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莫子成的居室。大雪尚没有停止的迹象,一个穿着布衣的仆人抖抖索索地走到门口,向莫子成汇报。
“何事?”莫子成从榻上坐起来,“我看你是司马府的人,怎么,那边有什么事么?”
“小公子……托下人来言一件事。”那个仆人向莫子成施礼道。
“说吧。”
“是关于小姐的那个老师的。”传话的仆人并没有立即将要传的事抖露出来。
“什么事?”莫子成的兴致来了几分,“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
“昨日大雪,有人受不了冻,带着他认的一个干侄女来府上避寒,请求府上容他们在府中做几天活。那男子长得凶神恶煞,所以本来要把他们放走,……”
“这跟洛先生有什么关系么?”莫子成眯了眯眼,“洛先生又大发善心,要把他们救下来?”
“是的,的确救下来了。”
“那为何要通知我呢?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干系?”
“小公子托我传的话是,公子以后不必费心让人去找洛先生的夫婿了。”
“嗯!?”莫子成原本打算坐回榻上,听到此言突然站起来,“等一等,他是指,那个穷苦人就是洛先生的夫婿?你刚才说什么,长得凶神恶煞?怎么可能?”
“不是。”
“那是洛先生终于想明白了,断了那个念想?”
“不是,她是找到了的。”
“奇怪,你刚才说的事里面就出现过一个男子,你记错了吧?”
“没有记错,洛先生的夫婿不是他。”
“快说是怎么回事!”
“公子,这种事……小的也难向公子禀明。”
莫子成挠挠头,突然猜到了什么。
“你是说,洛先生的夫婿,是那个男人认的干侄女?”
这次仆人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啊?!”莫子成被这个事实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方才对那个仆人问道:
“洛先生一直口口声声说要为她守节的夫婿,也是个女子?”
“秉公子,这种话我是说不出口的,这太没有义理了,但她们就是这样子的。”
“岂有此理,这怎么能算得上‘夫婿’呢?她守的是哪门子节!”莫子成有些生气,他有种自己一直被人以一种借口欺骗了好几个月的感觉。
“那个人也是海国人?”
“他们是这几天才到洛阳的,但是那个女孩儿之前说她确实是个海国人。”
“那她那个叔叔呢?”
“她们只是在路上结识,相互扶持着。那个男人是西羌来的,长得很粗糙,脸上还有刀疤,我看他眉宇之间有一股杀气,留在府中可能不太吉祥。”
“哦,是这样。”
“我再跟公子说说细节吧。洛先生得知了有两个受难的人向府上求助之后,就和小姐马上到了他们待的院子里。当时二公子和小公子也在那,二公子正要把他们撵出去,小姐说可以先留着。这时洛先生突然仔细看了看那两个人,神色似乎有点激动,喊了一声那个女孩的名字,两个人就……哎……搂起来了。”
莫子成听着仆人的话,开始想象先前在自己的怀抱里死死挣扎,还给了自己一击重击,还说自己荒废礼义的洛天依,心甘情愿地同另一个女孩子紧紧相拥的场面。
“哦,很有意思。”莫子成勉强挤出一些笑容,他突然感觉自己很没面子,好像自己二十多年间积累起来的全部身为大丈夫的自尊都被击碎了一般。
“可能她们蛮夷的恶习就是这样的,你说一个妇道人家,不务本,也没有纲纪,专门事这种不伦不类的事情。”仆人对莫公子道,“我看她们就是欠一个男人去好好管教管教,把本末正过来、阴阳合过来……小公子也是这么想的。”
“是么……”莫子成搓了搓手,“对了,你看那个女子的相貌才调如何?”
“我看她十分贫贱,脚上连草屨都没有,肌肤整个是干裂的。但她的骨相还在,我看如果养得好的话,当跟洛先生是不相上下的,毕竟是洛先生先前在海国的相好。她说话也温声温气的,颇有点礼数的感觉,跟普通的贫家妇人不一样,当是读过点书。”
“好吧,我知道了,你到账房那里领上赏钱回去吧。”
“小的谢过公子!”
