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叫来缪叔,登上他的车,就往官狱那个地方走去。
“洛先生是又要去营救什么人么?”缪叔问道。
“嗯。这次有点急,请缪叔多加鞭。”
“好嘞!——我看洛先生平日里似乎爱干这些,济死抒困,但也要把握个度,不要哪一天把自己玩进去了。”
其实已经把自己玩进去了,天依苦笑两声,想道。
天依将车厢完全封闭起来,在外面看不到什么街景。她一边在车路上颠簸,一边想应对莫子成时应该怎么办。这会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自己已经完全不能以一个正人君子的态度去面对他了。天依不停地催促缪叔发鞭,但是得到的回应是街路太堵。
不知道阿绫在那边会发生什么事。天依正想着,忽然听闻外面传来一声:
“哎,是洛先生的车吗?”
是赵定北的声音。
“小公子,阿绫跟您在一块吗?”天依在车里隔着纱幕问道。
“可别提了!您的那位夫婿,原来和她认的叔叔一样,也是个游侠,她一到监狱就被人逮进去了!我这正要差人报予你呢!”
“莫公子呢?”
“莫公子说他会着力搭救,但是这归根结底还是要先生去一趟。”
“好,我明白了。多谢小公子!”
天依便继续往官狱驰去。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车厢里干冷的空气几乎要使她窒息。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缪叔跳下车,请道:
“洛先生,到了,您快下来吧。”
天依下了车子,就要往里闯,被两个把门的吏役拦下。
“官狱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的。”
“莫先生在里面吗?”
“城上姓莫的先生有几个,您是要找……”
“就是太守的公子。”
“哦,原来如此。可是没有其他人的邀请,您是进不了这狱里的。”
“那能不能麻烦二位进去通个信?就说赵小姐的老师在门口。”
“不行,我们是把狱门的,若是离岗就会被追咎,您且在这等等吧。”
天依无奈何,只得站在大门口一边帮缪叔套马缰子,一边等待。过了一会儿,她看到莫子成从黑漆漆的狱门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火把。
“哦,是洛先生。”莫子成向她拜道。
“莫子成,你把我的阿绫关到哪里去了?”
莫子成并不理会她这句话,而是转向身边的狱曹:“就是她。”
“确认?”
“嗯。”
狱曹一挥手,两边执着绳索的兵士忽然就冲上前来,将天依架住,扒了她的锦衣,反手绑起来。
“……”天依一时惊愕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自上次公子说帮洛先生救那两个游侠开始,我就怀疑这个洛先生是不是也是游侠安插在府里的间者。”狱曹说,“现在一看,当真没错。”
“是啊,我也没想到。真是造化弄人啊。”
莫子成一边笑着和那个官吏搭讪,一边叫人把天依架进去,丝毫不理她对自己的抗议。
“每次捕妇人进来都是这样,太吵了,堵起来吧。”那个官吏吩咐众吏卒道,马上就有兵丁抽出一块脏布,塞向洛天依的嘴里,但是被莫子成举手制止。
缪叔就这么看着刚才还在帮自己绑马绳的天依就这么被连推带搡地押进狱门,一时愣在了原地。
“你这个车夫,还呆在这干嘛?驾上你的马回去吧。”门口的兵丁对缪叔说道。
“我……我要等洛先生出来呀……”
“什么洛先生,现在她是盗贼,要治罪的。”
“洛先生平时待人这么好,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没有个主人的架子,是不是府上抓错了,她怎么可能是盗贼呢?”
