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自前两日就开始的大雪终于有所收敛,但仍细细密密地下着。赵定北领着几个仆人走在巷子里,看着眼前这片纷纷扬扬悠然飘下的落雪,心里却如江河翻滚一样。这条巷道的尽头是一个院子,自己身上怀揣的消息对那个院子里的人来说并不算好,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不想踏入的地方。
然而既然自己先前已经和莫子成商定了,一切事务都从着他的意思办,那为了两家良好的前程,自己也是要恭克从命的。赵定北暗自咬咬牙,不一会,来到赵筠和天依住的那个院子里。当然,现在在院中居住的人还多了一位。他跨进院门,伸手轻轻敲了敲天依的屋门,未几,打开屋门的是前几天自己下令收留的那个脸色蜡黄的女孩。
“公子。”乐正绫向他屈身行礼。
“嗯,不错。”赵定北笑笑,“我看你比洛先生要知些礼仪,我半年前刚见到她的时候,她可没有立即这么向我行礼。”
天依也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揖问赵定北道:
“不知小公子今日来有什么事?”
“不急,我们先坐吧。”
三人走进房间,赵定北先伸手请乐正绫在案前坐下。乐正绫对这副客气的举动感到很怪异,但也只能从之。天依走到窗台前,为二人各倒了一碗茶。
“这个我不喝,也就你们海国人会天天拿这种又苦又涩的药水当饭吃。”赵定北将茶移到一边,“你姓乐正是么?这两天在府中休息得还好吧?”
“啊,承蒙府上照顾,再好不过了。”乐正绫正襟危坐,对来人的问话感到非常紧张。
“放松,放松。”赵定北摆手道,“恢复得好就好,姑娘既同洛先生是那种关系,那就算是成人之美,我们也要好好关照姑娘的。而且看姑娘的言谈仪态,也很有礼节,当是从前和洛先生一样,文质俱佳的。”
“蒙公子如此照顾……”
“只是我有一件事情很不明白,为何乐正姑娘和洛先生两人都如此温良,却一直都没嫁娶呢?”
“小公子,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天依站在一旁问道。
“洛先生,你在汉地是素来以自己的夫婿在海国为由,推拒有室家的。但是你这个‘夫婿’今已现身了,是个女儿家,你不会还想把这个借口一直留下去吧?还是说你们要假戏真做,做一回真的夫妻?哈,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天依反问他。
“这是天地的正道,阴阳调和,互补互济,你们两个女子,皆为阴者,怎么个调和法呢?宗族如何繁衍?”
“难道结婚就只能为的繁衍后代么……”
“看,这就是你们海国的风俗跟汉地很不相同的一个地方了。”赵定北摇摇头,“但是洛姑娘、绫姑娘,里间说入乡随俗,你们在海国的时候这样玩玩也就罢了,在汉地还这样戏为夫妇,怎么能行呢?”
“小公子的意思是……?”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我讲我自己的一点掏心话,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很简单,你们二位之所以不接近男子,可能主要倒不是因为习气差异,而主要是你们还没有体会过夫妇之乐,对这个有些恐惧,所以一直拒斥这个。这其实是一种心病——你们总不能这样两个人孤单一辈子吧?归根结底还是要治治才能痊愈。”
“小公子这番话,倒是和我们海国的一些医者的言论有点像。”乐正绫正襟危坐。
“那就是了。早就听洛先生说,海国的医药发达,那那些医师必然也有他们的道理在。我知道洛姑娘和绫姑娘都很抗拒,但是不妨试一试嘛。”
“这些话是莫子成请小公子说的?”天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难道他还念着把我们两位一并当成小姐的嫁妆不成?”
“洛先生,你怎么可以直呼公子的姓字呢?而且你这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叫嫁妆……”
“那公子还想把我们俩送到谁那里去治呢?”天依轻笑一声。
赵定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圆下去。
“这也不是莫公子叫我说的,说白了吧,包括我在内,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其实都是这么想的。你知道仆人这几天都暗地里传什么吗?说府上以后要养两个老室女,你看看,洛先生,你愿意以后每天都被这种话包围,或者是任他们这样中伤乐正姑娘吗?”
乐正绫看看天依,表示自己并不在乎这些。
“我乐意。而且我们也不会一直窝在贵府老死,只要找得到回海国的办法,那便会再回去的。”
“我知道现在跟二位姑娘说是没办法说动的,两位不妨再过上一段日子,慢慢琢磨到底该如何取舍。我相信你们最后都会理解的。”
“小公子今朝来此还有其他事么?”天依问道。
“哦,对了,还有一件正事,”赵定北的神色严肃起来,“这次来是告知绫姑娘一件事情。”
“何事?”乐正绫眉头一皱。
“那日和绫姑娘同来的那个中年叔伯……”
“祁叔么?他怎么了?”