那个赵府的仆人再三向他深揖,随后轻步退出庭院,留下莫子成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先是在榻沿呆坐了一会儿,随后突然立起,走到窗前,捧起那尊自己摆置了好一段时间的茶甑,开始仔细把玩上面的花纹。
与此同时,赵府。
晏柔早上起来,梳洗了一番以后,走到赵筠和天依的院子里,发现天依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按时起床。她走进天依的房间,发现天依整个人呈跪姿伏在榻边,和床上的少女一样,睡着了,大约是昨晚整夜守在乐正绫身边的缘故。她们的右手仍是紧紧地握在一起,好像没有什么外力能把这两只手分开。案上的灯倒是老早熄灭了。
晏柔看着这个情状,感到各种情绪又交相向自己的心里攻来。自己既可怜面前的这两个几经起落的女孩,又时刻感觉自己身上有一种被夺爱的痛苦,继而发展成妒火。而转瞬之间,又感到似乎自己或许可以在之后的相处中,和那个叫绫的女孩熟络了以后,同两个人都建立一种关系,一种平衡而有点微妙的三人关系。
晏柔不能放任自己的情绪这样发展下去,她旋即退出了房门。或许自己在几个月前,在事情一开始时,就做了一个注定会伤到自己的选择。她又想起来天依在教自己识字认书时念过的两句诗,“于嗟鸠兮,无食桑葚”,自己似乎就是一直在吞食着一粒一粒可口的桑葚,最终逐渐陷入它令人晕眩的毒性的。
晏柔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院子去。忽然之间,她意识到了自己漏算了整场事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在之前被阿洛拒绝过的莫子成。说白了阿洛和绫姑娘之间的情侣关系,如果不能被府上的其他人认可的话,那这个关系就如同没有一样。那么莫子成到时候也就得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可以一口气把阿洛,甚至如果他的胃口再大一点,将那个绫姑娘也一并纳入彀中;或者他也可以一狠心,将阿洛好不容易重新见到的人安排什么理由,又踹出府去。他大可以拿这个事情来威胁阿洛,迫使她就范。不过无论如何,莫子成都注定不会得到阿洛的心了。以他控制一切的态度来看,他最后能控制的,只能是这两个小姑娘的身份和身体。但愿那个莫公子不是一个真正的狂徒。
想到这里,晏柔突然意识到,她的手上正把握着一个致命的把柄。乐正绫昨天向她们交待自己的故事时,曾经说过自己由于跟着祁叔一度被关内的吏卒视为游侠通缉,那么自己只消到莫公子面前去说两句,阿洛和绫姑娘的命运马上就可以被牢牢地攥在莫子成手中。晏柔顿时感到自己有一种把握别人贵贱荣辱的权力。但她还是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用出这个权力,大家都能过得好好的。
乐正绫率先从睡梦中醒来。虽然昨夜的烧还没退尽,但她此刻感觉神清气爽。上一次醒来时,自己的眼前还是一片灰白的寒天,她尚不知道还能有几次能够睡醒的机会。而今天,形势则已大不一样了。她歪歪头,看天依仍然紧握着自己的双手,睡得很沉。这个天依,想必是昨晚上为自己熬了很久吧。以往在现世的时候,都是自己关心照顾天依,这次却是第一回被她照顾着。
这个傻孩子,明明自己没有什么事,不需要为自己守到这么晚的。她悄悄地坐起身,下了床,将天依轻轻地抱到榻上,为她盖好被子,自己仍是握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上,只不过二人的位置调了个个儿。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依才稍稍睡醒,揉了揉自己惺忪的双眼,突然发现是自己躺在床上,往旁边一看,坐在床边的是阿绫,好像她才是这个府上的老师,而自己刚从很远的地方流浪过来一般。
“哎——怎么回事……”
“怎么样,睡醒了吗?”乐正绫朝她吐吐舌,“要不要帮你熬碗粥来?或者打点温水洗洗脸?”
“等一下,究竟谁是病人啊!”
“反正我不是哦。”乐正绫笑道,从床边站起来,出门去请仆役准备水。
这个阿绫,状态稍微好了一点就又进入了她的日常模式,明明昨天还徘徊在生存线上。不过这副样子,还是跟从前在现世的时候一样啊。
“啊——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乐正绫张开双臂在门口转了几圈,“不用为下一顿饭发愁,也不用到处提防吏卒的感觉真好啊。”
“阿绫来这儿的路上到底遇见了多少次通缉?”