“哎,你说对了。你不知道,对我们这些寻常人好的,他就真有可能是个盗贼。你别忘了,他们是和官家对着干的。你想想看,没了府衙,这万事还不乱了套?那会就算他们待你再好,你能过出个什么好日子?快回去吧。”
“我想再在门口等一会……他们可能是真的抓错人了。”
“那你自己先上南边市上买点儿吃的吧,别饿着。天挺冷的,你这个老儿在这也不容易,一会进来烤个火再走。”
正当缪叔和站岗的士兵交谈的时候,天依已经被两个狱吏架着,来到了一处牢监门口。吏役们解下她背上的绳子,戴上脚镣,将她丢进监室。室内很阴暗,只有墙边的一盏蜡烛微微发光。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隐约感觉到有一股手劲把自己从干草堆里扶起来。
“天依!”乐正绫惊道。
“啊,阿绫……”
“哎,是洛姑娘么?”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廖涯!?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洛姑娘,你怎么好端端的就被送到这牢监里了?”
“是莫子成着人逮我进来的。”天依沉默了一会,说道。
“那个莫子成,平日里待你好好的,怎么今天……”廖涯挠挠头,想不出什么头绪,“对了,这位姑娘就是你口中一直说的那个海国人吧?”
“啊,是。”
“这是奇了,洛姑娘喜欢的人真的是个女儿。”廖涯感到十分惊奇,“我刚和她,还有祁叔聊了一会,发现我们三个原来都是游侠。可是洛姑娘你不是呀!你怎么就过来和我们三个关一块了呢……”
“或许就是因为我,我们四个才被关在这里的。”天依苦笑道,“终究还是给你们添累赘了。”
“不懂。”廖涯叹了口气,“原先我们来这儿,都要赖姑娘在外面营救才能得脱,现在好了,我们就老死在这黑不溜秋的地方吧。”
“哪会等到你老死,估计再过几天我们人头就能落地。”祁叔靠着墙泰然地说,“只是苦了两位女孩子,要和我们一块赴泉了。”
“老祁,你要相信,我这一块,老辛和陈兄一定会再安排人搭救的。而且洛姑娘不是赵小姐的老师么?赵小姐不会答应这种事的,她若是不答应,那赵府也不会答应,至少得把洛姑娘俩捞出去。”
“要是真的那样就好了。”祁叔笑着摇了摇头。
监牢的亮度突然提高了不少。四人抬头一看,发现下令把他们逮到这里的人走到了狱门口。经由火把这么一照,天依才发现,乐正绫身上有一些新伤。
“洛先生、绫姑娘、廖老弟、祁叔,上午好啊。吃没吃过早饭?”莫子成站在隔栅外面向四人作揖。
“你这狗官,你凭啥把赵小姐的先生也捕来?”廖涯意欲蹦起,但受制于脚链,哎哟了一声之后跌在了墙边。
“今天把你们请来这里,也不是为别的,我想跟洛先生好好谈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天依将乐正绫搂在怀中,“你是来‘锻炼’我们的。”
先前自己被万安的父亲砍了以后,在府里养伤的时候,曾经劝莫子成平日多锻炼,注意身体。他那会对这个词感到很陌生,天依那时才想起锻炼在汉代时尚是一个短语,一个意思是锻造器物,另一个意思是利用法律构陷他人。
“嗯,没错。”莫子成直接点头承认。
“我们四个人,都是有罪的人。”天依说,“阿绫和祁叔是关内捕了许久的游侠,廖涯也是,而我是一介黑户,虽然现在在府中添了册,但是无族无家,你要把我这份户籍勾销也是很方便的事。然后再安插一个我内通游侠的罪名,轻轻松松就能把我们四个拉出去斩掉。”
“不错,洛先生这次看得很明白。”莫子成露出他招牌式的冷笑,“但是我把四位请到这来,并不是说一定要害你们。其实这个案子究竟如何裁决,这次是不掌握在我手上的,而是要看洛先生如何裁定。”
大家都看向天依,又看看莫子成。
“我懂了。”
“当然,以先生的聪明才智,一下子就能想出来。我不是那种以绑架要挟人为业的盗贼,但是嘛……确实就是这个样子。洛先生,也不是我奸猾,实在是你们四个人都不太干净,所以我就算从公家的角度上来说,也要把你们请来这里坐一坐的。”
“真要为公的话,你把我们直接治罪了就是,为何还要来找我,说一切都看我如何裁定?”