“绫姑娘还是随我到洛阳的官狱一看吧。”赵定北搓了搓手,迅捷地站起身。
乐正绫听闻此讯,马上爬了起来,追随赵定北急急地出了屋门,几秒之后,房间里就剩下了天依一个人。天依的大脑起初一片空白,但她马上就意识到了是有人将祁叔的游侠身份泄露给了府曹,极有可能是泄露给莫子成,以使之成为迫使自己和阿绫就范的筹码。但是自己和阿绫明明将它隐藏得这么好,难道说,是那天晚上阿绫向自己和晏柔叙述她的噩梦时……
“没错,就是我。”晏柔忽然出现在门口,幽幽地说道。
天依看向她,神情里充满了惊愕。
“晏柔姐,你为什么……”
晏柔摇摇头,不说话,两行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我知道阿洛不可能原谅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天依问她道。晏柔遂将昨日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天依听。
昨日。莫子成上午同天依和乐正绫见面时,向这两位少女隐瞒了部分事实。他确实去拜谒了赵司马,但是并没有立即回到家中,而是秘密地召见了晏柔。
“公子。”晏柔在屋门口以侍婢的礼节向莫子成拜伏以后,方才进屋。这还是她第一次同莫子成正面接触。
“不知道公子此次召我,是有何事……”晏柔战战兢兢地问道。
“没什么事。”莫子成坐在堂中的高处,“听小公子说,你平日里跟洛先生玩得很好,有时候形影不离?”
“啊,是的。”
“嗯,这样,我提个问题,你就说说看法就好了。”
晏柔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站着静听。
“我已经知道洛先生找到了她的夫婿了,你感觉怎样啊?”
晏柔一时惊异于莫子成已经得知这个消息,继而,随着他问题的抛出,一霎间,自己曾经生发过的所有情绪都重新涌上了心头。自前几天以来自己目击过的一切事情,以及记忆中有关于天依和那个乌发少女的所有剪影,都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晏柔脸上发生的所有变化都被莫子成看在眼里。
“嗯,好,不必回答了。”莫子成冲她笑了笑。晏柔松了口气,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莫子成进而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跟洛先生一样,喜欢女子,是么?”
晏柔往后退了两步:“没有……”
“我说过,不必回答,你的脸色已经替你全部回答了。”莫子成一收狐皮大髦,站起身来,“听定北说,每次你父亲要给你安排婚事,你一概以不中意否之,明明那其中也有良家子,也有长得不太粗糙的,可是你就是一直推脱。说实话,我到今天上午,仆人向我汇报洛先生夫婿的真正身份之前,我都没想过有女子竟然也会恋上女子。我早该想到有这种情况的。这样看来,你应该也同洛先生是一路人吧?”
晏柔只是向他摇头,不停地否认。莫子成并不理会这些,而是对她说道:
“倘若我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大概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吧?”
“啊,公子!千万不要把这个告诉父亲!”
“你是一介下人,若一个下人要求公子为她隐瞒什么的话,总得付出一些什么作为酬谢吧?”
“公子的意思是……”晏柔感觉整个房间天昏地暗的。
“呵——”莫子成缓缓地走下木阶,“你只要把你掌握到的跟她戏言的‘夫婿’相关的底细报与我就是。”
“公子要这些干什么?”
“你这个傻婢子,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思考过,你跟那个姑娘的关系是怎么样的?你和洛先生厮混半年,什么事都是你在她身前担着,现在那个人从天而降,转眼间你这半年什么都白做了。虽然洛先生照样拒绝我,但你也一样。你想想看,在这段时间里面,到底是谁把我们和洛先生之间隔绝开的?”
晏柔不再回答。莫子成说的这些话,也正好是这几天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自己不停向自己灌输的内容。
“或许我们两个之间可以达成一些合作,我们一并把那个人赶走,或者说挟持住她,迫使本来不属于我们的洛先生乖乖地听我们的话。到时候她虽然在我家里,但是我已经同定北说定了,你那会照样是她和小姐的贴身侍婢,每天同她起居生活,如何?”
“……不,这样阿洛怎么办?”