“不少,有时候是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来。也有一两次和他们正面冲突,不过都让我和祁叔跑了。他这一路上教了我很多,比如伪造不同分支的脚印,或者伪装出东西遗落的方向,来引着追兵进入岔路,慢慢地迟滞他们。这都是他在刀口上行走的经验。大致过了弘农,他们彻底失了我们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没见有人张榜搜捕过我们。”
“阿绫以后也用不着这些技巧了。”
虽然还不知道未来的前路会如何,她们还要在这个世界闯荡多久,但是只要两个人能够并肩在一块,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不怕。
赵筠也从对面的居室里走出来,发现昨天自己和阿洛救下的那个绫姑娘已经醒过来了,精神头还不错,遂向她问候。
“乐正姐姐,早安啊。”
“啊,是……赵小姐?”乐正绫连忙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
“叫我赵筠就可以了。阿洛从前经常向我们提起关于你的事,但是从来没说过你跟我们一样,是个女儿身。”赵筠笑着说,“只是在我们汉地还没有女子可以嫁给女子的风俗。”
“其实在我们那边也不是哪里都有。”阿绫耸耸肩。
“不过二位姐姐也算我见过的奇人了。茫茫天下,彼此各自流落一方,居然有一天还能再见上面,好像心有灵犀一般,两位又都是女子。我今天就去跟小哥说,让他早日给绫姐姐还有那位叔叔安排一个活计,让你们在府上安定下来。”
“那真是劳烦小姐了。”
过了一会儿,天依洗漱完成,乐正绫也喝过了晏公送来的药汤,天依挽起阿绫的手,请她到府里到处参观。她像从前带赵筠参观赵府一样,将正门、前堂这些重要建筑的形制、色彩和细节次第向阿绫介绍了一遍。素来在草野漂泊的乐正绫还没仔细接触过汉代官式建筑的细节,因而对这些建筑物充满了好奇,有好几次都欲摸出手机拍照。
“哎,要是哥哥能看到这些就好了。他最喜欢这些东西。”在发现自己的兜里空空如也以后,乐正绫突然叹了一口气。
“是呀,虽然我们俩见上面了,但还不知道龙牙哥、清弦姐、摩柯、言和他们是在现世,还是也穿越了过来。”天依也开始担心,“若是他们也在这个时空,那……”
“可是为什么上天会偏偏选中我们几个呢?”乐正绫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我们只是几个寻常市民,跟科学界也搭不上边,也没有参加过什么秘密项目……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这也是我几个月来一直在想的问题,但是总也没有一个头绪。”天依说,“而且我越是想回忆我穿越那天时的状况,我越是回忆不起来。非但回忆不起来,而且头还会很痛,最后只能一时不去想它。”
“我也是这个症状,总感觉我们的记忆被人剜去了一块。不管怎么说,太可疑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天依只能这么说。
两个人在赵府逛完了一圈,正欲回到自己住的院子休息时,突然巷道的前方踱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天依见到他,慌忙停下脚步,向他作揖。
莫子成回了个礼。
“阿洛,这位是……”乐正绫不明所以,也跟着施礼。
“听说洛姑娘已经同自己的夫婿重逢了?”莫子成问候道。
“……没有。”
“请问您是?”乐正绫对突然出现的那个穿丝衣佩玉的青年感到无措。
“他是莫太守的公子。快,你这个不知礼的奴才,怎么不拜?”天依抢先向她介绍道,随后连忙向莫子成说明,“这位是刚入府的婢子,还没太见过世面,所以不知道公子的名号……”
“公子万安……”
“不知洛先生的夫婿现在何处呢?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莫先生,我方才已说过,并没有什么……”
“无妨,既然是男子,那看一看也是不要紧的吧?”莫子成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天依旁边的那个女孩,“还是,难道说,洛姑娘的夫婿,从前在海国时,也住的是闺阁呢?这位真的是姑娘最近招的婢子么?”
“当然是了。”天依感觉自己手心出汗。
“不像话,为什么新来的婢子敢和主人并步走着?若是要让你们府上的人知道了,恐怕是逃不过家法吧?”莫子成眯起眼来。
“……都是婢子疏于管教,愿受笞责。”乐正绫似乎感觉出些什么异样的氛围,也顺着天依编的话往下说。
“嗯,不错,看起来洛先生找的这个奴子还比较听话。——看起来虽然是刚招进来,但两个人的情谊不一般呢,是之前就认识了吧?”
这一系列问题问得天依非常紧张。她只能不停地否定,但似乎莫子成已经知道了一切。最后,他自己笑了几声,对二人说:
“好了,不逗你们了,我这次是来找司马使君的。先走一步。洛先生,回见。”
天依目送他消失在府巷的拐角处。她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天依,这是谁啊?”乐正绫颇疑惑地问她。
“说来话长……阿绫,回去以后我再慢慢向你交待……”天依咬紧牙关,“看来已经有人把我们的事告诉了这位公子……”
“好吧。”
乐正绫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明白,那个河南太守的儿子为何也熟识天依,而一见面却询问的是她夫婿的情况,天依在他的问话下还显得如此被动?虽然她对赵府这几个月来的情况还缺乏了解,但是看到天依如临大敌的样子,乐正绫的心里也隐隐有一种危机感生起。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