“我那句话的意思是,你们四人虽然都有罪,但是尚不属于那种罪大恶极之人,所以可以考虑将功折过,或者交一些赎金当罪,或者是提供别的什么条件,换得四位太平日子,来日方长。”
“这洛下都是莫公子的地盘,我们到哪里过太平日子呢?”廖涯轻笑着摇摇头。
“是,出来以后,你们四位是出不了河南郡的。但是我可以保证以后不再骚扰诸位,廖老弟和祁叔大可以继续去行侠,只要不被人逮起来就行;至于乐正姑娘和洛先生,就在我家喝茶享福好了。”
“是啊,有了赵筠和我们,你的那个空荡荡的院子看起来也会热闹很多吧。”天依侧目睥睨。
“这些都有赖于洛先生的抉择。当然,你们几位也可以商量决定,是否同意我的建议。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慢慢讨论,在此期间就不安排刑讯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就不陪你们聊了。”
莫子成就这么站起身重新离去。
中午,赵筠的院子。
“洛姐姐和绫姐姐怎么还没回来?”赵筠有些焦急地问身旁的仆人。她先前已经通过晏柔之口得知了乐正绫和祁叔被带走的事。
“秉小姐,婢子不知。”仆人并没有对这事有太多的关注,“小姐还是先用羮吧。”
赵筠在庭院里来回踱步,院子里全是天依这几个月间搬回栽培的花,值此大寒之际,已经全都枯萎了。
忽然,她听得院子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听出是莫子成,急忙迎上去。院中的仆人们知趣地退出了院子。莫子成似乎中午喝了点老酒,呼吸之间一股醺意。
“莫哥哥,洛姐姐怎么到官狱还没回来?”
莫子成停住脚步,未几,略带训斥地说:
“小姐,你这会儿就可以叫我夫君了。”
“……夫君日安。”
“不愧是我的正室,真乖。要是天下的人都像你这样识大体,那该多好啊。”莫子成眯眼伸手去抚赵筠的肩,却被对方闪过。
“……夫君,洛姐姐呢?”
“唉,”莫子成摆摆手,“她因为与外面的游侠有间,也一道被府衙抓进去了。”
“这个‘府衙’,想必也就是夫君吧?”
莫子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将她们都捕进狱里?”赵筠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你知道吗?你早已不是原先的莫哥哥了,你是谁?”
“我就是我。”莫子成撇撇嘴,“之前你喜欢的莫哥哥是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可以让一群人轻轻松松下狱的,也照样是我。赵筠,我的小姐,你只要愿意,我可以永远在你人前做你的莫哥哥。但是如果小姐不乐意这样的话……”
“为什么要把她们抓起来?”
“我需要洛先生帮我一个忙,所以把她的一些熟人请了进去,包括她那个‘夫婿’。咳——其实哪里是什么夫婿呢,就是两个小姑娘自己闹着玩,不想嫁人而已。如果洛姑娘明智的话,那她的三个熟人就不会有性命之虞。这个事的道理,你学了那么多书了,应该能想明白。”
“那洛姑娘为何也在里面……”
“啊——很简单,我先前说的是,为了请洛先生明事理,我才将她的三位朋友抓起来;而执了洛先生嘛,这一个是让她在里面好好想想,再一个当然是为了请小姐明……”
“我明白了。只要她们能免去刑罚,无论夫君说什么,我都从命就是。”
“你看,这才是好女子,温良恭俭,在小姐的身上全齐了。”莫子成悄悄地搂住她,“那小姐,听我的话,以后您在我府上做正房夫人,我再把洛先生和她的那位绫姑娘迎进来,小姐还会像之前说的那样毫不介意么?”