“做人总是要有所妥协的,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下去,她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莫子成越说,越走得靠近晏柔,“你们做下人的是被人支使惯了,你平日里事事都顺着她,给她着想,替她领咎,她现在是越过越幸福了,但是你呢?你就每日看着那个女儿在你面前缠着你阿洛的手不放,而你什么都得不到?自己一辈子都被她们只视作一个空气一样的丫鬟而已?”
“公子,你不要再说了……”
“直面我的话,直面你自己的内心!你好好想想,事实是不是这样?洛先生推拒你,就好像你在父亲面前推拒其他男人一样,你说到底,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可能和她在一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迁就着那两个人?既然注定得不到她的心,那我们只得到她的身体又有何不可?”
“公子,你说的这些话,已经完全不像公子了……”
“不错,我原先还在这方面有所顾忌,不敢贸然为之。但是我上午想通了,这一切都早就存在洛先生的那些海国话里。洛先生三个月前有一次跟我说过,公子只是外面那些人给我加上的一个名号,我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我永远只能是我自己。我上午玩着那件瓶子,突然就想通了。既然这样,那哪怕用一些不是很堂堂的方式,只要能实现自己的所欲,那也无有什么不可。你在洛先生身边耳濡目染那么久,也理应有这个觉悟。你不是一个丫鬟,也不是她们两个人的附庸,你就是你自己!为自己打拼,算不得什么坏事。”
晏柔已经忘了莫子成当时跟自己说了多少话才迫使自己说出了阿绫和祁叔的通缉身份。但她记得,在自己已经泪眼婆娑的时候,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莫子成威胁将自己的性向告诉自己的父亲,从而逼她马上重新和从前相过的人订亲。
晏柔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天依叹了口气,将她扶到床边坐下,取了手帕来擦她的眼泪。
“晚了……已经都晚了……”晏柔哭着说,“我昨天下午把什么都向莫子成说了……想不到,劝了阿洛这么久,最后成为他的最大帮凶的,还是我自己……阿洛,你使劲打我吧,这样我心里会好受点……”
“为什么要打……”天依苦笑道,“我们女子投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苦命了。晏柔姐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受人挟迫所致,我又怎么能因此责怪晏柔姐呢?”
“对了,阿洛……”晏柔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道,“快去监狱!”
“阿绫不是已经去救祁叔了么?”
“没错,她现在……应该就在里面。”
天依顿时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没错,晏柔刚才讲过了,莫子成向她套话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住从陇上来的阿绫,以迫使自己乖乖地就范。这么说的话,方才赵定北的邀请或也是一个诱饵,待阿绫出了府门以后,突然把她控制住,就像洛下的吏曹收捕陈季和廖涯一样简单。忽然在一个瞬间,她开始怀疑廖涯和陈季锒铛入狱也是他有意使下属为之的。
莫子成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已经完全崩塌了。正如先前自己所隐隐担心的,自己在不停地向莫子成寻求帮忙时,其实自己的结局也已经逐渐写定。莫子成这个赦免一切的狱讼官、老庄及楚辞的爱好者、走路时不使玉佩发出一点响声的君子,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逮捕一切的金吾长,他将祁叔、陈季、廖涯、自己和阿绫,都牢牢地掌握在了兵卒调动的范围内。现在他的机器正在高速地运转,来实现他自己一己的私欲,就如这两个月来天依请求他利用这些机器做过许多事一样。在这种层层嵌套压制的权力结构之下,没有人能够在尝到其威力的甜头之后不被它反过来吞噬的。
“阿洛,不要管我了,我自己会打理好自己的,赶紧去官狱吧!”晏柔抹抹眼泪说道,“绫小姐是一个好姑娘,不能就这么让她这么一步步落入奸人的罗网。”
“府中的事务就拜托了!”天依披衣起身,夺门跑出院子,奔向一片茫茫的雪天之中。
晏柔看着天依如此急切地去搭救乐正绫的身影,整个人一时晕眩,倒在床上,又是笑又是哭。过了好久,待到神智稍微清醒一些,她从床边坐起来,感到这些天来的事态正在急转直下,而且即将脱离所有人的控制。然而对于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她仍是感到非常迷茫。
她落魄地从榻沿坐起来,离开这个房间,回到自己的工作间去,然而却发现晏公早已站在院门口等候她,面色似乎有些阴沉。晏柔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但还是走上前去,乖乖地向晏公施礼:
“父亲……”
然而,这次晏柔等到的回应并不是日常的问候,而是让她的心瞬间凉到谷底的句子:
“你这个不孝的女子,还敢认我为父亲?”
晏柔仰起头,绝望地干笑了两声。
——第五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