面,跟阿寅一开始来的时候一样。你们海上的人似乎都对侠有种偏见,觉得我们是以一当十。我跟姑娘说吧,真正以一当十的是那些边地垒下的材官、骁士。我们高原上的羌人,还有羌胡汉地的侠者,都难以打过他们,我们只是平时游走野外,靠给人了结私怨为生而已。不过那些投军的游侠,确实要比我们勇武得多。”
“原来如此。——祁叔,你脸上的这道伤疤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是今年早秋的时候。”乐正绫对她说,“当时他带我出了村,投到一处塞下,适逢匈奴来扰。全塞上能战的丁役士卒总共也就一百来人,其中还有老弱,而对面的骑数就有大约几百。我当时害怕极了,躲在土墙上,露出半个头往外面看,外面的沙草甸子上全都是马尘。”
“当时的情况怎么样?”天依从前从来没有想过阿绫会对什么东西感到害怕,不过当时毕竟是面临真真切切的战斗。要换成自己置身于那个环境下,或许早就崩溃了。
“我没法跟你描述。祁叔当时看我把头探着,就把我的头压到墙下去,用力有点猛,额头磕到了地。不出几秒,我就听到一根箭从我头顶漂了过去。嗖——不知道他是瞄准了射还是只是在做火力准备。祁叔说我们的位置已经被人发现了,所以又带我藏到土墙下面。”
天依不敢也无法去想象阿绫的脸蛋被一根利箭洞穿的场面。一想到自己在这半年之间,好几次在毫不知情的时候差点永远失去她,她就感觉心跳慌乱。
“我当时害怕极了,两条腿都站不稳。那几天我在那个要塞试着做上古汉语的方言调查,你知道的——塞上的人来自各个方言区,有秦晋的,有周郑的,海岱的,那个地方简直是天然的汉代汉语的聚集点——我当时下墙的时候,看到前几天配合自己调查的那个合作发音人——也就是黄材官,他也在墙下。他当时一边跟我们聊天,一边张他的破弩,张完就跑上墙垛去发,每发完一矢,他又跑下来继续填矢。他的劲确实很大,他大约射了四发,走下来跟我们说不用射了。”
“匈奴人退走了?”
“他的四发箭要么钉在人家的马上,要么射空了。发完这四发,匈奴就已经到塞口了。他叫我们每人取一根刀戈去跟胡人近战去。”
“他也叫你去作战么?还有,祁叔这种在塞下的游侠就不会被捕?”
“塞上总共才多少人,真到了要紧的时候,能多一个人手是一个人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怪不得后世的陈子昂在诗里写的是“白刃报私仇……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边塞确实历来是游侠的乐土。
“祁叔当时要我藏起来,但是我想就算藏起来,若是打输了也会被匈奴人搜得,到了那会儿更惨,所以就拿了一把刀藏在他身后。”
“我们三个人,黄材官自己有一柄刀,是直刃的环首刀,大约四尺许——我说的是汉尺,大概80公分长吧。我拿的跟他一样,但是比他的钝一些。他说上一个拿这把刀的人上个月一不小心跌下来摔死了,正好缺个主人。”
“好不吉利!”
“不管吉不吉利,若是当时什么趁手使的都没有,那就跟我们来前网上传的段子一样——公交车勇斗歹徒,十六式军体拳全部打出,挨了歹徒三十二刀。”
天依惆然笑了一声。
“祁叔说他善用戈,所以拾了把戈。黄材官又召集了十来个材官和刑徒,我们就在墙边,等着匈奴人破门。”
“门那边有什么防御么?”
“就几块石头堵着而已。门迅速被砍烂了,先是进来几个下马的匈奴兵过来抬开石头,有几个弩士专门张弩去射杀进门抬石头的徒兵。但是几块石头还是被抬开了,那一波至少进来了十几骑。”
“看起来不多呀。”
“那里是个前敌的临时小城寨,基本上有敌人来了就是等死的。像黄材官那样的士官总共也没几十来个,还有近半的人是刑徒和屯田的戍卒,还有一些当地人,基本上跟我一样,毫无组织。”
“那你们怎么办呢?”
乐正绫咽了咽口水,开始继续叙述。她在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浑身都在发颤。
那十几骑进入城寨并没有多停留,也没有深入,只是伤了几个人,丢下了几个伤员,就又夺门退了出去。可能是探查地形的。这个城寨比较狭窄,骑兵占不到多少优势。匈奴人并没有立即进来,而是后退几许,围在外面零星地射箭。期间有几个新来的戍卒举着破盾想去把石头重新搬回来,其下场自然也和刚才搬石头的几个匈奴人一样——被对面射入盾隙的箭钉在地上挨嚎。守塞的人们本来想让匈奴兵攻进来立即一决高下,但是过了一两刻钟,也没有冲进来,就这样跟他们对峙着。
“彼想让我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乐正绫对黄材官说。
“小丫头,你也知道这个?”黄材官的神经紧绷着,“没错,他们就喜欢这么干。等我身边这些废物都疲倦了,他们会再杀进来的。到时候你也不用做什么学问了,老老实实放下你的刀,去给匈奴人做小老婆吧,不要死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
“……这两种结果都不存在。只有一个结果,我们击退他们。何况,时间在谁那边还说不定呢。”乐正绫虽然浑身冒汗,刀柄也被汗水浸得握不住,但她仍是咬咬牙,心扑腾扑腾地跳。
“很有决心。不错,确实同一般的妇孺不同。”黄材官赞赏道,同时喝令那些新兵,“你们看一个妇人都有如此的勇气,你们整天看起来一团浆糊,现在到了这个时候,该不会连个没竖的都不如吧!”