“……如果……”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赵筠几乎快将嘴唇咬出血来,最后轻轻说道,“不介意。这都是为了夫君宗族繁盛的好事,妾高兴还不得呢。”
“以后你要担起相夫教子的责任,不要再想着和她们到处出去玩了。”
“……全听夫婿的。”
莫子成闻罢,将赵筠按到墙角,张口凑上她的薄唇,似乎丝毫不在意她还没有到及笈的年龄。赵筠感到一大股酒的刺鼻味道冲入了她的口腔,她一边应对对面的来势,一边用手指擦着眼角和颊边的泪水。莫子成吻够了她以后,向后退了几步,拿出手帕拭了拭嘴角的唾液。
“有了小姐这个决心,她就不会有什么闪失。不过也请小姐牢记,今后洛先生在我府上的安危,就全看小姐怎么做了。”
“……不管夫婿说什么,妾恭敬从命。”
待送走了莫子成以后,赵筠连忙将自己锁回房间里,不停地以水漱口。她感到十分恶心,自己的口腔仿佛也怎么漱也漱不干净,似乎再怎么漱也总会有一点酒气留在里面,永远也消不掉。
难道这就是从前常听长辈说过的失贞的感觉么?莫子成明明是自己原先选定的中意的夫婿,为什么现在却……她越是漱,难过的情绪越是在她的心里堆砌,最后她终于搁下漱器,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恍惚之间,她听见身旁有人对她说话。
“筠儿,你还哭什么呢?”
“洛……洛姐姐……”赵筠抬起头来,发现天依和乐正绫正站在她身边,后面还跟着一丛人,背上背着她没见过的包囊。
“筠儿,我们总算要回海国了。你还记得先前约定过的么?只要我们回去,就一定带你也过去看看的。”
“其他人也去么?”
“我们还带上了晏柔,还有我在汉国认识的几个兄弟,但是没有告诉莫子成。”
“从海国到汉地那么远,路上危险么?”
“不危险,唰一下,你就到了,比晏柔姐去市上采买还方便。”
“那莫家的人,还有我的父兄,他们会追过来吗?”
“不会的,只有我们能过去。”
赵筠擦擦眼泪,笑起来:“洛姐姐,你说要带我去看那几百里长、全用铁铸成的大海桥的。”
“会去。到时候我还要带你去逛逛我们的老家,一个在夜间也如白昼一样灯火通明的巨城,千尺百丈的高楼几乎望不到头。在那儿不会有什么人逼着你一定要做什么事情。”
“嗯!”
赵筠腾地站起来,准备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四周看看,却发现什么都不见了。方才的酒气又冲上了头颅,她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只不过是莫子成的酒气带给自己的臆想,而现实却是天依和乐正绫正被自己的未婚夫监禁在洛阳的官狱里,而她的未婚夫刚刚对自己进行了带威胁性的宣示:倘若自己结婚以后对他有什么冒犯的话,作为抵押物的她们还会被重新送回到那里。赵筠感到她们几个人都仿佛被连环捆绑在一辆囚车后面,一个牵着一个,在荷戈押送的莫子成面前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大约,洛姐姐和绫姐姐,今生是再也无法回到她们口中传奇一样的海国了。自己从今日开始的生活,大约便是像她在河阳见到的姑嫂一样,和其他女子共侍一夫,生儿育女,最后像洛姐姐教书的时候向自己提过的海国说法一样,“湮没在古往今来的长河中”,坟头上标一个“莫氏”的姓名,棺材里草草放着几个玉器。这就是自己人生可见的最终结果。就连素来在自己面前批判这些生活的洛姐姐,她今后的结局,也跟自己是一样的吧。
赵筠抹了抹脸,突然大笑了几声,叫外面等候的奴婢进屋来。
“小姐,有什么事?”
“去置壶酒。”
“小姐乃是一介……”
“不管它,我今日就是要饮一番——趁你们还叫我小姐,而不是夫人的时候……”
——第一节完——