众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屏息着。不时有箭从外面飞进来,斜杵在秋草地上。这种响箭刺破风的声音是对守军的杀器,因为它和时间一样,会消磨人们的体力意志。这种精神作用早晚会达到百分之百,到那时,匈奴骑手们便会趁这个势,呼号着进来开始进行物理作用。胜利的天平正在倾斜向他们,已经有一些戍卒的腿软下来了。
“这些没用的东西!”黄材官低声骂道,虽然他自己也喘个不停。
“为什么只许他们射我,不许我们射回去?我们是守方,有掩护,他们没有屏障,就算他们箭术再精,也不怎么吃亏。”乐正绫问黄材官道。
“那就请姑娘现在跑上去发矢?”
黄材官有点嘲讽地说。听了这话,乐正绫迅速就明白了自己刚才的想法是有多脱线。但是她四下看了看,发现众人的面色越来越畏缩。
这样下去,除了失败,别无他果。她这么想着,咬紧牙关,一阵热意上涌,自己真的扔下了刀,趁祁叔拦阻未及,从旁边的弩士手上夺过那把张而未发的弩,就跑上土墙去,朝外开了一箭,然后旋即滚了下来,滚得一身是泥。另外一些弩士见她这样做,也纷纷在门那边做了策应。外边传来几声惨呼,似乎那些弩手是真的打到人了。
对面意识到了维持这种对引的状态对自己有些不妙,立即吹响了突击的号角,紧接着就是百多匹蒙古马的蹄声,像震雷一样滚滚而来。黄材官从祁叔手上夺下戈,判断匈奴的第一骑要冲进来之后,就横戈击去,和几个戈兵顺利挑落了第一个敌人。但是还是进来了几十个匈奴人。
“打散他们!”黄材官拔刀吼道,“不要让他们结成一块!”
众人霎时间管不了那么多了,一窝蜂地围了上去。一般的步卒在骑兵面前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他们只能拿锈钝的短兵和木盾,掩护黄材官那样的兵士消灭对方。匈奴人被拆成了几个小队,也没有空间转马穿插,在短时间内就伤亡了十多人,紧接着另一波步行的匈奴人又冲进来掩护骑手,差点把守军打散击溃。
乐正绫握着刀逃到一处小坡上,想躲避下面的打斗,但是遇见了另一个抱刃的胡人。她毕竟是个没学过刀法的平民,一跟匈奴兵打,乐正绫根本招架不住,只是格挡了一下,手上的环首刀就被打掉了。那个胡兵吼了一声,将乐正绫踹倒在地上,挥刀向她劈来。乐正绫当时脑子一片空白,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最后的时刻。一秒以后,血溅到了她的脸上。阿绫睁开眼一看,发现祁叔在自己身边,他一刀掀翻了那个匈奴人,虽然他的左脸也被那个胡兵划到了一道,流血不已。
“原来这就是祁叔的这道疤的来由。”听完这个长长的故事,天依松了一口气,“最后怎么样了?”
“我们最后杀、伤了六七十个匈奴的骑步手,他们看占不到什么便宜,而且再战下去,援军或至,就收兵了。但是我们这边也死伤了四十多个,当然,草原牧民的营养不好,步下战斗力不强,我们这伤亡中伤的占多数,有被马撞到的,还有像黄材官就是小腿被人剜了一刀的。不过我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被踢了一脚,可能是运气好吧。”
“大家都觉得匈奴人可能会再来报复,所以战斗一结束,黄材官就遣我们护送一个骑士去临洮报塞上军曲直求援了。我跟阿寅送完信,也没有再回去,而是一路向东,便逃来了这里。”祁叔做了个总结,“那场战斗里面,阿寅是确实勇敢。可能她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对危险还不太熟知,所以没什么畏惧。不过她确实有这方面的潜力,在关键时候敢想敢做,以后可能还会有用场。”
“我宁愿这是阿绫最后一次施展这种才能。以后我们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祁叔也在洛阳好好待着吧。”天依看着阿绫说道。
“嗯,我会住上一段时间的。反正都是觅食,在塞上和在洛下没两样。”祁叔颇为心宽地笑了笑,“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资材。”
二人又和祁叔聊了一些其他的内容。在回院的路上,天依突然开始埋怨阿绫没有主动向自己交待这种危险的事情。
“这不是怕你担心嘛。再说,不是都过来了?”阿绫俏皮地吐了吐舌,“还收获了几枚‘小别胜新婚’的香吻。”
“……谁会跟你这种冒失鬼结婚啦。”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我没说哦。比如我和祁叔差点就在扶风被吏卒逮起来,还有抄山道遇到狼;在结冰的河上走,刚过河冰面就碎裂……”
“阿绫,别说了。以后不让你再经历这些事了……我会护着你好好的。从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终于也可以让你安心休息休息了。”
天依依偎在阿绫的肩头这么说着,将身边人的臂膀挽得更紧了一点。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